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頓悟的楊侍讀

每逢楊瓒入值弘文館,天子必要留膳。從天子升殿早朝,複弘文館講習至今,已成常例。

申時末,天色漸沉,雨勢未見減小,反而勢如傾盆,滴如車軸。

冰粒越來越多,伴着雨水砸在人身上,必會留下指甲蓋大小的紅印青痕。

往各宮送膳的中官沒防備,撐起的雨布被冰粒砸破,行在前方的幾人都是哎呦一聲,差點跌了手中的食盒。

“都小心些!誤了膳食,你我都要吃挂落!”

一名穿着葵花衫,捂着額頭的中官扯住雨布,對跟在身後的束鈴道:“這雨不小,一式片刻停不了。快點走,還能少受些罪。”

束鈴齊齊點頭,兩人一排,合力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拉住雨布,半閉着眼,腳步加快,全由說話的中官引路。

酉時正,朱厚照離開思善門偏殿,移駕乾清宮暖閣。

楊瓒被留膳,自當跟随。

起駕之時,朱厚照本想為楊瓒準備肩輿,被後者堅辭拒絕。

“陛下隆恩,臣銘感肺腑。然律法有規,臣實難從命。”

見朱厚照有意堅持,楊瓒幹脆官袍一撩,直接跪在雨地上。

“陛下,萬萬不可!”

“楊侍讀快起來!朕不令備輿便是。”

朱厚照無法,只得令中官撐起雨布,緊跟在楊瓒身側,為他擋雨。

謝過聖恩,楊瓒站起身,嘴唇隐隐發抖,手腳冰涼。自膝蓋向下,恍如失去知覺。被一名中官扶住,方才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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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矯情,自己找罪受。實是法有明令,文臣武将,哪怕是一品大員,都沒有在宮裏乘轎的資格。

本就腦門刻字,成了一塊明晃晃的靶子,還不知謹慎,是想被紮穿不成?

“楊侍讀小心!”

谷大用和張永親自為楊瓒撐起雨布,期間,更用背部擋住襲來的冰粒。即便是出于皇命,也讓楊瓒有幾分感動。

“多謝兩位公公。”

“咱家應當的,當不起楊侍讀一聲謝。”

烏雲聚攏,縫隙間不透半點光亮。

雨大風急,三人顧不得說話,不約而同加快腳步。

忽然,向在肩輿旁的中官腳下一滑,跌倒在地。正要起身,忽感地面震動,扛着肩輿的中官同時腳下不穩,一人忽然叫道:“地動!”

聲音出口,衆人皆是悚然變色。

一名中官當即掀起油絹和轎衣,道:“陛下,此番恐是地動。未知強弱,也不知有多久。為保萬全,請陛下暫且離輿。”

正統到弘治年間,京師屢有地動。

凡是年紀大些的中官宮人,都曾親身經歷過,自然曉得該如何應對。但自己躲災和護衛天子避險,完全是兩碼事。

故此,張永谷大用之外,都有些不知所措,神情間難掩惶然。

尋到宮道最空曠處,數名中官取下肩輿上的油絹,以人為杆,撐起四方狀的筒帳,請朱厚照移至油絹下。另有數人肩挨着肩,再撐起一層油布,擋住四面卷來的冰雹和雨水。

“楊先生快來!”

衣袍被雨水打濕,朱厚照冷得牙齒打顫,仍不忘楊瓒。

暴雨傾盆,地面晃動。

油絹之下,硬生生被中官隔出另一片天地。

楊瓒擰幹衣袍,一邊擦着臉上的雨水,一邊暗道:不怪天子多信任宦官。比起朝堂上的文武,的确是陪在天子身邊的這些人更顯忠心。

“韋伴伴。”

“奴婢在。”

“你觀如何?”

“回陛下,奴婢瞧着,确是地龍返身,不像在皇城之內,更像是京城外動了。”

“果真?”

“陛下,奴婢只是猜測。”韋敏小心回道,“要是伺候先帝的寧大伴,八成能有個準話。”

朱厚照點點頭,盡量站穩些,沒有再問。

楊瓒擦幹雨水,再次刷新對中官的認識。

震動持續的時間不長,很快,衆人所在之地,再感覺不到半點震感。

張永等仍十分小心,不敢擡起肩輿,只能委屈朱厚照步行,從思善門走回乾清宮。

剛過乾清門,朱厚照忽然打了個噴嚏。

張永幾個臉色大變。

“陛下!”

“朕無事。”朱厚照揉揉鼻子,“就是鼻子有些癢……阿嚏!”

話沒說完,又是一連串的噴嚏。

在場中官都吓壞了,不敢再讓朱厚照走路,幹脆兩人抱腿,兩人撐背,餘下在周圍護着,擡起朱厚照就跑。

不只楊瓒,同行的禁軍也有片刻傻眼。

這是什麽情況?

不待想明,又見谷大用冒雨飛奔而過,袍角塞到腰間,冠帽歪在一側,完全不顧形象。

“谷公公?”

“咱家去請禦醫!”

聲音入耳,早不見谷大用的背影。

靜默兩秒,楊瓒咋舌。

這速度,這爆發力,放到後世,絕對百米飛人。

回到乾清宮,朱厚照立即被中官伺候着換衣脫靴。

“楊先生也……阿嚏!換上幹……阿嚏!”

朱厚照坐在榻上,噴嚏一個接着一個,臉有些發紅,精神尚好。

見狀,楊瓒禁不住有些擔心。

看樣子,是真着涼了。

很快,外殿傳來人聲,不是禦醫,而是仁壽宮和清寧宮遣來女官,詢問天子可安。

“天子……”

丘聚和高鳳翔守在殿門前,濕透的圓領衫都沒換,發梢和袖口都在滴水。

“陛下移駕時,恰好地動。”丘聚道,“太皇太後的話,韋敏已告訴咱家。請兩位回去禀報,乾清宮這邊剛遣人請禦醫,陛下此時不便移駕。”

“什麽?”

兩名女官吃了一驚。隔着殿門,聽到內殿傳出的噴嚏聲,臉色都有些發白。

“禦醫可來了?”

“就這一兩刻。”丘聚估算一下時間,看到有中官從內殿走出,手裏捧着濕透的龍袍,道,“兩位随咱家來 。”

殿中,朱厚照圍着被子,坐在榻上喝着姜湯,仍是噴嚏不斷,臉色越來越紅。

楊瓒坐在下首,正講北疆趣事,間或勸他多喝兩口。

見殿中坐着個青袍文官,女官雖有幾分奇怪,卻牢記宮規,沒有多看一眼。

“奴婢拜見陛下!”

“起來……阿嚏!”

話沒說完,朱厚照又開始打噴嚏。

這時,外殿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未聞中官通報,殿門忽然被大力推開。

“照兒!”

穿着深青褙子,綠緣羅裙的張太後快步走進殿中。

不看他人,張太後徑直沖到榻邊,見到朱厚照的樣子,頓時大怒,喝斥道:“你們是怎麽伺候的?!”

中官和宮人俱不敢應聲,齊齊跪倒在地。

張太後猶不解恨,指着張永,怒道:“哀家還以為你是個好的!先帝隆恩,許你伺候照兒,你就是這麽伺候的?竟讓天子淋雨受涼,安的是什麽心?!”

見張太後是真怒,張永不禁額頭冒汗,磕頭道:“娘娘,奴婢該死!”

“此等憊懶奸猾的奴婢,留之何用!給哀家拖下去!”

朱厚照皺眉,開口道:“母後,事發倉促,張伴伴何罪?朕不過淋了些雨,不是什麽大事。當年太宗皇帝縱馬草原,冒雨雪夜襲北元王帳,朕身為太宗皇帝血脈,豈會這般羸弱。”

無奈,張太後壓根不聽,仍叫着将張永拖下去。

“母後!”

親娘在氣頭上,又是為了自己,朱厚照見說不通,只得令人先将張永帶下去,安撫下張太後再說。

怎料,饒是順了意,張太後仍不解氣,在殿內掃視一周,目光倏地定在楊瓒身上。

後者頓感不妙。

太後進殿時,楊瓒便預感不好。奈何宮人堵在門口,偷溜根本是奢望。何況,天子太後之前,一聲不出擡腳就走,嚴重點說,可是大不敬。

“你……”張太後蹙眉,因沒見過楊瓒,并不曉得他是哪一個。

“臣翰林院侍讀楊瓒,見過太後。”

“是你?!”

聽到楊瓒的名字,猛然想起弘治帝大行前的種種,回憶起早前侯府遞送的消息,張太後不禁産生聯想,怒火更熾。

“就是你在先帝面前進讒,害了哀家的兩個弟弟?!”

楊瓒傻眼。

這是哪跟哪?他何時向天子進讒了?

壽寧侯和建昌侯嚣張跋扈,多行不義,被天子所惡,同他有什麽關系?

外臣同太後當面,已不合規矩。再和太後争辯,是嫌被彈劾的不夠多,鼓舞六科給事中再接再厲,繼續上言不成?

楊瓒不能開口,不代表朱厚照會保持沉默。

以為母後擔心自己,本有幾分心軟。哪料想,幾句話不到,又提起兩個舅舅。

“母後,”朱厚照放下姜湯,沉聲道,“壽寧侯和建昌侯守泰陵,是父皇之意,更是臣子孝心!母後三番兩次提起,是對父皇旨意不滿?”

“照兒!”

朱厚照的神情愈發嚴厲。

“若是無事,母後便回清寧宮吧。父皇有遺命,母後當在太皇太後和太妃跟前盡孝,無事便少出清寧宮。朕身體不适,不送母後了。”

“照兒,你……”

“高伴伴,送太後回清寧宮。向太皇太後和太妃回話,朕偶感不适,并無大礙。明日便到仁壽宮請安。”

“奴婢遵命。”

高鳳翔躬身應諾,張太後氣得臉色鐵青。想繼續同朱厚照說話,兒子壓根不看她。只能狠狠的剜了楊瓒一眼,轉身離開。

楊瓒頓感冤枉。

滿殿之中,大概只有張太後不明白,天子為何會突然轉變态度。不明白不說,更要遷怒他人。這個倒黴的,偏巧還是自己!

難不成,之前覺得脖子涼,非是內閣之故,實是應在這裏?

張太後離開不久,太醫院的院正和院判接連趕到。

地動之後,乾清宮便急召禦醫,消息自然瞞不住。見到一身狼狽的谷大用,太醫院上下都是緊張到極點。

在見到朱厚照,診脈之後,院正和院判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陛下偶染微恙,并無大礙。”

喝兩副藥,少四處走動,最好捂出一身熱汗,很快就能大好。

不過,在朱厚照面前自然不能這麽說。一番引經據典,雲山霧繞,不只朱厚照聽得不明不白,楊瓒都些頭暈。

院正不只開出藥方,還留下膳食單子。

“油膩不可用,過甜不可用,每餐需适量。”

總之,病好之前,不可大魚大肉,更不能敞開肚量,必須清粥小菜!

朱厚照一邊打噴嚏,一邊皺緊五官。

生病不怕,不過多喝幾副苦藥。

不讓吃飽,還讓不讓人活?

有院正之命,中官“拼命”送到乾清宮的膳食,自然不能用。

天子需休養,楊瓒沒有留膳,同院正院判一起離宮。

因弘治帝藥不對症,太醫院接連換了兩個院判,三四名禦醫。

楊瓒同錦衣衛一并查案,在朝中已不是秘密。

院正面上淡淡,和楊瓒并無話說。兩名替補缺位的院判頗為親切,一路之上,和楊瓒寒暄不斷。出宮之後,不忘叮囑楊瓒注意天涼,多用些熱湯。

“多謝。”

楊瓒拱手同三人告辭,獨自行往城東。

彼時,雨仍未停,夾雜的冰粒滾落一地,不小心踩到,定會摔得不輕。

擎着雨帽,看着滿地的冰粒,楊瓒不禁有些發愁。

這可如何是好?

正心焦時,一輛馬車從對面行來,車前挂着兩盞琉璃燈,閃動橘色火光,格外的醒目。

“馬長史?”

見到駕車之人,楊瓒頗有些吃驚。

“楊侍讀快上車!”

冰雹稀稀落落,雨水打在身上依舊難受。未及多謝,楊瓒撐着羽帽,小跑到車廂後。

車廂門打開,看到裏面坐着的人,驚訝道:“顧千戶?”

意外的,顧卿未着千戶服,而是穿着白澤補服,腰束玉帶,金緣紗帽放在一旁,鴉青的長發只以玉簪挽起,幾縷散落在肩上,端得是鬓若刀裁,目朗眉清。

“千戶為何在此?”

話出口,楊瓒就曉得不對。然出言如潑水,想收回,已是來不及了。

“家父壽宴。”

顧卿側頭,眼尾暈上淡紅,唇角帶笑,不似往日端正嚴肅。單膝支起,修長的手指敲在膝頭,竟有幾分名士的狂态。

飄如游雲,桃濃李豔。

矛盾到極致,卻又奇異的融合在一個人身上。

楊瓒坐進車廂,目光不自覺定住。直到耳邊傳來一聲輕響,才倏然回神。

咳嗽一聲,轉過頭,尴尬兩秒,又不自覺的移動視線。

幾次三番,對上顧卿彎起的雙眸,心頭忽然一動,也忍不住笑了。

“楊侍讀為何笑?”

“顧千戶又是為何?”

“在下未笑。”

“那下官也沒有。”

顧卿臉上的笑意更深,甚至融入眼底。

“在下不勝酒力。”

靠向車壁,顧卿微仰起下巴,閉上雙眼。

“千戶醉了?”

“并未。”

楊瓒正思量如何接話,車廂忽然一陣颠簸,本該在對面的顧卿,倏爾傾身,單手撐在楊瓒頸旁,呼吸擦過耳垂,睫毛輕顫,然後……滑倒在楊瓒身側。

足足五秒,楊瓒全身僵硬,一動不動,差點魂飛天外。

回神之後,看向枕在自己腿上,不知真睡假睡的顧千戶,仍有些搞不清狀況。

推開?還是不推開?

猶豫片刻,終于X心占據上風,理智被大力甩飛。

美人當前,便宜送上門,不占白不占。

楊瓒微動了動,盡量讓自己坐得舒服些,調整呼吸,熟悉的沉香沁入鼻端,不自覺的閉上雙眼。

顧卿微側頭,掀起長睫,眸光輕閃,一抹微芒流逝眼底。

不知過了多久,噠噠的馬蹄聲消失。

馬車停在長安伯府前,馬長史躍下車轅,上前叩響門環。随行的護衛拉緊缰繩,翻身下馬。

聽到門軸的吱嘎聲,楊瓒正想叫醒顧卿,未料腿上一輕,顧千戶已自行起身,目光明亮,哪有半點酒醉的樣子。

楊瓒眨眼,再眨眼。

意外的,沒有耳根發熱。

“千戶睡得可好?”

“好。”顧卿彎腰,推開一扇車門,側首笑道:“多謝楊侍讀。”

話落,躍下馬車,行動之間,袍角翻飛,腰間金牌玉環輕撞,風流恣意盡顯。

楊瓒沉默。

占便宜?

捏捏額角,抹兩把臉,楊侍讀不得不承認,和古人玩心眼,果真還是太嫩。

府門開啓,馬車徑直駛入。

顧卿沒有進府,接過校尉遞上的缰繩,躍身上馬。

見楊瓒面現疑惑,馬長史上前道:“伯爺還要去北鎮撫司。北邊有消息,鞑靼退兵時出了些事。”

“鞑靼退兵了?”

楊瓒驚訝,此事并未聞于朝堂,連兵部都沒得知消息。

“是萬全右衛鎮撫使密報。”馬長史道。

“事情牽涉朵顏三衛和宣府大同的羁縻衛所,恐怕朝中也有幹系。”

“鎮守太監身邊的番子死的死傷的傷,多不頂用。只得借錦衣衛的快馬,先一步報送京城。免得京中有人得到消息,先一步毀滅證據。”

“牽涉朝中?”

楊瓒還想再問,馬長史卻搖搖頭,不肯再說。

行過前廳和中廳,楊瓒本想直接回客廂,卻被馬長史攔住,将他引到後堂。

“方才來不及說,北鎮撫司百戶錢寧送來三人,言是楊侍讀的族人,從涿鹿縣前來,現正安置在後堂。”

族中來人?

謝過馬長史,楊瓒獨自行到廊下,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神,終推開半掩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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