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肝腸寸斷(一)

十一月二十三,大明沈家。

兩個多月前沈家被一把火燒了大半,好在連城璧最終守住了沈家,這個傳承百多年的家族才得以保留。

後來連城璧墜崖,沈璧君被泰阿送回沈家。四處殘垣斷壁,她也便收起了傷心,跟随老太君重建沈家。

不過三個月時間,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憔悴卻也美的更叫人心碎。

她本來無需脂粉,亦不戴珠玉,已美得不染塵埃。但她如今卻塗了胭脂,妝容明豔而不失端莊,更是美得讓人幾乎連呼吸都已停頓。

因為連城璧就要來了。

任何一個女人,心中最希望的,大概也只是将最美一面展現在她們丈夫眼前罷了。

總管已去請連城璧進來了,沈璧君心中期待,幾乎是坐立難安。

沈老太君笑着看了她一眼,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連城璧掉落懸崖的蹊跷,以及歸來之後并不來接沈璧君,反與風四娘傳出流言……一切都已說明了不同尋常。沈老太君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她已做好了準備。

連城璧終于出現了!

他一步步向她們走過去,臉上還帶着他慣有的溫柔笑容,雅致依舊。

沈璧君癡癡凝望着他,甚至不由自主站起了身子。

——她是如此想念他。

悔恨、哀傷、驚慌、恐懼……

這兩個多月來如此失措的心,就在觸及連城璧的目光時,自然而然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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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剎那間,她恨不得沖進屋裏,投入他懷裏。

但她卻并沒有這樣做。

因為連城璧看起來雖溫柔如水,但他同樣也是淡漠如水,決不會喜歡感情沖動的人。

在他們的世界中,人與人之間,無論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應該适當地保持着一段距離。這段距離令人覺得寂寞,卻也保護了人的安全、尊嚴、和平靜。【原著】沈璧君只能站在廳中上,微微揚起笑容,溫婉而矜持。她看着她的夫君一步步走近,好像這便消除了兩個多月的距離。

但也許他們之間,存在的從來不是距離。

連城璧向沈老太君行了禮,便直起身,狀似要聆聽老太君說話。

老太君卻不語,只是轉頭看向沈璧君。

沈璧君卻像是沒有看到沈老太君的動作,只是癡癡凝視連城璧,目光盈盈如水:“你來了。 ”

連城璧颔首一笑道:“是。”

沈璧君笑顏如花:“你來了就好。”

連城璧不再說什麽,只是嘆了口氣。

這一下,任老太君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不對了!

這世上怎麽會有他們這樣的夫妻呢?

做夫人的一點不問連城璧這兩個月是否安好,也不問何時歸的無垢山莊,更不問為何回去了也不來接她,甚至連風四娘都一字不提……而做丈夫的,妻子不問,也根本不說!

——怎麽會有這樣的夫妻?

沈老太君心中不可置信,只能拂手命兩人回房去談。

沈璧君的梳妝已被大火燒了。她如今住的,是成親前連城璧的客房。

他們回到房裏,連城璧關上門,遣退院中仆從。

他回頭,便見沈璧君微微笑着,靜靜看他。

能被這樣一個美人用這樣的含情脈脈目光注視,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件幸福的事情。

卻不包括連城璧。

連城璧在沈璧君對面坐下,看面前她為他倒的那一杯清茶,聽沈璧君說這些日子的事情。

沈璧君一直是安靜的人,所以她只是大致說完,就不再說了,反而眼含着笑凝視連城璧。

連城璧卻道:“你不問我救他的原因麽?”

他自然是指蕭十一郎。沈璧君聞言也不覺奇怪,嫣然一笑道:“因為蕭十一郎救了我,夫君救他自然而然。”

連城璧道:“也不問我歸來卻不接你的原因?”

沈璧君依然是笑:“自然是因為夫君不見太久,無垢山莊的有太多事需要夫君料理。”

連城璧吐出一口氣:“你也不問風四娘為何會在沈家?”

沈璧君頓了頓,又笑道:“傳聞中她是蕭十一郎好友,為蕭十一郎來感謝夫君,也是應當。”

連城璧道:“璧君,不要再……”

他尚未說完其餘話語,卻被沈璧君笑盈盈打斷:“只要夫君回來就好了。那些事情,我并不在乎。”

連城璧靜靜凝視她許久,甚至看得她連笑容都快挂不住時,才緩緩道,“你在乎。”

沈璧君搖頭,努力讓臉上挂着的笑容看起來溫柔端莊:“我不在乎,城璧。 你我是夫妻,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哪怕你将來有再多的女人,我也不在乎。我們住在無垢山莊裏,你有正事要做,我便養花花草草。你我将來會有漂漂亮亮的孩子,會有平靜而美好的未來……”

連城璧一語不發。

沈璧君終于說不下去了。

因為連城璧的目光太冷了。成親四年來她還從未見過,他這麽冷的目光。

沈璧君以為連城璧還要問那些叫她足夠難堪的問題,卻聽得連城璧淡淡道:“璧君,在我身邊,你覺得寂寞麽?”

笑容凝固在唇角,沈璧君呆若木雞。

……寂寞麽?

她一輩子都在學習端莊高貴,也拼命為夫君顏面而保持端莊高貴。她以為四年磨砺之下她的心已是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又有誰知道紗帳後的落寞?

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寂寞,太寂寞了!連城璧根本對她無情,無論此後他送她任何的東西,陪她走過多少的地方,都無法填補這侵入骨髓的寂寞!

沈璧君答不出話來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寂寞,”連城璧淡道。“可我不僅寂寞,更覺得髒。”

沈璧君瞳仁豁然收縮,死死盯着連城璧那張俊美的臉。但無論她怎麽看,都覺得眼前相處了四年的丈夫很陌生,是她再也看不懂的陌生。

連城璧凝視她,眼中略有憐憫:“璧君,你從不了解我。你喜歡的人,便真的是我,而非你虛構出來的人麽?”

沈璧君手腳冰冷,一顆心也止不住下墜。

連城璧面無表情道:“昔年木尊者給了我‘無瑕’之稱,你定以為我是俠義無雙之人。但我不是。璧君,我從來不是。”

沈璧君臉色煞白。

連城璧道:“我曾告訴過你,看任何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如今我也告訴你,我不是你所看到的人。”

沈璧君臉色煞白,她已經不想聽了!

她渾身冰冷,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發出聲音喝道:“夠了!”

她這一輩子,幾乎都不曾這樣大聲說過話,更何況是對她的夫君說。

連城璧果然不再說話,只靜靜看她。

沈璧君眼淚大滴大滴掉了下來。她緊緊握住連城璧的手,淚水模糊中似乎還能看到他溫暖的笑容:“我們回去好不好?無垢山莊的梅花一定開了,開的很美……我一定不再離開你,一定不再随意相信他人的話,一定不再……”

但是連城璧沒有笑。

他甚至毫不猶豫抽出沈璧君握着的那一雙手,冷漠而堅決道:“沈璧君,你愛着的一直是假象,不是我。”

“也許你并不相信,但我手上沾染的血,确實足夠将你沈家上上下下重新染色了。”

沈璧君不可置信都凝視着他,幾乎是踉跄着退了一步。卻忘記了她坐在凳子上,一退之下自然摔倒在地。

連城璧淡淡看着她,目光唯有逼迫,像是要打碎她心中所有期許旖念。“包括沈家,我也算計過。”

沈璧君面色慘白如雪,連身子都細細顫栗起來。

“所以,”沈璧君聽得連城璧這般說,“這個世界很髒,我身上也很髒。”

“……髒?”

連城璧取出帕子擦了擦手,淡道:“是,我覺得很髒。”

沈璧君不說話了。但她停頓許久,忽然輕聲道:“你愛的人,不是那個風四娘,對不對?”

連城璧凝視沈璧君,眼中晦暗一片:“對。”

沈璧君一字一句變得極其艱難:“是……蕭十一郎——對不對?”

連城璧停頓良久,才道:“對。”

沈璧君雙唇顫抖,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繼續道:“……你要與我分開,也是因為他,對不對?”

連城璧搖頭:“不對。”

沈璧君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個字。

連城璧道:“我從前不懂,但現在終于明白——璧君,我與他之間的情,從來無需任何人來犧牲。同樣,我與你之間的事情,也不是他能夠左右的。”他說着,閉眸疲憊道。“我不否認虧欠你,我也不想再虧欠你了。”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

連城璧淡道:“我便是這般無情無義之人。”

沈璧君已是淚流滿面,只能癡癡凝視連城璧淡漠的面容,嘴裏喃喃重複說:“……我不信……我不信……”

連城璧輕笑起來。

他笑的時候總給人以溫柔的錯覺,也不過是慣性罷了。他笑了一聲,便不再笑了,面上也唯有冷漠。

他說:“何必自欺欺人,你心中已經信了。”

沈璧君只能瘋狂搖頭,一直一直重複說,“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連城璧心中陡然生出些許煩躁:“因為我根本不在乎!你所有我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在乎!”

沈璧君哭泣之聲戛然而止。

她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面色慘白。又突然擦幹了淚水站起來,對連城璧道:“夫君,璧君失态。想一個人靜一靜……所以你先出去,好麽?”

連城璧幹脆利落起身,轉身出去。

他反手關上門,靜靜在門口站着,許久之後還能聽到房中可憐女子的哭泣聲。

仆人們都退在足夠遠的地方,決不會聽到任何響動。

這很好。

沈璧君這一輩子都在學習從容、隐忍,這樣的女人,是不會願意被他人看到這等狼狽失态的。

連城璧嘆了口氣。

像這樣充滿拘束,永遠無法随心所欲的日子,又有什麽意思呢?

連城璧斂眸掩下些許倦怠:“此後你便留在這裏,什麽都不必做,只要保護她。”

周遭沉寂良久,才有恍若錯覺一般的聲音低道,“……是。”

回答的正是影一。

影衛都應無情,才能心無旁骛守護主子。影一已經有情,此時留下來照看沈璧君也再好不過。

連城璧又道:“看好她,免得她做出什麽蠢事。”

“是。”

連城璧站了許久,微微擡眼看向遠方。冬日的天幕總像要塌下來,給人以無端驚悚的錯覺。

他目光深沉,就像是要穿透天幕,凝視那未知的東西。他像是喃喃自語,輕聲說,“大抵沒有死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死的滋味究竟如何。”

——死了,才是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尊嚴,什麽隐忍,什麽榮光……

全是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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