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省親三

“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楊枞上前兩步,欲要扶起兒子,卻是雙手微顫,力不從心。不是楊瓒扶住,險些滑到在地。

見狀,族長出言道:“老六,快扶你三叔起來。”

“哎!”被叫的漢子扶起楊枞,道,“四郎歸鄉省親是喜事,六叔舊傷剛好,可不能再閃了腰,白讓四郎憂心。”

“你個二愣子!”

到底會不會說話?!

族長瞪眼,當即就要揍人。被楊枞攔住,手杖才沒有敲下。

楊瓒在京時,家中多仰賴族人照顧。

喪葬,田畝,喊冤,陳情,一樁樁,一件件,都凝聚着族人的心意。尤其族長家裏的男丁,更是出了大力氣。

看着金榜登科的幼子,想起英年早逝的兩個兒子,思及族人的幫扶,楊枞悲喜交加,百感交集,不禁抖着嘴角,流下兩行鹹淚。

“四郎,為父能活到今日,全靠族中,給諸位長輩磕頭。”

“是。”

面向族長和老人,楊瓒肅然神情,再拜叩首。

“四郎不孝,父有傷疾,不能親侍。适令原之戚,未能麻服。此番族內逢難,未可同擔,有負先祖,愧對親族!”

頓首在地,楊瓒久久不起。

老人們都是眼睛發酸,既喜楊瓒的懂事,又憐他這般年紀,便要扛起全族期望,怎肯讓他長跪。

“四郎,快些起來!”

族長親自上前,托住楊瓒手臂。

楊瓒還想堅持一下,卻被硬生生拉了起來。

看看面前的半百老人,對比自身,楊瓒呆滞兩秒,默默低頭。

自今往後,每頓五碗,絕對必要!

“天冷,想說話有的是時候,別在雪地裏站着。”一名老人道,“先回家暖暖身子,餘下事都不急。”

“對,先回家。”

“四郎,你爹可是惦記了好些時日。”

“獨身在京,別說你爹,大家都惦記着。”

“報喜的差官來時,咱們在裏中可是揚眉吐氣!”

“那叫一個暢快!”

“多少年都沒這麽痛快過。”

“對!”

“沒見臨縣那幾個秀才,老大的年紀,歪眉斜眼,好話泛着酸味……”

楊瓒扶着楊枞,被族人簇擁着走下官道。

車夫和馬車都由族人安置,自不必多說。

在他們身後,楊山和楊崗被要好的同伴圍住,打聽沿路奇聞,京城繁華。

“京城什麽樣?”

“皇宮真用金瓦?”

楊山兩人臉膛微紅,也不藏私,所見所聞,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聽着兩人的話,少年們都是面露神往。

“你們是沒瞧見,單是城門就望不到頂。”

“守衛可是吓人!”

“四郎住在伯爺府,咱們沾光,每天的吃食都像是過年。”

“伯爺府?”

少年們大嘩。

“可不是!”

楊山兄弟愈發得意,聲音不覺提高幾分。

“長安伯是武狀元,上過戰場,和鞑靼拼過刀槍。府裏還有天子親書的匾額。”

“伯府裏的家人都是好身手,百斤重的大石,單手就能舉起來,咱們兩個都搬不動。”

“咱們兄弟跟着學了兩手,再遇上打谷草的鞑子,都能砍殺!”

聽完楊山和楊崗的形容,少年們滿是欣羨,又有些不信。

“別是吹牛皮吧?”

“就是。”

“四郎中了探花,做了官,你們可別随便胡謅,給四郎招禍。”

“當心爹娘抽!”

“怎麽是胡謅?”

楊山和楊崗登時急了。從懷裏掏出黑鯊皮包裹的短刃,噌的出竅,刀身雪亮,兩面泛着寒光。

“瞧見沒有?”

舉着短刃,楊崗昂着下巴,四下裏掃過。見少年們緊盯着刀身,眼睛不眨一下,更顯得意。

“這可是兵仗局打造,上邊還有工匠的名字。別說碰,尋常人見都見不到。”

少年們不停咽着口水,終于相信了楊山兄弟的話。

“崗子,給咱耍兩下,成不?”

“成!”

楊山和楊崗很是大方,連刀鞘一并遞給少年。

“這刀鋒利,小心點,別劃傷手。”

“曉得!”

少年大喜,接過短刃,當下被五六個同伴圍攏。

年紀稍大些的,不好意思往前湊,繼續和楊山兄弟說話。

“山子,長安伯那麽神氣,究竟長什麽樣?你見過沒有?”

“是不是和話本裏似的,銅筋鐵骨,臂有千斤之力,說話都能震得人耳朵生疼?”

“用什麽兵器?是不是像武安王一樣勇冠三軍,萬人不敵?”

楊山和楊崗嘴巴張了張,都是撓頭。

長安伯,他們的确見過。

很高,樣貌也好。除了四郎,他們還沒見過長得這麽好的人。只是人太冷,被看一眼,都覺得像被埋在雪裏,要麽就是扔進冰窖。

想到四郎和長安伯說話的樣子,兄弟倆都是欽佩萬分。

到底是文曲星下凡,不一般。

換成他們,別提說話,站近些都會手腳僵硬,脊背生寒。

聽完兩人對顧卿的形容,少年們面面相觑。

“山子,你們可不能騙人!”

楊山和楊崗齊齊搖頭。

“不騙人!等着你們親眼見過,就曉得咱們絕沒有虛言。”

“四郎和長安伯交情不淺,求過族長爺爺,跟着四郎進京,說不定真能見到。”

進京?

少年們沒有反駁兩人,集體陷入沉默。

說得輕巧,也要爹娘答應才成。更重要的是,得有族長點頭。

不是誰都有楊山兄弟的運氣。

還回短刃,少年千托萬請,一定要兩人教授刀法。

“放心,一定!”

楊山楊崗拍着胸脯保證,少年們轉開心思,談論起京城雄偉,街巷繁華。你一言我一語,兄弟倆甚至來不及答話。

得知京城的糧價,曉得買一棟宅子需多少銀兩,衆人皆是咋舌不已。

談話中,一個少年忽然問道:“長安伯為何同四郎的交情這麽好,你們可曉得?”

“這……”

楊山和楊崗互相看看,再次撓頭。

究竟為什麽,他們當真不曉得。

問四郎?

不知為何,剛剛生出念頭,便齊刷刷打個冷顫。

總覺得,還是不問比較好。

另一邊,楊瓒回到家中,送走族人,暫時舒了一口氣。

“先歇歇,明日再拜祠堂。”

“是。”

族長是好意,楊瓒自然不會拒絕。

何況,楊土的事情,總要告訴他的父母。能容出半天的時間,好過匆忙開口。

俯視水中倒影,楊瓒咬緊腮幫,眼前又浮現那場大火,以及在火中垮塌的房梁。

有一段時日,楊瓒幾乎夜夜做夢。每次醒來,都是全身大汗。

夢中總是重複着同樣的情形,烈焰肆虐,兩個身影在濃煙中踉跄。

巨聲轟響,房梁砸下。

他被推出二堂,楊土不及呼救,瞬間被火光吞噬……

雙手撐在木架上,楊瓒用力握拳。

閉上雙眼,重又睜開,取過布巾,拭幹面上的水漬。

噩夢終是虛幻,轉醒之後既化為虛無。

現實則不可逃避,終将面對。

放下布巾,楊瓒走向木桌,解開包袱,取出從順天府開具的文書,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楊叔恰好送來火盆,見到楊瓒,神情有些猶豫。

肅然神情,壓下乍起的痛意,楊瓒拱手,深深作揖。

楊叔被吓了一跳,手足無措,連聲道:“使不得!可使不得!四郎這是為何?”

“楊叔。”

雙唇張合,楊瓒嗓子微啞,艱難道出楊土逝去的消息。

聽者臉色蒼白,許久才顫抖着聲音,問道:“四郎是說,土娃沒了?”

楊瓒點頭,眼圈通紅。

“是為救四郎才沒的?”

“楊叔,是瓒之過。”

楊叔放下火盆,舉袖擦擦眼角,道:“我還以為他留在京城,給四郎看家。我……可是葬在了京城?”

說不出安慰的話,楊瓒只能取出文書,交給楊叔。

“沒了,沒了啊。”

楊叔喃喃念着。

連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只有這薄薄一張紙。

“楊叔,都怪我。是我沒看顧好他。”

“不怪四郎。”攥緊文書,楊叔搖搖頭,聲音沙啞,“護着四郎,本就是應當。我、我去告訴他娘。”

強忍着眼淚,楊叔轉身離開。

不久,一陣悲鳴聲傳來,其後又被強行壓下。

立在門旁,對着冰涼的火盆,楊瓒久久不動。

“小叔。”

乍聞聲響,楊瓒轉過頭,一個五六歲的孩童,穿着深藍色的短袍,外罩一層麻衣,正站在牆角,小心的看着他。

“廉兒?”

循着記憶,楊瓒知曉,這個孩子是楊家長孫,也是兄長唯一留下的血脈。

“小叔,娘說小叔舟車勞頓,不讓我來。可我想見小叔。”

五歲的孩童,尚沒有啓蒙,并不十分明白,“舟車勞頓”是什麽意思。

他只知道,爹和二叔都不在了,娘時常垂淚,二嬸每日裏也不說話。好不容易,小叔歸家,娘為何拘着他,不許他來見小叔?

“廉兒,到小叔這來。”

待楊廉走近,楊瓒彎腰将他抱起,握住有些涼的小手,皺眉道:“廉兒可是冷?”

“不冷。”楊廉搖頭。

他的确不冷,只是肚子咕嚕咕嚕叫。

楊瓒眉頭皺得更深,将侄子抱緊房內,翻出天子賞賜的鬥篷,結結實實将孩子裹緊。又打開箱籠,取出離京時,皇宮送來的軟糖。

除了軟糖還有糕點,可惜多數不能久放。

盒蓋掀開,甜香撲鼻。

楊廉抽抽鼻子,大眼睛撲閃,期待的看向楊瓒。

“小叔……”

坐到榻旁,将鬥篷松開些,楊瓒輕聲道:“這是小叔從京城帶來的,給廉兒。最多只能吃兩塊,不然牙疼。”

“恩!”

楊廉點頭,張開嘴,咬住裹了堅果的糖塊,甜得眯起雙眼。

半晌,忽又收起笑容。

“怎麽了?”

“娘說過,給爹守孝不能食葷。”

“吃糖可以。”

“真的?”

“真的。”

楊廉捧着精致的木盒,道:“小叔,帶我去見爹好不好?我想給爹送去。”

“好。”

楊瓒抱起楊廉,輕輕拍着他的背。

“這些給廉兒,小叔另帶了好酒。”

“酒?”

楊廉皺皺鼻子。

他被祖父蘸着筷子喂過,辣得直流眼淚,從此留下心理陰影。對于祖父和父親的愛好,實在難以理解。

為免嫂子擔心,喂過兩塊軟糖、一塊酥餅,楊瓒便抱起楊廉去到正房。

楊母去世多年,楊枞始終沒有續弦的念頭。

楊大郎和楊二郎往生,楊嚴氏有子傍身,楊趙氏卻是孤零零,無所依傍。

楊枞曾想過,出了孝就讓二兒媳歸家,另擇良配。便是長媳,只要留下楊廉,也無需為大郎守着。

什麽貞潔牌坊,楊家從來不在乎。

早年間,楊氏女同闫家郎合離,另嫁他人,沒少引來口舌。自那之後,楊氏族中就立下規矩,族中的媳婦,男人不在了,願意守着,是恩義。想另覓良偶,楊家必不阻攔。

同理,楊氏女嫁到外縣,一旦出了事,只要有理,族人必會撐腰。

楊枞不便開口,請族長家人幫忙說道。未料,兩個兒媳都是搖頭,哪怕家人來接,也是住過兩天,又回到楊家。

思及兩個嫂子的處境,楊瓒也是嘆息。

若是為了楊廉的前程,大可不必。科舉也好,做個富家翁也罷,有他在,總能護得侄子平安。

假如是顧忌他,更是不必。

真有禦史上疏彈劾,楊瓒絕不會客氣,祭出金尺,抽不死你!

來一個抽一個,來兩個抽一雙!

自己沒力氣,請顧千戶幫忙一起抽。

反正都是欠人情,不差這一次。

依照明律,楊家的老宅未設廳堂,正房左右各一間廂房,連着一個小院,四周架起土牆。兒子成親時,楊父做主,打通土牆,又建兩所房屋。從圍牆到屋瓦,嚴格按照規制,不逾越半分。

兄嫂住進新居,楊瓒一心科舉,随楊枞留在老宅。

有子登科,本可翻修舊居,架設房梁,增設廳堂。然舉家在孝,楊枞傷病,幾月動彈不得,兩個兒媳更沒有那個心思。

“爹。”

楊枞正坐在榻上,一下一下捶着腿。見兒子孫子一起進來,不免有些奇怪。

“廉兒過來,嫂子怕不知道。”

三言兩語解釋清楚,楊瓒放下楊廉,提起帶回的幾口箱子。

“孫家的事實在是糟心。”

待楊廉被兒媳抱走,楊枞才皺着眉,将憋在心裏的悶氣道出。

私逃的一雙男女死在楊氏祠堂前,不是族長和族中老人當機立斷,禍害必定不小。

“案子查明,逃走的兇犯也抓了回來。”楊枞道,“提審時招認,說是和孫家有舊怨,殺人是為報仇。”

“和孫家有舊怨?”

楊瓒蹙眉。

這事明擺着沖楊家來的,口供顯然不可信。

“別說你不信,族長和老人都不信。”楊枞道,“和孫家有仇,為何把人挂到楊家的牌坊上?只這一點就說不通!”

楊枞一邊說,一邊氣得咬牙,“好好的牌坊,費了族裏多少心思。沾了這事,實在晦氣!這是誠心要禍害楊家!”

“大令怎麽說?”

“犯人一口咬死,還能如何?”

兇手歸案,承認罪名,一口咬死是私怨,案子理當了結。繼續審下去,也難問出個子醜寅卯。

在報送府衙之前,錦衣衛提走兩人,言是另涉要案,需押解進京。

想起捕快見到的邊軍腰牌,大令沒有深究,也不敢深究。

歸根結底,除在縣中拿住的三人,餘下都是錦衣衛抓捕。送到縣衙過堂,已是不小的人情。想提走,自然不好阻攔。

發生在大牢裏的事,楊家不知道,孫家更不可能知道。

南去的行商遲遲沒有回音,找到同行歸來的商人,都是一問三不知。只道在保定府分開,人究竟去了哪裏,他們都不曉得。

幾月沒有音訊,是生是死,無人清楚。

當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行商的婦人鬧得更厲害,叫嚷着女兒死了,丈夫必也被人害了,口口聲聲要楊家償命。似有所依仗,根本不怕族中老人。

“人像是瘋了,講不得道理。”

說到這裏,楊枞嘆息一聲,“因着這事,你十叔家裏不安生,出門都擡不起頭。你十嬸帶着媳婦挨家挨戶的解釋,唯恐害了你的名聲。”

“十叔十嬸也是被蒙蔽。”楊瓒道,“拜過祠堂,我去見十叔,一姓人不該就此生分。”

“對,對!理當如此。”

“另外,”楊瓒頓了頓,道,“孫家送來的表禮,我一樣沒動,都帶了回來。”

見楊枞面露不解,楊瓒道:“明日請族中幫忙,都送還回去。我親自向孫氏族長說明,好過十嬸勞心。”

“這麽做妥當嗎?”

“爹,孫家死了人,有理沒理總存着一口怨氣。”楊瓒道,“我去把事情說開,日後再有牽扯,也不致拖累族人。”

說不過兒子,楊枞只能點頭。

事情牽涉四郎,到底不能一直不露面,讓人覺得沒擔當。

“祠堂前的那塊牌坊,還請爹和族中老人說,暫且拆了吧。”

“拆了牌坊?”

楊瓒垂下眸子,道,“族人的厚意,兒感念在心。然經此事,留着總是不祥。還是拆了,今後也無需重立。”

“這……”

“爹,鼓勵族人上進,與其立牌坊,不如辦族學。”楊瓒道,“兒不才,在京城時結下兩三好友,族中子弟想要讀書,可延請儒師,想要學武,亦能請來教習。”

“也罷。”楊枞點點頭,“我明日便去說。”

“多謝父親。”

楊瓒起身,恭敬行禮。

“辦學所需皆由兒出,族中凡家有餘力者,亦可資助學中。翻過年,廉兒将要六歲,兒必尋得良師,為他啓蒙。”

聽聞此言,楊枞大感暢慰,連道三聲好字,終于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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