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家中來人

弘治十八年十月癸未,京城大雨。

早朝結束,楊瓒急匆匆趕至弘文館。

雨勢漸大,夾雜着黃豆大小的冰粒,接連不停的砸下。

從奉天殿到思善門,楊瓒一路小跑,官服外的罩袍仍被濕透。雨帽被冰粒打得噼啪作響,楊瓒不得不用手扶住帽檐,才勉強支撐到偏殿。

“楊侍讀這邊走。”

引路的中官比楊瓒還要狼狽,來不及擦去臉上雨水,急匆匆喚來殿內的小黃門,送上幹燥的布巾和熱茶。

“陛下尚要至乾清宮換服,兩刻之後才能到。”

中官退出偏殿打理的空當,另一名中官送上熱茶,對楊瓒道:“楊侍讀先喝兩口熱茶,暖暖身子。”

“勞煩了。”

楊瓒冷得直打哆嗦,茶盞端在手裏,杯蓋顫巍巍撞出幾聲脆響。

“楊侍讀客氣。”

中官攏着衣袖,笑得和氣。

顧不得茶仍有些燙,楊瓒一口灌下半盞。

茶水從喉嚨滾入胃中,一股熱氣登時充滿胸腔。冰涼的雙手開始回暖,楊瓒長舒一口氣。

“楊侍讀若不嫌棄,這是咱家的手爐。”中官道,“陛下未至,偏殿不許生火。十月間也不燃地龍,您先将就些。”

“公公好意,本官謝都來不及,怎敢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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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瓒笑着謝過,接過小巧的手爐,攏在懷裏。浸透骨髓的寒意漸漸被驅散,聽着窗外的雨聲,不由得有些恍惚。

“尚未問公公高姓?”

“咱家一個奴婢,當不得什麽高姓。”中官笑道,“咱家韋敏,在內官監做事,平時不在偏殿伺候。今遭逢陛下萬聖節将至,姚公公被調去承運庫,咱家才得了差事。”

說話間,楊瓒手中茶盞已空,殿外傳來車輪聲。

韋敏當即道:“必是禦駕,楊侍讀快随咱家來。”

放下茶盞,楊瓒盡量拉平官袍,下擺雖有濕痕,好歹比先時體面不少。

殿門外,兩隊內衛、數名中官拱衛一座肩輿,停在石階前。

輿身以紅板制成,窗門鍍有金銅。頂蓋俱刷金漆,四角鍍金銅雲朵。轎杠亦是紅木,前鍍龍頭,後釘龍尾,以人力扛起,行在雨中,活似兩條金龍穿透雨幕。

肩輿四面垂下油絹雨布,正面掀起,是一簾黃絹轎衣。

扛輿的中官放下轎杠,一名中官掀起轎簾,兩名中官撐布為天子擋雨。

朱厚照一身明黃色盤龍常服,單袖搭在額前,快跑幾步,直接進了偏殿。

“臣楊瓒,拜見陛下。”

“楊先生請起。”

朱厚照顯然心情不錯,接過中官遞上的布巾,随意抹掉臉上的雨水,笑道:“沒有兩步路,偏要這麽麻煩。朕早晚要把這規矩革了。”

宮內的規矩,多是太祖和太宗皇帝年間所定。甭管這話能否落實,朱厚照可以說,楊瓒不能應。

“楊先生也淋了雨?可莫要着涼。”

“禀陛下,臣無礙。”

打量兩眼,朱厚照扔下布巾,直接道:“張伴伴,送兩個火盆上來。”

“陛下,十月……”

“管他十月十一月,朕覺得冷。”

“奴婢遵命。”

天子言冷,別說十月,伏天照樣架柴堆。

只不過,這事的得在宮裏捂住,傳到言官耳朵裏,又得讓陛下心煩。

張永沒有多說,朝韋敏擡了擡下巴。後者會意,退出偏殿,叮囑伺候在殿前的小黃門,嘴巴閉緊,誰敢多嘴,直接送去司禮監。

“公公放心,奴婢絕對不敢。”

“真不敢假不敢,嘴皮子做不得準。”韋敏袖着手,道,“咱家跟着陳公公多年,好歹學會幾分眼色。聽咱家一句勸,不保你們飛黃騰達,到底能讓你們多活幾年。”

“是。”

小黃門被吓得臉色發白,俯仰唯唯,先時升起的幾分好奇都丢去了爪哇國。

偏殿內,中官送上火盆,驅散寒意和潮氣,楊瓒頓感舒服許多。

“陛下,臣今日……”

“楊先生,且慢些再講。”朱厚照坐在案後,苦笑道,“朕早膳沒用多少,現正腹中轟鳴。”

楊瓒頓住。

這讓他怎麽回答?

“谷伴伴,豆糕怎麽還沒送到?”

“陛下,奴婢再去催催。”

谷大用躬身退下,楊瓒小心問道:“陛下早膳用得不多?”

朱厚照擺手,道:“朕飯量見長,禦膳房送上的都是定量,自然不足。”

定量不足?

楊瓒有幸“陪用”過幾次禦膳,可以拍着胸脯保證,即便不是珍馐佳肴,米飯的分量絕對足夠。

看看身條仍在抽長,漸有竹竿趨勢的少年天子,楊瓒的神情有幾分複雜。

能說出“定量不足”這句話,難以想象,朱厚照的飯量已大到什麽地步。如果自己也有這等胃口,是否能趁着年輕再長一長?

不求達到顧千戶的海拔,至少不要差距太大,無論坐着還是站着,都需“仰視”。

長久下來,不得頸椎病,也會壓力山大。

“楊先生?”

“臣無事。”楊瓒道,“陛下,臣才疏學淺,不過泛泛之人,實在當不得‘先生’二字。”

這件事,楊瓒不是第一次說。奈何朱厚照答應得不錯,再見依舊不改。幾次之後,幹脆連答應一聲都免了。

“楊先生過于自謙。”朱厚照道,“以學士之禮待先生,乃是父皇之命。楊先生一力推脫,是想朕做不孝之人?”

“臣不敢。”

“何況,李先生亦言楊先生有才。朕幾番得先生教誨,敬稱一聲實不為過。”

“陛下所言,可是李閣老?”

“對。”

朱厚照點頭,半點不覺自己将李東陽賣了。

楊瓒摸摸後頸,似乎有些明白,幾番後背發涼究竟因何而起。

兩人說話時,門前響起腳步聲,谷大用提着食盒走進殿內。

盒蓋掀開,甜香氣息飄散。

聞到熟悉得味道,朱厚照頓時雙眼發亮。待瓷盤擺上,不用筷子,直接上手。

糕點很是精致,用模子制成各種花形,晶瑩剔透,隐約可見裹在內中的餡料。

“楊先生也用些。”

眨眼間,朱厚照面前已空出兩個碟子。

楊瓒不喜甜食,但天子賞賜,不好不用。舉筷挾起一塊梅花形的豆糕,做好喝下半盞茶的準備。未料到,貌似甜膩的糕皮餡料,入口即化,唇齒間只餘淡淡的清香和一絲甘味。

當初在诏獄,楊瓒用過不少宮內的糕點,都及不上這份。

又挾起一塊,楊瓒心中思量,難道是禦膳房新換了點心師傅?

同樣的時間,楊瓒吃下兩塊,朱厚照解決兩盤。

看着撤下的碟子,楊瓒終于明白,為何谷大用提來的食盒會大得出奇。

小半個時辰,八碟豆糕下肚,朱厚照總算心滿意足。

不知不覺間,楊瓒也吃下兩碟。端起茶盞,頗覺不可思議。看來,和好胃口的人共餐會增大飯量,并非虛言。

稍歇片刻,中官提走食盒,重新換上熱茶。

楊瓒站起身,開始今日的講習。

謝狀元苦讀《孫子兵法》,開口謀攻,閉口用間,聞名翰林院。顧榜眼捧着《六韬》和《吳子》,日日鑽研,手不釋卷。朱厚照欲問兵法,二人足以,實在沒有楊瓒發揮的餘地。

經史子集,大學春秋,古今史鑒,自有劉學士和張學士講讀,楊瓒若是開口,無異于班門弄斧。

幾番思量,楊瓒獨辟蹊徑,打算和朱厚照講農政商道,講北疆風貌,講海外方物。

哪怕只是皮毛,朱厚照也聽得津津有味,興致濃厚。自出生就未離開過皇城,京城外一切,于他都十分新奇。

事情聞于朝堂,群臣會怎麽想,自己是否又會受到攻擊,楊瓒已無心理會。

農政是國之根本,挑刺必要有理有據。

商道不為士大夫所喜,然殿試之時,楊瓒寫過一篇策論,其後又有文章送至三位閣老面前,同樣不怕言官挑事。

北疆之事,多是從顧千戶處得來消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絕不添油加醋。況且,自開國起,明朝就和北邊的鄰居不對付。無論文武,提起北邊的鄰居都是咬牙切齒。

在講學之時,言及北疆風貌邊防,當是一片為國之心。如此還要被潑髒水,講話之人安的是什麽心?

唯一可為群臣诟病的,唯有海外方物。

太宗皇帝遣船隊先訪東洋,後下西洋,揚大國之威,後世亦為人稱道。然自宣宗皇帝之後,因各種原因,明朝漸收攏船隊,不再出海。

楊瓒在明朝日久,知曉內中因由複雜,不像後世人猜測的那般簡單。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再小心,走一步算一步。誰讓他先前過于理想主義,行事欠妥。但想改變多年形成的習慣,總得慢慢來。

天子終究年輕,憑一腔熱血,無法駕馭滿朝文武,更不要說一展抱負。

自己行事更要小心。

此事不同于抓捕勳貴外戚,稍有不慎,既會引來百官反彈。

在沒有摸清線頭之前,楊瓒只能将海外方物擺在最末,每講三次農政,方提及一次。饒是如此,朱厚照的興趣之濃,仍是顯而易見。

“陛下,臣今日所講,乃是鞑靼瓦剌及兀良哈三者之勢。”

聽到要講北疆,朱厚照立刻精神百倍,端坐案後。

楊瓒肅然神情,由朵顏三衛的奏疏講起。

“鞑靼可延汗欲同泰寧衛都督結親,陛下可曾深思,其目的為何?”

“拉攏,使其同朝廷生隙。”

“陛下英明。”楊瓒道,“就此議事,朝堂諸公多有評議,臣與翰林院同侪亦有争論。終得一點,成與不成,都可令朝廷對朵顏三衛再生戒心……”

楊瓒侃侃而言,朱厚照聚精會神,中途聯系日前所學兵法,頗有所得。

殿外,雨勢仍大。

廊下的禁衛铠甲俱濕,仍是紋絲不動,彷如雕塑一般。

幾名中官站在門旁,隐約能聽到殿內傳出的話聲,多是半懂不懂,不知其意。唯有韋敏聽得認真,袖着雙手,偶爾蹙眉,偶爾舒展,半晌之後竟有些出神。

忽然,有紅裙女官冒雨行來,在殿前稍停,被小黃門引到韋敏跟前。

“韋公公,陳公公那邊傳話,說是仁壽宮進了三輛小車。太皇太後有話,陛下講習結束,別忙着回乾清宮,先去仁壽宮。”

“有小車進了仁壽宮?”

韋敏眼珠子轉轉,立即會意。

“陛下正同楊侍讀講習,不好打擾。兩位且先回去,等講習結束,咱家立即禀報。”

“也好。”

有外臣在,女官不好多留,福禮之後又急匆匆離開。

仁壽宮中,王太皇太後高居正位,張太後托病不在,吳太妃坐在下首。

十名少女分作兩列,跪在殿中,皆是同樣打扮。

桃紅裙,淡綠的窄袖褙子,梳着三小髻,發鬓攢着兩到三枚珠頭釵,耳挂銀珰,映着燈光,更顯得蛾眉皓齒,冰肌雪膚。

自天子除服,仁壽宮和清寧宮就開始忙碌。

各府舉送的美人陸續抵京,先由中官女官鑒審體膚。過初選者,再由畫師繪成小像,錄明籍貫,呈送宮中。

最先是北直隸,其次是金陵,再次是兩淮江浙,最後是西南等地。

畫像呈上之後,兩宮幾乎挑花眼,最後才選出百人,暫且安置在東安門外。每隔兩日,召十人入宮,由兩宮親選。

畫像再好,終有出入。無論王太皇太後還是吳太妃,都要親眼看過才放心。若是中途出了岔子,出現漢晉時的事,不免贻笑大方,更對不起大行皇帝的囑托。

“你瞧着怎麽樣?”

“都是水靈靈的柔枝嫩葉,瞧着就喜歡。”

今日宣召十人,均得兩宮看好。

張太後也選了幾個,卻是不合太皇太後之意。脾氣上來,又不敢頂撞,幹脆托病不出,連未來兒媳的面也不見。

吳太妃想勸,卻不知該從何勸起,便也丢開不管。張太後不能自己想通,說破嘴皮子也沒用。

少女們跪在地上,久久不見叫起,心中皆是忐忑。

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心擡頭,當即被殿中女官和中官記下。穩穩靜靜,始終不見改色的,同樣被記下。

前者多會被落名,後者可進入終選。只要表現好,不登鳳位,也可在天子後宮中有一席之地。

夏氏女跪在第三排,一頭烏黑的發,柔滑似上好綢緞,年齡尚小,亦是楚腰蛴領,桃花嬌嬈。

吳太妃微側身,向王太皇太後示意。

“娘娘覺得如何?”

王太皇太後仔細看了兩眼,不禁皺眉道:“樣子是好,只是還沒及笄,小了些,怕是勸不住天子。”

翻過年,天子才虛歲十六,再選個更小的皇後,性子不定,萬一長歪了,成個倚姣作媚的,宮裏怕不得清淨。

“小不要緊。”吳太妃道,“娘娘正可多看顧些。”

王太皇太後同樣側身,低聲道:“你可真看好了?”

“樣子好,性子也沉穩,眉眼有幾分英氣。”吳太妃道,“我看着不錯。”

“恩。”王太皇太後斟酌片刻,道,“先把人記着,等都看過再細選。”

“也好。”

兩人商量間,又有兩個少女禁不住擡頭,結果自然是被女官記下。還有一個少女頂不住壓力,當殿昏倒,被女官扶出去,自是斷了進宮之路。

又過小半刻,餘下的九名少女被叫起。

按照先時女官的教導,一一出列,道出籍貫何處,編入何戶,年方幾何,便退後不再多言。

王太皇太後和吳太妃端坐在上,沒有多問。

待最後一個少女話落,吳太妃喚中官宮人捧來宮綢,每人賞一枚金釵,一盒香膏。

雨仍在下。

少女們走出仁壽宮,登上由中官牽引的小車,悄無聲息的離開宮城。

暈倒的少女醒來,知曉進宮無望,靠在車壁愣愣的出神,車廂內更顯得安靜。

行至東安門,引車的換了人,少女們才敢将車窗推開一條縫。看着街景和窗外的雨水,回憶起在仁壽宮中所見,都有着壓抑不住的惶恐和興奮。

與此同時,一輛大車停在玄武門前,車上下來一名中年漢子,兩名十七八歲的少年。

漢子謝過趕車的把式,交付過車資,取出仔細包裹的路引,排隊等着進城。

“山娃,四郎家信裏留的地址,你可記着?”

“六叔放心,我都記着。”一個穿着短衫,濃眉大眼的少年道,“來時族長爺爺都給寫好了,過了城門,尋人打聽就是。”

“那就好。”漢子道,“四郎考中探花,做了官,咱們一族都跟着揚眉吐氣。你們可聽好,進城後不許給四郎丢臉!”

“六叔放心,來之前,族長爺爺都吩咐過,咱們不能忘。”

說話間,隊伍行進速度加快。

叔侄三人向城門衛道明身份,取出路引。

一名錦衣衛百戶巡視走過,聽三人是涿鹿縣出身,又是姓楊,不覺留意。

“來尋人?”

“正是。”

中年漢子搓搓大手,有幾分局促。

“族裏兒郎考中進士,家裏接到信,就來看看。”

錦衣衛最擅長套話,幾句就打聽清楚,這三人是楊瓒的親戚,來京即為尋他。

“幾位是楊侍讀的族人?”百戶笑道,“幾位若要尋人,按照這上面的地址必要撲空。”

中年漢子吓了一跳,兩個少年也面露驚慌。

“官爺,可是、可是我家四郎……”

“莫要擔憂,楊侍讀并未出事。是我話說得不明白。”百戶笑道,“楊侍讀現居長安伯府,這個時辰,八成還在宮裏為天子講習。你們去了,自然尋不到。”

住在伯府?為天子講習?

我的個天老爺!

三人都是瞪大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本官同楊侍讀有幾面之緣,既然遇上,幾位不妨同本官來,免去尋人問路,多費幾番周折。”

京師之地,人生地不熟,對方不像在騙人,到底是應不應?

中年漢子拿不定主意。

先時被喚作山娃的少年,拉了拉中年漢子的衣袖,道:“六叔,還沒請教這位大人高姓大名。”

“對,對!敢問大人貴姓?”

緊張之下,漢子舌頭打結,話說得有些結巴。

“本官姓錢,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

錢寧笑得和氣,幾句話打消三人的戒心,分出數名校尉力士繼續巡邏,親自為三人帶路,前往東城長安伯府。

一行人離開不久,兩輛披着雨布的騾車行至城門前。

“這個時候出城?”

城門衛查看路引,心生疑惑。

往北邊,還是寧夏,是何緣故?

車夫解釋不清,一輛騾車的車門推開,着青色儒衫的闫璟探出身,道:“在下乃今科進士,家父外放寧夏為官。日前來信,言重病不起,故開取路引,前往侍疾。”

話說得清楚明白,京城路引也做不得假。

城門衛放行,闫璟坐回車內,側靠着車壁,開始閉目養神。

行出不久,車廂外傳來老仆的聲音:“老爺,既已出了城,可不忙着趕路。雨太大,先尋個地方躲躲?”

“不能停。”闫璟睜開眼,道,“父親病重,必須早日趕至寧夏。”

“是。”

老仆應諾,揚起馬鞭,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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