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子難教

“此事不可行!”

闫二郎興沖沖的返回廳內,卻被闫大郎當頭潑了一瓢冷水。

“為何?”闫二郎不服道,“只要消息傳到京中,就算那小畜生僥幸中了探花,也休想再做官,八成連功名都保不住!”

“住口!”

闫大郎額角鼓起青筋,恨不能給闫二郎一巴掌。

楊家死了人不假,楊四郎喪期趕考也不假。若父親和劉典史沒出事,闫二郎的主意的确好。可現在兩人都被錦衣衛拿走,罪名就私賄縣衙,替換正役!

楊家為什麽死人?

因為徭役太重,酷吏不仁,累死的!

正役本該是闫家,是父親送了錢,才把楊家推了出去。其後通過劉典史買通府衙的推官,給主管修築寨堡的通判送了好處,楊家人分到的自然都是最苦最累的活。

別人做一天便可休息,楊家人夜間仍不能歇,滿打滿算只能睡上一個時辰。這且不算,飯菜更是克扣得厲害。

每日勞累又吃不飽,鐵打的漢子也撐不住。只死十六個,還是事發得快。再拖十天半月,應役的楊氏族人怕要死絕。

這樣的事情傳出去,楊瓒固然要受影響,官途不順,闫家的罪名只會更大。

頂替正役尚可轉圜,賄賂朝官害人性命實是大罪。朝廷徹查,闫氏全族都要大禍臨頭。

父親被錦衣衛捉拿,放還的機會渺茫,必會設法将罪名全部攬下。他們兄弟縱被牽涉獲罪,至多流放充軍,命總能保住。假如朝廷網開一面,自己憑着功名,尚能罰充外縣小吏。

放任闫二郎不管不顧的鬧出去,別說充胥吏保命,他們一家都要上法場!

“不行,絕對不行!”

見闫二郎仍是怏怏不服,闫大郎只能壓下火氣,費心勸道:“二弟,你聽我的,這事絕對不能往外傳。”

只要父親頂罪,自己和二弟即是“不知情”,命就能保住。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別看楊瓒現下得意,在朝中沒有根基,乍然富貴,早晚被浪頭打下來,死無葬身之地!

“大哥,你在怕什麽?爹被拿走,定是那小畜生在京城告狀!你難道就眼睜睜的看着,不想為爹報仇?”闫二郎惡狠狠道,“就算不能弄死他,也要讓他名聲徹底臭了,方才能出一口惡氣!”

“你弟弟說得對。”闫王氏突然插言道,“你爹被拿走,楊家必然脫不開關系!”

“娘!”

闫大郎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光是闫二郎,還可強硬壓制。闫王氏攙和進來,當真是添亂。

闫大郎用力咬牙,将即将爆發的怒火壓回去。耐着心,将事情掰開揉碎講給兩人聽。

“娘,二弟,不是我不想為爹報仇。只是事情掰扯開了,咱們一家都要栽進去!”

“怕什麽,不是還有京城闫家?”闫王氏哼氣道,“我就不信,咱們出事,他們敢眼睜睜看着。到時候,族裏的口水都會淹死那對父子!”

闫大郎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話都白說了。

二弟不開竅,娘也是一樣。

“娘,若是京城闫家肯幫忙,爹如何會被拿走?”闫大郎頓了頓,加重語氣,“就算不能救人,提前送個信總能做到。”

“這……”

闫王氏愣住了。

“娘,闫桓在朝為官,又是佥都禦使,消息定是靈通百倍。劉典史被錦衣衛抓走,至今已有不少時日。期間未必沒有風聲透出。假若肯幫咱們,為何不在錦衣衛來之前遣人報信?就算力有不及,救不了人,也算盡了族人的情誼。”

自送信的家人返回,闫大郎就有了擔憂。

同爹說,爹偏偏不信。

如今看來,他想的半分沒錯。闫桓父子是打算舍棄涿鹿本家,似壁虎斷尾求生。甚者,會尋機上言,在自家背後狠狠踹上一腳,捅上一刀,博個“大義滅親”的名聲。

“娘,這事您要聽我的。二弟,你敢背着我胡鬧,我必請出家法!”

“你敢?!”

“爹不在,我便是家法!”

闫大郎瞪着雙眼,本欲彰顯威嚴。可惜被酒色掏空精氣,眼底壓着兩團散不去的青黑,削減了大半氣勢。

闫王氏依舊是哭,卻不再如之前嚎啕。

闫二郎梗着脖子,仍是不服。被闫大郎惡狠狠的瞪了兩眼,終究不敢再頂嘴。

片刻,又聽闫大郎問道:“這個主意是誰給你出的?”

其心陰毒,分明是欲致闫家上下于死地。

“我自己想的。”

啪!

闫大郎猛的摔碎茶盞,“事到如今,你還不說實話?”

闫二郎終究有些怕了。

“是紅姐兒。”

“我就知道!”

闫王氏突然叫道:“那個掃把星,喪門星!去把她給我叫來,我倒是要問問,闫家到底哪裏對不起她?給她吃,給她穿,像個嬌客一般待着,她竟敢這麽害二郎,安的什麽心!”

“娘,紅姐兒不是這樣的人。”

“你還為她說話?那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她娘也是一樣,整日家妖妖嬈嬈,必是狐貍精投胎!虧得早死,死得好!”

闫王氏的聲音越來越高,罵不解氣,更叫婆子去把紅姐兒主仆綁來。

未想婆子白跑一趟,紅姐主仆早已離開。

“走了?你休要诓我。”

闫王氏不信。

婆子指天發誓,更說加中多數仆人丫鬟均知,生怕闫王氏将火氣撒到自己身上。

“走的好!餓死在外邊,被最下等的私窯子拐去,看她還怎麽硬氣!”

聽紅姐兒離開,闫二郎急得坐不住。闫大郎卻是神情一變,吩咐丫鬟婆子伺候好闫王氏,将闫二郎拉出正廳。

“當時紅姐兒怎麽和你說的,一五一十,一字不漏的說給我聽。”

闫二郎縮縮脖子,絲毫不敢隐瞞。

“大哥,我沒說假話。”

“諒你也不敢。”

闫大郎喚來仆人,問明劉紅離開時的情形,立即皺眉。

“去找人!紅姐兒身上沒有路引,必出不了城。找到人,必要好言好語的勸回來。”

“是。”

家人領命,立刻分散去城中打聽消息。

以為闫大郎也對紅姐兒起了心思,闫二郎生出幾分不快。

“大哥,紅姐兒可是我……”

“行了。”見闫二郎壓根不曉得事,仍惦記着紅姐兒,闫大郎很是膩味,“回房去,這些日子少出來。”

闫二郎悶聲悶氣的應了一聲,離開之前留了個心眼,特地讓小厮盯着闫大郎,一有紅姐兒的消息立即禀報。

酉時末,城中宵禁,家人陸續返回,均一無所獲。

接下來幾日,闫家人費力在城中打聽,連劉典史的兩處宅子都去尋過,更向劉氏族人問過,都沒尋到紅姐主仆的蹤跡。

到第四日,有晉王府着官牙采買奴婢女樂。

因晉王府給的買身銀不少,消息傳出,不少貧苦人家都送女進城。涿鹿縣的牙婆四下活動,都想撈一份油水。

一時間,豆蔻年華的少女村姑随處可見,闫家更找不到人。

目送打着晉王府旗幟标徽的大車離城,闫大郎預感到,紅姐兒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一口濁氣壓在心裏,不得纾解。突聞家人來報,闫二郎被押入縣衙。

“什麽?這麽回事?!”

“有人往衙門投遞狀紙,狀告楊家四郎斬衰趕考,喪德敗行,不親不孝,犯欺君大罪。狀紙包裹石頭,趁夜投入縣衙,上面落的是二郎的名字,衙門核對過字跡,也極是相似。”

“他、他竟敢……”

“大郎,二郎被人押走時,大聲争辯不是他。”

“不是他?”

闫大郎匆匆返回家門,不見闫二郎。想要問得明白些,卻被闫王氏拉住。

“快、快想法子救你弟弟!”

“娘,二郎已被押入縣衙。”闫大郎硬聲道,“兒實在沒辦法!”

闫王氏面色赤紅,雙眼翻白,一口氣卡在嗓子裏,竟是生生暈了過去。

縣衙中,闫二郎矢口否認狀紙是自己所寫。

縣令根本不信。儒學同窗為證,筆跡一模一樣,更有落款印章,不是你是誰?

猛的一拍驚堂木,縣令厲聲喝道:“本縣面前,豈可诳言!狀告今科探花欺君,你可有實據?”

“那小畜生……”

在家中罵順了嘴,闫二郎猛然意識到不對,想要改口,已是來不及了。

“民告官,是其一。辱罵今科探花,是其二。來人!”縣令擲出木牌,“打!”

左右皂吏齊喝一聲,當先走出兩人,一杖擊在闫二郎背部,将他打趴在地。哀嚎聲未出來,又被架起,狠狠一掼。

啪!

“二十杖!”

闫二郎顧嘶聲喊道:“我乃童生!身負功名!”

“打!”

縣令壓根不理他,皂吏更不會留情,扒下闫二郎的褲子,水火棍掄起來,挾着風聲呼呼落下。

堂上再不聞闫二郎的争辯,只有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

二十杖打完,闫二郎已是聲音漸低,暈在堂上。

有皂吏取水來,要将他潑醒。堂側的書吏突然朝縣令使了個眼色,道:“大令,小的有話。”

遲疑片刻,縣令起身離開大堂。至堂後,方詢問道:“何言要講?”

“敢問大令,這闫二郎,大令欲如何處置?”

縣令皺眉。

錦衣衛接連上門,涿鹿縣衙上下已是風聲鶴唳。

府衙和鎮守太監濫發徭役,早晚都要挨刀流放。楊家是苦主,楊瓒蒙聖上欽點探花,闫二郎這個時候遞狀子,是自己往鍘刀下伸脖子。

鬧心的是,狀紙遞上來,他不能不問。否則科道禦史就能讓他好看。

這是個燙手山芋,偏偏還不接不行。

之所以由二堂移至大堂,上來就是一頓棍棒,多少也是因為火氣難洩。

“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回大令,這事瞞不住。”書吏壓低聲音道,“二尹那裏,怕已有了抄錄。”

縣令一把手,縣丞二把手。

彼此之間,不生龃龉也不會多友善和諧。

聽完書吏這番話,縣令眉頭皺得更深,恨不能再給闫二郎幾十杖。

“大令,依小人之見,這事瞞不住,也不能瞞。不如暫将闫二郎押在縣衙,遣人看住闫家,再将實情抄錄上報,交由刑部大理寺處置。”

“但楊探花……”楊家死人可是實情。

“大令,楊氏出事之後,棺木一直安置在祠堂,不久前才發喪。這事,裏中皆可為證。”

“你是說?”

“楊家不發喪,有九成可能是要瞞着楊探花。就算有往來書信,也不會寫明此事。”

縣令不言,神情略變。

“無喪不立草廬,無墓何能斬衰麻服?”

峻法尚容人情,且不知者何罪?

“好。”

書吏一番話說完,縣令眼中凝色頓解。

當日,闫二郎被打完板子,收押縣衙。

理由很好找:民告官,先行杖再流放千裏。這條律例旁人不知,闫家上下必是一清二楚。畢竟,當初闫家一個仆婦都敢指着楊家的鼻子罵。

翌日,縣令親自抄錄文書,并狀紙送往京城。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于輕飄飄開始落下。

于此同時,紅姐兒主仆正坐在晉王府的一輛大車中,行向太原。

“我名良女,紅姐兒是幼時的乳名,莫要叫錯。我父為走街串巷的貨郎,五年前病故。”

想起破廟裏那場大火,丫鬟盡量縮着身子,靠在車壁上,顫抖着點點頭,不敢對上紅姐兒的目光。

若不是留着她還有用……

紅姐兒微微眯起雙眼,偶感車廂震動,必是下車更衣的女孩子們回來了。當即半垂下頭,顯得溫婉無害。

京城

托客棧掌櫃的關系,書童楊土尋到一個可靠的官牙,每日在城內奔走,尋找宅院。

楊瓒告假的條子已遞送到吏部,正等着批複。

因他被選弘文館講學,三日輪值,修史的工作自然輪不到,抄錄的工作也十分輕松。入戶部觀政要等省親歸來,竟是比殿試之前還要清閑。

內官監掌印陳寬動作很快,聖旨下達兩日,工匠已被安排妥當。

按仁宗時留下的章程,一應擺設器皿分毫不差,空置許久的弘文館漸漸恢複往日風光。

竣工之前,謝大學士上言,可先選便宜偏殿,供三人同皇太子講學論經。

“善。”

謝閣老的提議,天子自然應允。

依序,謝丕為先,顧晣臣為中,最後才是楊瓒。

經過恩榮宴,楊瓒已然了解到,朱厚照的性格,萬不能用常理來考量。給太子講學,恐非易事。

果然,謝丕和顧晣臣滿懷激情奔赴講臺,課程結束,都是一臉的複雜。

面對朱厚照這樣的學生,打不得罵不得,話輕不得重不得,尺度當真不好把握。況且,太子殿下也不是不好學,只是有點“作”。

謝丕顧晣臣執手相看,不約而同四十五角望天,嘆息一聲: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啊。

兩位才俊的感慨,楊小探花自然知道。

臨他入值,被內官引至殿前,沒急着進殿,而是整了整衣冠,深深吸氣。

“殿下,臣翰林院編修楊瓒請見。”

如謝丕般陽春白雪不通,似顧晣臣般語重心長無用。

楊瓒仔細琢磨,選擇循古人之言:操履嚴明,心氣和易。操身心卻不讒言媚阿,師嚴明卻不疾言厲色。

簡言之,無論皇太子怎麽作,哪怕爬柱子上房梁,他堅決不生氣。好話可以說,但不能流于谄媚。教學必須嚴,打手板與否還要考量。

太子殿下能否接受?

楊小探花肅然表情,無論如何,總要試上一試。

只可惜,想法很好,現實卻給了楊瓒當頭一棒。

看到端坐殿中,捧着一本“論語”,讀得津津有味的朱厚照,楊瓒嘴角抽了兩下,當真想說:殿下,就算要看閑書,至少書皮換一樣。

論語多厚,凡是讀書人,閉着眼睛都能摸出來。

太子殿下手裏這本,楊土都能瞧出來不對。

看到楊瓒,朱厚照笑着放下書,書頁正大光明攤開,半點沒有被發現的覺悟。

“楊編修。”

看着笑呵呵的朱厚照,謝丕和顧晣臣的無奈,楊瓒終于有了切身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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