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楊瓒教學

朱厚照年不過十四,不好經義典章,愛看閑書,喜觀內廷衛士演武。在後世人看來,這實在算不得大事。

十幾歲的少年,正是愛玩好動坐不住的時候,能一本正經如“楊小夫子”,才是當真奇怪。

然地位決定言行。

在朝中士大夫看來,這種好動的性格,恰好是太子“行為不端”的證據。謝丕和顧晣臣都是少有才名,勤奮好學之人。對朱厚照這種性格,自然有些接受不能。

楊瓒完全可以想象,兩位才子遇到當下情形,會是何等反應。

無奈,必須有。

憤怒,也差不離。

尤其太子看的是《莺莺傳》,滿篇才子佳人,私相授受,負心閨怨,更會引來謝、顧兩人不滿。

楊瓒同樣不滿。

非是針對朱厚照,而是将此書偷渡進宮之人。

朱厚照的年紀,正是形成人生觀世界觀的重要時期,加上有些叛逆,極容易被人拐帶。敢給他看這樣的書,安的是什麽心?

繼承楊小舉人的記憶,自然也曉得當下讀書人的主流思想。如《莺莺傳》一類的書籍,必是不能讓家中孩子看的“禁書”。

打個比方,若是謝丕看這類書,一經發現,清風朗月的謝大學士也會勃然大怒,鬧不好就要腿打折。

視線從書頁上移開,楊瓒眉間微擰,慢慢掃過立在朱厚照身側的幾名宦官,越看越覺得不順眼。

太子手裏的書怎麽來的,根本用不着仔細揣摩。

“楊編修。”

朱厚照心寬,感覺卻不遲鈍。

看楊瓒繃着臉,半晌不說話,低頭看一眼攤開的書頁,下意識手一翻,合上了。

“殿下。”

見朱厚照不是真正的沒心沒肺,楊瓒暗暗舒了一口氣。

還好,知道臉紅,還有救。

不是他穿越了就有老夫子思想,換成後世,家長看到孩子桌上攤開一本小X書,會是什麽反應?

他不敢自居為太子家長,除非不要腦袋。

但天子命他輪值弘文館,與太子論史講經,見到太子看閑書卻不管,傳出去,非但天子不喜,閣臣對他的印象也會大打折扣。

見太子行為不端而不勸止,反順其所行,佞臣一流!

“楊編修可是認為,孤不當看此類書?”

朱厚照并非善言之人,否則也不會在皇後哭時無法應對,還要向李東陽求救。

楊瓒暗中咬了咬腮幫,放松表情。

十幾歲正是叛逆之時,如劉閣老一般過于強硬,太子必畏之如虎,見之繞道。甚者,旁人說什麽都要反着來,逆着做。

他不是劉閣老,不客氣點講,以現下的楊瓒,連劉健的一根指頭都比不上。想要勸服朱厚照,以防這位真的上房揭瓦,只能另尋辦法。

“殿下。”楊瓒上前一步,道,“孔聖人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朱厚照瞪大眼睛,似是不相信楊瓒會這麽說。

孤沒聽錯吧?

忽略朱厚照的表情,楊編修繼續道:“告子亦言,食色性也。”

朱厚照終于确定,他沒聽錯。

哪怕讀書不怎麽上心,《禮記》和《孟子》中的話,還是能記下不少。

“楊編修不生氣?不認為孤之行不端?”

楊瓒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原來這位也曉得此行不端,仍是明知故犯?

默念三聲:不生氣,不和太子生氣,不和太子這小屁孩生氣!

“殿下,《孟子》有載,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殿下之年,好奇于此,乃人性之本,聖人亦有佐言。”

楊瓒這麽說,朱厚照反倒更加不好意思。

“楊編修,孤也曉得應該勤學。”朱厚照端正坐好,将面前的書推到一邊,“但孤實是煩悶。”

翻譯過來就四個字:學不進去。

“殿下之意,臣知曉,亦能體諒。”

“楊編修知曉?”朱厚照眼睛亮了。

這些話他不敢同父皇說,不能同母後說,東宮的講學更不能提,否則會被之乎者也煩死。這種情況下,無論翰林學士還是謝丕顧晣臣,自然都沒能聞得太子心聲。

唯有楊瓒,自恩榮宴,就讓朱厚照覺得親切。哪怕對方故意表現得嚴肅刻板,也是一樣。

煩悶卻無人可開解。越是無人開解,便越是煩悶,自然也更學不進去。

縱向對比明朝君主,在明中期以後,能體現老朱家軍事天分的,實是鳳毛麟角,朱厚照絕對能算上一個。

朱厚照愛玩好動不假,但繼承了明太祖和明太宗的基因,又有個智商極高的親爹,只要能扳正性子,未必不會有所作為。

又掃一眼被推到一旁的《莺莺傳》,楊瓒再接再厲,道:“臣鬥膽,如殿下這般年紀時,也時常苦于困坐書齋。讀書之時亦被夫子斥心不靜,難成大才。”

“楊編修也曾如此?”

“自然。”楊瓒點點頭。

朱厚照更覺興味,見楊瓒仍然站着,立刻讓谷大用搬來圓凳,劉瑾沏來茶水。

“楊編修快坐,喝茶。”

“謝殿下。”

楊瓒大方坐下,接過茶盞,向谷大用颔首。轉向劉瑾,雖是面上不動,心中仍是不喜。

有人天生就是對頭,彼此互看不順眼,無需找任何理由。他同這位公公八成就是如此。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楊瓒同朱厚照對坐飲茶,大方道出儒學中的枯燥和趣事,重點提及楊小舉人被打手板的經歷。

非是他要“吓唬”太子,實是楊小舉人的記憶太深。

手腫得饅頭一般,怎生慘烈。

“楊編修被儒師打過?”朱厚照驚詫,原來探花郎也有這般黑歷史。

“蓋因臣不耐寂寞,心有旁骛,無法專注。”

“可疼?”

“這個……自然是疼。”楊瓒頓了頓,“臣每每憶起,仍是心存餘悸。”

朱厚照咋舌。

“竟是無人管嗎?”

“殿下,師嚴方可育才。”

楊瓒暗道,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終于轉到正題。

“臣性拙,蒙師贈言,勤能補拙。臣性愚,儒師告誡,愚不為媸。大丈夫立身敦厚,存心樸實,誰能以愚醜爾?”

說話時,楊瓒立起身,肅然表情。

“臣曾聞得警言,泛駕之馬可就馳驅,躍冶之金終歸型範。殿下之苦,在于古書艱澀,晦意難懂。依臣之見,不若分門別類,從淺拾起,文武相合,自可融會貫通。”

“楊編修之言,未曾有人提及,孤也未曾想過。”朱厚照老實承認。

“殿下,《禮記》有言,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荀子》載,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

見朱厚照似有體悟之意,楊瓒加重語氣,道:“大鵬展翅,扶搖萬裏。陛下萬乘之尊,辛勞國事,勤政憂勞。殿下承高皇帝血脈,懷純孝之心,必擁翺翔萬裏之志。”

教習太子,絕不能急躁,更不能強硬。要軟硬兼施,該誇要誇,該借力就要借力。

說家國邊患,未必能馬上奏效。提及弘治帝,必能有幾分觸動。

效果能持續多久,楊瓒無法估計。但如先前所說,不積跬步不至千裏,不積小流不成江海。日積月累,哪怕是塊頑石,也能鑿出孔隙。

朱厚照沉思許久,終立起身,深吸一口氣,鄭重道:“請楊編修教我。”

“殿下有命,臣必盡心竭力。”

楊瓒行禮,同時推翻之前的“教學計劃”,笑對太子道:“殿下,今日便同微臣論一篇孝經,如何?”

“善。”

論其他書,朱厚照會很快失去興趣,但說孝經,恐怕楊瓒都沒他背得熟,了解得透徹。

“聖人言:夫孝,德之本也。”

楊瓒開宗明義,朱厚照馬上接起。

“《大雅》雲:無念爾祖,聿修厥德。”

見朱厚照興致頗高,楊瓒微微點頭,幹脆将“主場”讓給他,讓他說個痛快。

觀念有別,方法随之變化,體驗自是不同。

往日朱厚照在文華殿講學論經,從未曾如此思路明晰,言語通達,酣暢淋漓。

待論過諸侯章,午時早已過半。

谷大用和劉瑾幾個一直關注滴漏,見太子興致勃勃,絲毫沒有停下之意,嘴巴張了幾次,終不敢出聲打擾。

換做平日,太子不喜讀書,自不會怪罪他們。

今日卻是不同。

這楊編修本領不小,竟能讓太子殿下醉心經義。雖然可能只是半天熱度,明日就打回原形,也足夠讓伺候在朱厚照身邊的中官心驚。

驚訝歸驚訝,午時末将過,太子再不用膳,他們這些人可都要吃挂落!

“殿下。”

或許是谷大用和劉瑾等人的目光太過怨念,楊瓒出聲道:“将屆未時,殿下當用午食。”

猛然被打斷,朱厚照很是意猶未盡。

見楊瓒堅持,只好笑道:“楊編修不說,孤尚未覺察。”

“殿下用膳,臣暫且告退。”

“且慢。”朱厚照挽留道,“申時正,孤要聽張學士講《大學》。楊編修不如留下,與孤一同用飯。”

和皇太子一起吃飯,未必能吃得好。

楊瓒本想推辭,奈何朱厚照死活不肯放人。

弘文館三日一輪值,想見楊瓒,至少要再隔兩日。留下吃飯,飯後飲茶,還能多說幾句話。

推辭不過,楊瓒只能應下。

皇宮的夥食,在複試時,楊瓒已見識過一次。再看朱厚照的午膳,楊編修确定,弘治帝勤政簡樸皆非虛言。

菜式是洪武朝的定例,樣式簡單,分量略有縮減,不見山珍海味,更擺不滿半張圓桌。米飯倒是極為可口。

楊瓒持筷,早有內官自菜碟中分揀,盛入小一號的碗碟,送到他面前。

食不言寝不語。

楊瓒專心用飯,期間發現,朱厚照的飯量有些驚人。雖然碗是小了點,但連吃三碗……皇家不是最注重養生,頓頓半飽?

等朱厚照放下飯碗,還聽兩個宦官道:“殿下今日用得少了些。”

楊瓒無語。

這還少,平時得多能吃?

難怪身體倍好。

碗碟撤下,中官奉上新茶。這次不是劉瑾,而是張永。

朱厚照談性未減,奈何時間緊張。再不情願,未時末也得返回文華殿。

“臣送殿下。”

朱厚照一步三回頭,很是依依不舍。不知是談性未盡,還是要面對張學士,心底發憷。

送走朱厚照,楊瓒整整官袍,欲返回翰林院。

行至中途,帶路的小黃門突然停下。不遠處,扶安正笑眯眯的站着,分明是等着截人。

“楊編修,咱家有禮。”

“扶公公。”

楊瓒笑笑,對弘治帝身邊的人,他倒是混了個臉熟。

“陛下口谕,召楊編修乾清宮暖閣觐見。”

“臣遵旨。”

從偏殿到暖閣,距離略有些遠,正好當飯後消食。

楊瓒教學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詞,早由中官禀報弘治帝。

聽到楊瓒口出“食色性也”,弘治帝略微皺眉。然中官接下來的講述,卻讓弘治帝心懷大慰,眉頭舒展,很是高興。

“難得。”

連親爹都如此評價,可見朱厚照不愛讀書到什麽境地。

“宣楊瓒。”

興致一起,弘治帝便要見見楊編修。

閣臣不行,翰林院學士不行,同年的狀元榜眼皆是铩羽,偏偏這個楊小探花卻是做到了。

太子能安下心來讀書明理,講讀經義,怎不讓天子心喜。

“寧老伴。”

“奴婢在。”

“開朕的私庫,取白金三十兩,寶鈔五千貫,各色絹帛十匹。”

天子私庫裏的絹帛,都是各府及外邦進貢,價值遠超金銀寶鈔,更可作為“貨幣”通用。一下賞出十匹,尋常大臣都沒有如此待遇。

“是。”

寧瑾應諾,對楊小探花的前程更加看好。

兩刻後,楊瓒至暖閣請見,本以為天子會詢問偏殿之事,未料想,弘治帝半句不問,只讓寧瑾捧出金銀布帛,道:“爾在京中無宅,宜擇佳處置業。”

皇帝給錢,讓他買房子?

楊瓒傻眼。

至于皇帝為何知道他在京城沒有宅院,根本不用細想。錦衣衛東廠無孔不入,大臣每天吃了幾粒米,皇帝八成都知道。

“臣不勝惶恐,無功不敢受祿。”

“為太子講習論道,引其規行端正,便是爾之功勞。”

“臣謝陛下隆恩!”

楊瓒不得不感慨,弘治帝對太子,當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金既受,無需廷謝,勿為他人知,免于嫉妒。”

“臣……遵旨。”

皇帝給錢還要偷偷摸摸,這叫什麽事?

天子不親臣民,不好。太過平易近人……該怎麽說?

走出乾清宮暖閣,回望琉璃瓦泛起的金光,楊瓒默然許久,仍是找不出一個合适的詞來形容。

申時中,楊瓒回到翰林院。

彼時,朝考已過,崔銑、湛若水、嚴嵩等三十人被改為庶吉士。王忠在朝考中列在第三十名,恰好搭上末班車。

考中庶吉士,并不能馬上授官。

依規章,三十人将繼續在翰林院深造,由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學士張元桢,翰林院學士劉機教導。期間可分入六部觀政,只是無品階,也無權參與政務。

觀政數日,三十人齊聚翰林院,難免有所争論。

楊瓒到時,只聽有庶吉士道:“鞑靼屢屢犯邊,擄我百姓,毀我良田,實是可恨至極!”

聽到這個聲音,楊瓒笑了。

王忠,王兄啊。

“此言确實。”又有一個聲音道,“然鞑靼兵強馬壯,邊軍屢有不敵,亦是實情。”

“嚴兄是辱我大明軍士?”

“非也。”那個聲音繼續道,“依在下之見,北疆蓋多荒涼之地,麥粟難生。不若引軍民後撤,讓出隔界,經年焚燒枯草,廣修堡寨,鑄以牆垣,阻鞑靼諸部南下。”

“荒謬!”

“太祖高皇帝開國,太宗皇帝遷都,逐鞑靼于北。你竟要舍地予賊?!”

“嚴嵩,你之言同奸賊何異?!”

“吾一心為國,爾等何出此惡言?”

嚴嵩?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楊瓒頓時愣住。

不會是他想的那個嚴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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