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必有後招(三)
寒風蕭瑟,殘雪消融。
這些天雖已放晴,但依然是冷得刺骨。夕陽無力懸挂在半空,幾重雲霧籠罩,滲下的光已失了溫度。
天色将晚。
平素如墳墓死寂的“有間客棧”,今日卻是熱鬧非凡。客棧當中原先規規矩矩桌椅已被挪到了一邊,反而放了個極大的火盆。
十幾個漢子圍坐在火盆邊取暖,哈哈大笑着飲酒,說着葷段子。各人身後丢着利刃,桌椅上還端放着一面幹幹淨淨的錦旗,昏暗光線裏依稀可辨“福明镖局”四字。那些漢子,也便是這個镖局的镖師。
但他們這次要護送的,不是東西,是個人。
那人矮矮胖胖,肥腸滿肚,一看就是金主。
富人一下馬車,就帶着個身段妖嬈的婢女,滿臉嫌棄地躲進了客房裏。
客棧許久未曾如此喧鬧了。掌櫃也不惱,笑眯眯靠在櫃臺邊,饒有趣味得聽十幾人聊江湖中事,偶爾還能插幾句話。
客棧裏還有一名青年男子。
他大約二十五六歲模樣,正是年輕人最有幹勁的時候。但他并不烤火,更不參與聊天,反是靜靜坐在客棧一隅,自飲自酌。
镖師們談話內容已從兩個月前的沈家劫難,至于大盜蕭十一郎了。
說到蕭十一郎,大多人面上都浮現出義憤填膺的表情。更有甚者慷慨陳詞,欲除之後快!
并無人知道,角落裏那個安安靜靜的青年,便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離開姑蘇已有三日了。
三日前他告別連城璧,而後馬不停蹄,終于趕到了這一家客棧。
Advertisement
他曾答應一人,有朝一日定殺一名殺手。他答應的事情,必會做到。哪怕時間過去幾年,幾十年,只要他還活着,一定會兌現承諾。
如今他已找到了他的獵物,他便慢慢喝酒,等待他進來。
喝過無垢山莊的烈酒,再來喝平凡小客棧的酒,只覺淡而無味。但好在蕭十一郎是個很能将就的人,此時喝些劣酒,也并無不可。
更何況他只要一想到連城璧,心中就萬分柔軟。就連這難喝的酒,也變得甘甜起來。
夕陽落來下去,整個天都迅速黑了起來。
客棧裏又進來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着粗布短衫,并不單薄,看起來也就是那種不大怕冷的尋常人。他面上還帶着幾分趕路的疲倦,就像是第一次踏入這家客棧的旅客一樣,下意識環顧周遭。
而後,他便在小二熱情相迎下,挑了蕭十一郎對角位置,坐了下來。
那人要了一小壺酒與肉,便打發小二走了。他雖然會說當地方言,口音有些古怪,聽起來略帶着關外口音,卻也不是什麽大事。長年走南闖北的人,都會說幾種方言的。
但蕭十一郎的眼睛,還是不可覺察地眯了起來。
——因為在他對面的那個人,決計不是一般人!
那人看起來很松懈,懶懶散散癱在凳子上。但他決不能是真的松懈,因為若将他凳子抽去,他也會保持這個動作,淩空坐着。小二很快上了酒,他拍開泥封,豪飲一口。但這一口下去,他連喉結都沒有滑動。
走路姿勢、呼吸,甚至發音方式……刺客,往往有着一般江湖人無可代替的風格。
蕭十一郎面前,正是一名殺手。
天色終于全暗了。
那人面前的酒已全部喝盡。他起身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搖搖晃晃走上梯。
蕭十一郎閉起眼,小口小口啜着酒水。
耳旁喧鬧依舊,但一切又像是極其遙遠。客棧上些微動靜聲緩緩落入耳中……“吱呀”開門聲,女人嬌喘聲……最終疲憊的喘息聲。
陡然利風刺過,沒有任何的血腥味。女子笑着推搡了屍體一把,見他不理自己也不以為意,只趴在他的肩頭沉沉睡去。
蕭十一郎睜開眼。
一切抽離,酒已喝盡,面前依然是十幾個壯漢笑鬧的場景。小二與掌櫃津津有味聽着江湖轶事,已忘記招呼他們了。
他便也起了身,朝上走去。
這家客棧已有些年頭了。門板也已陳舊,甚至蕭十一郎能從門縫裏看到房內情形。
富人還保持着抱着女人睡着的姿勢,但他已經死了。
悄無聲息。
很多殺手都有偏好。那人許就是喜歡在最容易被發現的時候下手,手法幹淨利落,甚至連肌膚相貼的人都沒有發現,自己抱着的人已失去了呼吸。
過道紙窗只開了條縫,發出呼呼風聲,只照亮了窗前一寸地方。
其餘皆是黑暗。
蕭十一郎已走過那一道窗子。
當人從亮光處沒入黑暗時,視野會有瞬息的滞留。便在這地利處,窗外忽然拂入一陣冷風,巧妙掩下殺手陡然間爆發出的刺骨殺意。
這等天時地利下,殺手自然爆發出全身實力,一擊必殺。
但他沒有得手。
因為他并不知道,他想殺的那個人,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武功并非是天下第一,更不是殺手追求的一擊斃命。但曾經所有對手,最終都死在了他手中。
——因為他從前沒有弱點。
他有比野獸更敏銳的直覺,更敢拿命去搏。敢拿命去博的人并非不怕死,卻往往能爆發出強大的信念,發揮出超越極限的水平,活到最後。
也只有了無牽挂之人,才敢以命搏命。但這樣的人一旦有了愛慕、留戀之人,是再不會那樣豁出去的。
如今蕭十一郎心裏,已經有了叫他牽腸挂肚的人。
所以他退了。
他退後一步,身體翻折出詭異弧度,堪堪躲過擦着鼻尖劃過的利刃。
一把鐮刀!
耳畔是那鐮刀破空的尖銳呼嘯,蕭十一郎卻是急退。刀鋒又貼着臉頰劃過來,冷的徹骨。
蕭十一郎再退。
黑暗裏看不出任何東西,唯有利器在空中劃破的尖銳呼嘯聲。
時間像是過了許久,又像只是片刻,寒風之中陡然發出一聲細微的“咔嚓”,盡是胸腔骨頭碎裂之聲。
這一場對戰甚至不過幾次眨眼,便已經結束。
殺手已經死了。
他被蕭十一郎的刀割破三條靜脈,又被他一拳震碎心髒。他死前什麽話都沒有說,生命就這般無聲無息逝去,蕭十一郎心中莫名就漸漸失落了起來。
下人生依然鼎沸,襯得周遭愈發寂寞。
……寂寞。
他也不想再喝酒了,只想見到讓他牽腸挂肚的那個人。也許也只有那個人,才能讓他不寂寞。
蕭十一郎回到姑蘇時,風四娘入住無垢山莊的傳聞已是鋪天蓋地了。
其中最廣為流傳的,正是“無瑕公子”連城璧愛上女妖怪風四娘,深陷溫柔之鄉,忘記遠在沈家的嬌妻,日日與那風四娘尋歡。
花園裏梅花綻放,遠遠看着就像一團團的雪。梅花中站着一身純白錦衣的女子,遠遠瞧着身,竟是難以形容的出塵。
蕭十一郎心中頓了一頓。他遲疑片刻,閃躲着靠近那女子。哪知一走近,卻有咒罵聲不絕于耳。
——“賞花”之人不是沈璧君,卻是風四娘。
蕭十一郎驚訝得凝視風四娘。
無論他平時如何打趣,不可否認風四娘真的很美。但她的美是充滿了野性張揚的,叫男人都想去征服。但如今她竟穿着她最最不喜歡的繁瑣衣物,臉上也化了妝,甚至渾身帶滿了首飾,卻規規矩矩得站在原地賞花。
這人真的是風四娘麽?
蕭十一郎瘋狂大笑出聲。
風四娘聽聞熟悉的笑聲,豁然轉眼凝視着他,原先不耐憤怒一掃而空,眼中甚至劃過一道燦爛光芒,直逼夏日虹光炫目!
她猛然撲了過去,但她顯然忽視了她長及地的裙擺,甚至被它絆了一跤。
蕭十一郎笑聲更歡樂了。
風四娘利索爬起身,呸了一聲:“笑個屁,有你這樣的人麽?認識這麽多年,你不扶我就算了,竟還樂呵呵地看我笑話。”
蕭十一郎止了笑,将她扶起來,裝模作樣賠了個禮:“是小的不好,給女大王賠禮了!”
風四娘跺了跺腳,咬牙切齒道:“都那個連城璧就是個瘋子!那瘋子竟給我吃了散功散,逼我穿這樣的衣服……該死的瘋子!”
蕭十一郎心中已有了猜測。但他什麽都不說,只是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風四娘道:“還不是為了找你!你個死沒良心的,看我深陷虎穴不說,竟然還要來嘲笑我,沒良心的臭男人!”
蕭十一郎心中動容,終究只是嘆了口氣:“我沒事。”
風四娘翻了個白眼:“廢話。看你這活蹦亂跳的勁兒,鬼都知道你沒事。”
蕭十一郎道:“他……連城璧人呢?”
“滾去沈家了。”
“……沈家?”
風四娘這才稍稍平靜了一點:“昨天午後沈家來人,讓他滾去沈家赴什麽狗屁宴會。”
蕭十一郎心中說不出的複雜。
連城璧曾說,他與沈璧君之間必然有個了斷。但蕭十一郎怎麽也想不到,連城璧竟會借風四娘之名,哪怕犧牲“無瑕”之名,也要了斷。
風四娘還在怒罵:“要不是他逃了,老娘一定把他吊起來,狠狠抽上三天三夜!”
蕭十一郎說不出是何感受,只能淡道:“你打不過他的。”
風四娘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我是打不過他,所以你去!”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他不會對你怎樣的。”
風四娘哼了一聲:“他敢對我怎麽樣嗎?那個什麽都算計的瘋子,什麽都不管的瘋子!你要是再住下來,小心連身上骨頭都被他拆了賣光。”
卻不想蕭十一郎聞言竟是斂眸笑了一下:“若他想要我的骨頭,那便讓他拆去好了……省的一天到晚還要被你差遣。”
風四娘跳了起來:“滾你娘的!老娘什麽時候差遣過你了!”
蕭十一郎哈哈大笑起來:“女人,你繼續這麽兇,小心連楊開泰都不要你了。”
風四娘氣得快炸了:“放屁!誰要那個鐵公雞喜歡了!老娘美若天仙,想要什麽男人沒有!”
蕭十一郎上上下下打量她:“就你?”
風四娘面上愈加憤怒,心中卻湧現出難以言說的艱澀,該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忍下呢?
她忽然平靜下來,淡道:“我不要呆在這裏了,我們走。”
蕭十一郎像是完全看不出她的變化,只是頓了頓,轉身便要走:“……明天。”
一個人活着,也許就是數之不盡的“明天”,明天怎麽會到來呢?
留風四娘一人在原地跳腳:“不行,今天就要走!老娘呆不住了!……喂,蕭十一郎你去哪裏?喂!混蛋,你個呆子呆子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