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喜悲
恩榮宴隔日,天子龍體有恙,群臣仍罷早朝。
內閣三人奉召進宮,禦前得旨,天子欲重設弘文館,由謝大學士掌管,另選德才兼備者入館中為太子講學經義。
“不瞞三位先生,朕重設弘文館,實為太子。一為增益所學,使其明白事理,通達經義;二為固其心志,令其廣知民生,憐恤子民;三為陶熔其德,減其玩心,以為萬事垂統。”
“陛下聖明,臣等領命。”
“朕精神不濟,唯有勞煩三位先生了。”弘治帝頓了頓,咳嗽數聲,啞聲道,“時間倉促,且朕不欲多行靡費,可于思善良門之左複館,選今科進士才德兼具者,暫入館為講習。”
“陛下之意,臣等明白。”李東陽道,“朝考之前,可令一甲三人輪番入值。朝考之後,再令各府州縣推舉賢才之士。”
“李先生之言甚合朕意。”
“陛下,若以翰林修撰編修為太子講學,恐有不妥。”劉健道,“臣請敕其為東宮屬官,入詹事府。”
弘治帝搖了搖頭。
殿試之前,他的确想為太子尋找伴讀,并敕為東宮屬官,入詹事府。見到楊瓒,這份決心更加堅定。
經過恩榮宴,他又改變了主意。
古有一字之師,孔聖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師。
以新科進士為天子講學論經,看似離經叛道,實是弘治帝當下最好的選擇。
有“師生”之名方能訓導太子。不至瞻前顧後,不敢谏言。若授以東宮屬官,難言不會如現下的詹事府,壓根無法管束太子。
世無長安,人無長樂。
他已時日無多,三位閣老年事已高。複立弘文館,除擇賢才為太子講學,何嘗不是為太子的将來準備班底。
“太子年幼,朕恐垂統無繼,還請三位先生幫我。”
說到最後,弘治帝聲音哽咽,以“我”相稱。
謝遷劉健不論,李東陽的眼角也有了幾分濕意。
“臣等定竭股肱之力,不負陛下所托!”
翌日,楊瓒早早起身,打點妥當,穿上官服,首次入翰林院點卯。
離開客棧之前,楊瓒換來書童,吩咐其至城中尋牙行。
“客棧非久居之處,需得覓一處宅院,或租或賃,也好有個長久的落腳處。”
滿打滿算,楊瓒手裏還有一百餘量銀子。加上天子賞賜的寶鈔,在城中租賃一處宅院尚可,咬牙購置房産,吃飯都會成為問題。
當真是長安米貴,居大不易。
明太祖定官員俸祿時,必定沒考慮過物價問題。
“記得尋官牙,莫要尋私牙。”楊瓒道,“若是不曉得,可請客棧掌櫃夥計幫忙。”
“四郎放心,我必會辦得妥當。”
書童答應得爽快,送楊瓒出門時,不忘塞給他幾塊點心。
“四郎帶上,不甜,尚能入口。”
七品編修不用上朝,當值整日,茶水無限量供應,兼有一頓免費午食。但能不能吃好,就另當別論。
楊瓒路生,特尋了一名書吏帶路。
到翰林院點過卯,又和謝丕顧晣臣一并到禮部簽花押。
所謂花押,即是新科貢士留在吏部的“簽名”存檔。
當然,不是随便寫一行字就行,必須美觀且有獨創性,旁人難以模仿。每逢官員政績考核,升調平遷,都要對照花押以辨明真假。
官員外放,動辄十幾二十年。歲月流轉,樣子早已大變。期間,吏部尚書八成都換了幾任,誰還記得你是誰,長的什麽樣。
古時沒有照相技術,想要确定真僞,字跡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看着謝修撰和顧編修龍飛鳳舞,楊瓒苦苦思索,寫廢了五張紙,才勉強過關。
由于楊瓒苦練臺閣體,簽出來的花押也是方方正正,看着就比別個大上一圈,相當有氣勢。
“楊編修這花押簽得……很是特別,着實令本官佩服。”
過了許久,吏部文選司郎中才憋出這樣一句話。
楊瓒淡定點頭,堅決不認為對方在說反話。
三人回到值房,尚未知曉該做什麽,聖旨又到。
“今複立弘文館,以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學士謝遷掌管。選謝丕、顧晣臣、楊瓒三人更番入值。逢三日,皇太子到館中聽史,與子諸論經。”
讀完敕令,扶安笑着對三人道:“陛下另言,太子入弘文館,雖不拜師,仍如學生。三位需盡心盡力。遇有不端,可直言進谏,正心立德。每次講習經義,皆要具條陳奉上禦覽。”
“臣等領旨。”
送走扶安,楊瓒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發懵。
翰林院尚未入值,就改調弘文館?
保安州,涿鹿縣
送走報喜的差人,楊氏舉族歡騰。
楊氏族長大開祠堂,楊瓒之父也掙紮着前來,和族人一同為停放的十六口棺木點香,焚燒紙錢。
“四郎金榜高中,我楊氏終可揚眉吐氣。十四弟,你和枉死的後生終于能合眼了!”
趴伏在一口棺木上,楊氏族長老淚縱橫。
“十四弟,你先走一步,見到列祖列宗,還請敬告一聲,楊庸不負祖宗,今有楊氏四郎金榜題名,光耀門楣!”
“自今日起,闫氏休想再欺我楊氏!”
“闫氏害我楊氏十六條人命,血債必要血償!”
楊氏族長聲聲泣血,話到最後,嗓子已沙啞得不成樣子。
“尋陰陽先生,擇吉日為冤死的十二弟和後生們下葬!”
與時來運轉的楊家不同,此時的闫家已是烏雲罩頂,一片慘淡。
闫王氏坐在廳內,發鬓散亂,哭得昏天黑地,雙眼腫得核桃一般。
闫大郎站在一旁,臉色青白,眼底青黑,顯得垂頭喪氣。闫二郎勸了兩句,直接被罵了回來,只得縮着脖子,大氣不敢出。
“大郎,你倒是拿個主意啊!”
“娘,爹是被錦衣衛拿住,兒又能有什麽辦法。”
“難不成就看着你爹死啊!”
“娘,爹只是被拿!”
“被錦衣衛抓走還能活嗎?!”
闫王氏再次嚎啕,蠻不講理。
闫大郎愈發煩躁,很想甩袖就走。他擔心父親,更擔心自己。若闫父被定罪,他的功名恐怕都保不住!
闫二郎看看母親,再看看兄長,正想偷偷溜走,忽見有個丫頭在簾子邊探頭。
“二郎,紅姐兒來……”
丫頭話沒說完,已被闫王氏厲聲打斷:“讓她滾!滾走,越遠越好!不是那個掃把星,不是她那個喪良心的死鬼爹,當家的也不會出事!讓她滾,馬上就滾!再不滾,我用掃把掃她出去!喪門星!”
闫王氏的聲音又尖又厲,傳到門外,丫鬟家人無不臉色發白。見到紅姐主仆孤單立在門前,更不敢上前安慰。
劉紅站在門前,聽着闫王氏一聲聲辱罵,垂着頭,眼圈發紅,也不争辯。
待闫二郎從門內走出,終于有淚珠從眼角滾落,看得對方既心軟又心癢,心頭像是有貓爪撓過一般。
“紅姐兒莫哭,娘在氣頭上,不會真趕你出去。”
劉紅搖搖頭,細聲道:“舅舅舅母待奴猶如親生,舅母斥責兩句亦是應當。奴只是為舅舅和表兄不甘。”
粉面桃腮,梨花帶雨,闫二郎看得心癢。聽其所言,愈發覺得劉紅嬌柔可憐。
“不甘又能如何?大哥落第,楊家那小畜生倒是得意。”
“表兄,”劉紅擡起頭,似與闫二郎同仇敵忾,“那楊氏子才學不及大表兄,家中有喪還能得中,當真是老天無眼!”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表兄?”
顧不得男女大防,闫二郎一把抓住紅姐兒的手腕,連聲道:“家中有喪,家中有喪!我怎麽就沒能想到!我看那個小畜生還怎麽得意!”
話落,一把丢開劉紅,轉身回了室內。
劉紅也不揉手腕,低着頭,快步離開。
将同情和憐憫的目光丢在身後,行到客居前,推開院門,臉上方現出一絲冷笑。
“紅姐兒?”
“收拾行李,今日便離開。”
“離開?”丫鬟遲疑道,“可是太太仙逝,老爺又落了官司,家中無人,族人怕也不願沾幹系。紅姐兒,不如暫且留下,好歹有個容身之處。”
留下?
劉紅再次冷笑,留下陪着旁人一起死嗎?
“聽我的就是。”
“是。”
丫鬟不敢再勸,收拾起兩人的包裹,匆匆離開客居。
闫王氏的叫罵聲,家中上下都聽得明白。劉紅主仆此時離開,不會有人覺得奇怪,反倒多是憐憫。
行出大門,當着街上人的面,劉紅臉上帶淚,深深福了一禮。
“走吧。”
兩字落下,劉紅轉過身,再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