第18章
“......”戶绾聞言面紅耳赤更甚,似嗔似羞瞟了眼百裏彌音,心道此人明知故問,不欲理她。
一前一後往绛霄峰走,落荒而逃的戶绾遠遠把百裏彌音落在身後。
看着腳邊一大捆繩索,目測數十丈長,可有些重量。百裏彌音負手凝思片刻,方命人在冢祀臺上依次釘入三根冰錐,縱向排開,間隔三尺。冰錐亦約三尺長,兩尺沒入地下,露一尺在地面,用以固定繩索。
族人全都有傷在身,或重或輕,無一幸免,下殓谷之事,百裏彌音不得不親力親為。眼看族人已安排妥當,百裏彌音執起繩索用力拉緊,試探繩索是否結實,冰錐是否牢固。
戶绾走到百裏彌音身旁,臉上寫滿擔心。不知為何,明知她不過是下去探個究竟,不出一時半刻便會折返,戶绾心裏竟沒來由泛起不安。本有千言萬語要囑咐,當着衆人的面卻只能絞着衣袖,輕聲道:“阿音......萬事小心。”
百裏彌音不說話,只望着戶绾微微一颔首,面上端無表情,眸裏卻藏着不易察覺的暖意,似在撫熨戶绾一望而知的憂慮。
放了繩,百裏彌音将約腕粗的繩索在腰身處纏了一圈,打上活結。尋摸着殓谷之下無活物,毋需攜帶兵器,随手拾了個冰鑿在手,便一聲不吭從冢祀臺跳了下去。
對他人而言,此不失為一個壯舉,百裏彌音卻無半句豪言,亦不曾對冢祀臺上的族人有過任何叮咛,叮咛他們看顧好冰錐與繩索,确保她立身周全。面對任何危險,百裏彌音慣常獨自承擔,除了一腔骁勇果敢的氣度,更多的是篤定泰山的自如。
冢祀臺上的族人但見繃緊的繩索,不見百裏彌音,不勝唏噓,緊接着便交頭接耳小聲議論開了。
“祭司此番回來主理蒼塞,掌祭多半不會再讓她走。”
“如此也好,九階雷池盡毀,她再南去謂何,蒼塞才是她的根。”
“掌祭庚年漸長,經此一擊,理事愈發力不從心,而祭司年紀尚輕,亦不知處事是否穩當,尤其是眼下這麽一個爛攤子,要重整潰不成軍的蒼塞談何容易。”
這些話飄進戶绾耳朵裏,內心深處不免感到悵然,全因她深谙如今的蒼塞何其需要百裏彌音。茫然望着外面的冰天雪地,戶绾有些恍惚,就似那山青水秀的風景已是上一輩子的記憶,那麽遙遠,那麽不真切。也許那四海為家的憧憬,從此刻起便要被冰雪覆蓋,深藏不語。而她,将會堅定地站在百裏彌音身側,于這蕭瑟的冰巅之中,陪着百裏彌音撥弄逆境的凄風飛雪,淡看世間的風雲變幻。
百裏彌音順着繩索身形靈活滑至半壁,借由繩索左擺右蕩,竟覓不到一縷幽光。她仔細回憶昨夜所見的異象,估摸就在這一片冰壁間,怎白日裏便沒了蹤影。納悶之際,忽而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自下方飄來,若有若無。百裏彌音不由細辨,卻很難定義這種氣味屬于香亦或臭,稍有點類似墨水的味道。她支起修長的雙腿撐在冰壁上,暇以探出上半身,俯看下方,赫然瞧見冰壁上出現一條一尺見寬的小徑,平直延伸而去,盡頭竟是一個狹窄的洞口。
因着冰封雪砌,洞口與小徑隐在白茫茫的冰壁上,遠看全然不覺此處別有洞天。何況小徑不過尺寬,甚不顯眼。百裏彌音落足于上,唯有側身使肩背緊貼着冰壁方可挪行。雖冰面滑溜,殓谷中陰風又盛,然有繩索傍身,她倒也不戰兢,三兩步跨到洞口。
但看洞口如隙,全然沒有人工開鑿的痕跡,概是天然形成的冰窟,僅可容身一人穿行。杵在洞口前,那股不同尋常的氣味越發分明,百裏彌音暗忖,此味究竟是何東西散發而來。琢磨片刻卻毫無頭緒,當下便解開了束在腰間的繩索,遁入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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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纏繞在冰錐上的繩索松懈下來,戶绾不禁提起了心,忍不住走到冢祀臺邊緣探頭往下看。
“戶绾姑娘當心!”百裏元連忙将戶绾拽回來,急道:“此乃風口,而嘯風無常,一不留意便有性命之憂。”
戶绾聽百裏元如是說,只好作罷,緊蹙的眉頭昭示着她坐立不安的焦慮。
“祭司輕功卓絕,便是失足也傷不到她,你且安心。”百裏元雖不悅戶绾對百裏彌音如此挂心,然見她憂心忡忡的模樣,還是忍不住出言寬慰。
“百裏公子所言極是。”戶绾點點頭,心頭不禁輕松許多。關心則亂,她全然忘了百裏彌音超群的身手。
卞桑蘭杵在香案旁靜靜觑着戶绾,明亮的眼睛逐漸閃爍着耐人尋味的神色。
嫌棉氅笨重礙事,百裏彌音輕裝下了殓谷,此刻衣裳單薄,一進冰窟方覺陰寒無比,看着前路不禁猶豫起來,不敢冒進。她雖生長于北寒極地,禦寒能力尚可,然置身千年冰川之下,入骨的寒氣遍襲百骸,縱是內息充盈如她亦覺難以消受。百裏彌音忍不住曲張十指,避免被凍麻痹,卻忘了手中的冰鑿,此際随着她的舉動應聲落地。她彎身拾起,擡眸卻捕捉到一抹幽藍的螢光如一團跳躍的鬼火般,在前方游弋,此刻正緩緩向她靠近。
若同濃墨的氣味随着飄來的鬼火直灌鼻腔,百裏彌音略微屏住呼吸,凝神望去,适才看清鬼火的廬山真面目,原來是一群約拇指大小、通體幽藍的爬蟲。昨夜她所見到的異象,大抵就是這群發光的蟲子。
百裏彌音不識此物,但瞧這群爬蟲形似毒蠍,料想來者不善,未敢掉以輕心,當即欲退出窟洞。腳不動則罷,一動便引得爬蟲迅速朝她沖來,好像洞悉了她想逃離的心思。百裏彌音見狀暗道不妙,忙不疊邁開腿往回跑,豈料步子大了反而防不住腳底打滑,剎那失了重心,猝然倒地。
不待百裏彌音起身,窟洞內突然一片亮堂,定睛一看,洞壁、洞頂、地面竟密密麻麻爬滿了熒光的蟲子,如璀璨繁星,鋪天蓋地裝點了整個洞穴。百裏彌音縱使經歷了大風大浪,看着眼前的場景,亦不由心底發怵頭皮發麻。但凡是其他兇獸鬼怪,即便勢單力薄,她尚可豁出去拼死一搏,然而面對數不勝數的爬蟲,她斷是有滔天的本領亦難以匹敵。
爬蟲移動速度極快,從四面八方湧來,眨眼間已将百裏彌音圍得水洩不通。她大氣不敢出,身上連一把火折子都沒有,唯有冰鑿在手,頂不上何用。不計其數的蟲子順着她的雙腿爬了滿身,百裏彌音情急之下運起內力渾身一抖,甫震飛身上這一撥,立馬又爬上來一撥。
如此反複,百裏彌音已是心力交瘁,只怕她耗盡內功亦滅不完源源不絕的爬蟲。正頹然時,她忽然靈光一閃,計上心來,雖不知是否有用,權當病急亂投醫罷。只見她手握冰鑿,毫不遲疑在手腕處剌了一道創口,頓時鮮血直流,染了素衣。
想起在九階雷池裏,百裏彌音便是用自己的鮮血降住了兇猛的火麒麟,如今不過重施故伎。她有瑞血護體,可抵陰邪毒穢,當初合窳與火麒麟等上古神獸亦對她退避不及,便是嗅到了她身上流淌的血氣。她思忖着,蟲的嗅覺定然不靈敏,遠不如獸,這才不得已給自己放放血,也好給這些不識好歹的爬蟲亮亮身份。
果不其然,溫熱的鮮血甫一滴落,爬蟲忽而如洶湧的潮水般争先恐後退去,帶走了窟洞內的光亮,須臾不見蹤影。黑暗籠罩,來匆匆去匆匆的爬蟲令百裏彌音錯覺它們不曾出現過,徒留一地淩亂的蟲屍仍餘音猶存地訴說着方才命懸一線的處境。
窟洞寒冷,手腕的創口等不到百裏彌音止血已然凝固,她便也不費神去包紮了。望着滿地死絕的爬蟲,心想合乎還要再進來,當弄清此為何物才妥,之後方知如何對付,遂蹲身拾了好些爬蟲屍體。原本萦繞在鼻尖的氣味已随着遠去的爬蟲大軍而消匿,百裏彌音捧了一個蟲屍置于鼻前輕嗅,無味。
這些蟲子被她渾厚的內力震亡,竟無一不保留着完整的外形,可見它們的皮殼何其堅韌了。
離開前,百裏彌音特地低吼了一聲,只聞回音悠遠綿長,心裏自有數。回音告訴她,空洞洞的冰窟,必然宏大而幽深。
聽聞如泣如訴的哨聲響起,戶绾知道那是百裏彌音在召喚蝠雁,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氣,倏然舒展了眉眼。轉瞬間,碩大的蝠雁從冢祀臺掠過,直沖殓谷。羽翼之下裹着凜冽的寒風,吹襲得冢祀臺上的衆人紛紛攏緊裘氅。
“戶大夫,你說百裏彌音可有找到我的天蠶甲?”卞桑蘭慢悠悠踱到戶绾身旁,懶洋洋問道。
戶绾搖頭,道:“我不曉得。”
“你不是料事如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