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結局(下)

蕭十一郎是在許多只手的揉搓之下醒來的。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泡在一大桶熱水裏,三個穿着大方的仆人,為他清洗着身體。

他身上的污漬染黑了大桶水。然後一個仆人将他扛了起來,丢進了另一個桶裏。

蕭十一郎原先混沌的腦袋亦愈發混沌。

他好像忘記了武功,竟只像個普通人一樣,胡亂掙紮。

許久以後,仆人們才為他洗淨身體,刮去胡須,甚至将他髒亂的頭發也清理了一番。而後又為他焚香,換上了嶄新的衣服。

這樣一來,他就好像江湖中那些叱咤風雲的大俠一樣光鮮亮麗。

但他的眼神還是閃躲,看起來十分畏縮。

然後,他被帶到了院子裏。

他恍惚間似乎看見面前坐着的那個人一襲青衣長袍,身形有如青竹俊秀。

他靜靜坐在樹下,一手摩挲割鹿刀,手指精致且修長。秋風裏發絲微揚,下颚弧度亦愈發尖銳。

很多人說,世上只有這一種優雅,已成極致。

——連城璧。

蕭十一郎腦子裏跳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只覺呼吸都在痛。

——有多久沒有見過這個人了?

忘記了。

——這些日子,又有多麽思念這個人?

也感覺不到了。

蕭十一郎只知道,此刻連城璧就站在他的眼前,于是曾經所有傷痛也好絕望也罷,都将在他淺淺一笑裏,煙消雲散。

連城璧當然也看到了蕭十一郎。

他的目光掃過蕭十一郎有如枯草的臉,沒有片刻逗留。

他沒有笑。眼神也好唇角也好,沒有丁點的笑。甚至一貫溫和的眼中,也再沒有了柔情。

只有冷漠與疲憊,從面上至瞳仁深處的淡漠疲憊。

蕭十一郎不知道,他已許久不笑了。

從水月樓歸來,他就再也笑不出了。

因為縱然他得到了完滿的名聲,得到了最大的利益,得到了天下人的崇敬仰望,他都已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他最愛的那個人。

他若從沒有得到過,也許失去時也不會這般銷魂蝕骨。但命運同他開了一個玩笑,它将一切榮光輝煌加諸于他,卻他所求所欲的東西,無情奪走。

連城璧緩緩閉眸。

他眼中是倦怠還是絕望?已沒有人知曉。

哪怕連他自己亦是如此。

然後連城璧端起了茶杯。他淺淺抿了口茶,就好像曾經無數次對陌生人那樣,淡淡說:“多謝你,替他保管割鹿刀。”

蕭十一郎花了很久很久,才聽懂這句話是對他說的。

他凝視着連城璧,瞳仁裏滿滿盡是不可置信。

——他如何能相信?

他落魄倒在地上時,風四娘還能找到他,給了他割鹿刀;如今他光鮮亮麗站在連城璧面前,連城璧卻像是根本不認識他。

——連城璧竟似不認得他了!

蕭十一郎只能像個木頭人一樣,癡癡愣愣地看着他。

連城璧視若無睹。他僅是輕輕摩挲割鹿刀,溫柔一如撫摸昔日情人。

他的臉上又有了笑容。

他的笑容一如從前,卻也不似從前。因為他從前他習慣微笑,而今卻只對一把刀笑。

一個人,一把刀。

他為什麽不再對着人笑,反而只是對着刀笑?

蕭十一郎一個字都問不出來。

秋風,落葉。

蕭十一郎本來覺得秋風涼爽暢快,此刻卻渾身顫抖的像風中的落葉。

連城璧一指輕敲了敲石桌桌面,便有個白衣少年出現在他身後。連城璧将割鹿刀交與他,他便拿着割鹿刀消失了。

蕭十一郎呆呆看着連城璧。他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傻子,傻的沒了腦子。

但連城璧一點也不在意。

他只是取出帕子擦了擦手,淡道:“你走罷。”

走?

天地之大,蕭十一郎要走到哪裏去?

他又聽到連城璧說,“走之前,記得去帳房那裏取五十兩銀子,當作報酬。”

——報酬?

蕭十一郎一陣頭暈目眩,仿佛天地塌陷。

難道連城璧是真的不認識他了?

還是連城璧根本沒有愛過他,一直一直都是利用他?

他動了動嘴唇,下意識喃喃道:“這把刀……是,是我……”

他又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看到了連城璧的眼眸,充滿了從未見過嘲諷譏诮。連城璧一字一句,話語斷然猶如雷擊,甚至劈地蕭十一郎滿面扭曲痛苦:“這把刀,是本少贈予十一的。任何人,任何其他人,都不配擁有。”

蕭十一郎眼神一瞬間滅如死灰。

他被人請出去時,還模模糊糊聽到連城璧用極輕的聲音說:“刀已歸來……你又在哪裏?”

他豈非就在這裏?

但他又豈是蕭十一郎?

一日前風四娘問還他蕭十一郎在哪裏,一日後連城璧直接否定他是蕭十一郎。

一個人若被至親、至愛之人都否定,那他還有存在的必要麽?

沒有了。

因為在他們心裏,他已不存在了。

他不再是蕭十一郎了。

他又還是誰?

蕭十一郎渾渾噩噩地被帶到了泰阿面前。

泰阿凝視蕭十一郎的臉許久許久,緩緩才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沒有丁點愉悅,唯剩濃濃的不屑。然後他揮手,将五十兩銀子丢到蕭十一郎懷裏,淡道:“把他丢出去。”

一人抓住了他的肩膀,一人抓住他的腳,就這樣将他丢出大門。

他摔在地上,渾身布滿了灰塵,就連他的眼睛也像遲暮的老人一樣,渾濁不堪。

他懷中揣着的五十兩銀子,此刻摔在離他一手距離的地方。但他也不去撿,只是呆呆怔怔地仰望山莊門口懸挂着的“無垢”二字,然後嚎啕大哭起來。

——名滿天下的蕭十一郎,是真的不在了。

冬天很快到了。

這一年的雪落得很早,稀稀疏疏下了許久,才将萬物掩蓋起來。

遠遠看去,姑蘇那座無垢山莊白的更加無瑕。

所有人都在用崇敬、仰望、遺憾……各種神色,看這座山莊。

但也許不是,他們看得是裏面的人。

——俠義無雙的連城璧。

水月樓之宴,他識破了逍遙侯挑撥離間之奸計,更揭發江湖中與逍遙侯勾結之人。而後他為蕭十一郎洗清各種加諸在身上的莫須有罪名,甚至還宣告天下,逍遙侯是蕭十一郎除去的。

連城璧沒有邀功。他将一切功勞散在他人身上,包括忍辱負重的花如玉,大義滅情的冰冰,紅顏薄命的沈璧君……

但這世上的人,又有幾個能像連城璧這樣的謙虛?

所以他們已經稱連城璧為,俠義無雙的無瑕公子。

連城璧一概不理。

他越是懶得理會,江湖中人也越發覺得,連城璧不僅驚才絕豔,更淡泊出塵。一時間也再無人能與連城璧相提并論。

而他們之所以遺憾,是因為剛下雪的時候,俠義無雙的無瑕公子生了場大病。

人常言病來如山倒。連城璧病着的這些時日,總有傳聞說,無瑕公子氣色已不大好了。

所有人都覺得,他是被情之一字毀了的。

一個被情毀了的人,也只有情才能救他。

可沈璧君已經死了,天下又去哪裏找第二個沈璧君來救他?

昔日木尊者予連城璧“無瑕”之稱時候說的“情深不壽,慧極必傷”,豈非也是一語成谶?

所以他們遺憾,嘆息。

但除了遺憾,嘆息,又還有什麽?

沒有了。

也許對有些人來說,狠心絕情的連城璧正是一個世界;但對江湖來說,驚才絕豔的連城璧,也不過是一滴水。

誰會為了一滴水流淚,耿耿于懷?

但誰也不知道,讓世人敬之嘆之的連城璧,此刻蒼白着臉色,疲憊而堅決地緩緩行走在山間小道裏。

這條道路應是無人問津,雜草都已沒了膝蓋。

人這一輩子,總能看到奇奇怪怪的路。但連城璧并不是要去奇奇怪怪的地方,他只是要回家。

有個人曾經說過,會在家裏等他。如今那個人不見了,他卻可以回家。

那與世隔絕的山谷還在原地,人卻都變了。

世上最無奈的事,豈非如此。

連城璧走了近一個時辰,視線之中才出現一個熟悉的水潭,一座熟悉的小木屋。

然後他定住了。

因為他赫然發現,兩年無人涉足的地方,居然有居住的痕跡。

小木屋沒有變舊,門口多了木頭雕刻的器皿,門前還有被翻出的一塊新地,上面種着什麽東西。

連城璧靜靜站着,心瘋狂跳動起來。

整個世界都只剩這乍然作響的心跳聲。

他不知站了多久。仿佛一瞬千年,又仿佛彈指昙花,小屋緊閉的門,居然緩緩打開了。

門打開了。

從裏面走出了一個男人。

連城璧瞳仁一陣收縮。

因為開門的人,居然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還沒有看見連城璧。他穿着一身陳舊的藍衣服,胡亂紮着頭發,許久未曾打理。他拿着一個木盆,盆裏裝了些許大米,數量少的可憐。

他大概是想要去淘米,做飯。但又苦惱,這麽點東西夠吃麽?

然後,他看見了連城璧。

蕭十一郎手中的木盆砸在地上,白花花的大米都灑在了地上。

時間仿佛就在這對視的時刻裏靜止,千年一瞬,一瞬千年。

連城璧覺得眼眶有些熱,下意識彎唇笑了笑:“髒了。”

蕭十一郎像是被豁然驚醒,手忙腳亂想要将之撿起來。

連城璧閉了閉眼睛,強自按捺下幾乎湧到喉嚨的哽咽:“髒了的東西,我不要吃。”

蕭十一郎半彎腰半蹲在地上,撿米粒的動作已經停止了。他緩緩擡頭看連城璧,明眸裏還有難以形容的委屈。

連城璧站在原地,淡淡看着他。良久,他才朝蕭十一郎勾了勾手指:“你過來。”

蕭十一郎癡癡凝視着他,癡癡地往他走去。

但他的腳步又忽然停住了。

他在連城璧微皺的眉眼裏,驚慌失措地退後一步,斷斷續續道:“我……我身上很髒……我兩天、兩天沒有洗澡……我先去洗澡——還有晚飯,我去摘野果。你等一等,等……”

他的話沒有說完,人已被驟然上前幾步的連城璧抱在了懷裏。

他抱的那麽緊,緊到幾乎要将蕭十一郎的腰勒斷了。

蕭十一郎沒有反抗。他非但沒有反抗,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着連城璧,将臉埋在他的肩窩裏。

他聽到連城璧極輕極輕的聲音,還帶着一絲不确定的顫抖。

他說,“你是我的十一嗎?”

你是蕭十一郎麽?

是我的蕭十一郎麽?

是那個明明不夠灑脫,卻又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的蕭十一郎麽?

蕭十一郎縮在他的懷抱裏,使勁點了點頭。

然後他聽見了連城璧的笑聲。

低沉、愉悅的笑,竟叫這如詩如畫卻又萬分寂寞的山谷裏,漸漸氤氲出缱绻溫柔的假象。

抑或不是假象,是真實。

蕭十一郎的眼眶已經紅了。

他又聽見連城璧說:“你是不是,一直在這裏等我?”

蕭十一郎視線已經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答,只能感覺連城璧将他抱的愈來愈緊,幾乎就要融入骨血。

“我知道你在等我,十一。我知道的,”連城璧閉着眼,勾起了嘴角:“所以,十一。”

所以,十一。

“我回來了。”

因為回家,又豈非是世上所有分離的情人們,最美好的願望?

作者有話要說:

啊,終于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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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親們說,想看後記,不浪費紙書紙張了,就記在這裏吧。

寫這個坑的初衷,是想寫一個僞君子。寫的時候沒有想到什麽,但有一日忽然看到了同學在看電視劇蕭十一郎,猛然想到當年對連少的吐槽,于是果斷開了坑。

古龍大人總是擅于寫浪子,但是蕭十一郎又與傳統浪子不同。因為他不夠灑脫。《蕭十一郎》裏,小公子說,世界上也許會有第二個李白,第二個項羽,但絕對沒有第二個蕭十一郎。

我想也是。因為再沒有人像他這樣深刻明白世事變遷、與世界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又永遠沉溺于往事的耿耿于懷裏。

所以蕭十一郎勇敢而懦弱。所以蕭十一郎也有那麽多人愛。

那麽連城璧呢?

他又怎麽不是絕世無雙呢?

他從生下來開始,就注定了不平凡與一身榮光。但同時,他也就背負了太多的責任。

所以他從不輕易動容,永遠溫文爾雅,不溫不火。

僅連城璧三字,又豈非已解釋他的人生與性格?又為什麽盡然沒有人愛他?

所以我忍不住想要自己YY一個,有關連城璧的結局。

于是就有了——蔽日。

蔽日,顧名思義就是遮蔽陽光。到底連城璧是陽光,抑或蕭十一郎是陽光,其實寫到後來我也分不清楚了。

有關人與江湖,人已在江湖。我想蕭十一郎這樣的人一輩子混江湖,總有一天要輸給他的愧疚,輸給他的良心。

所以最後結局是回到了小木屋,那些往事就好像一個噩夢。

大抵我還是希望天底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6月19號開坑,至于今日終于完結。當然因為我時常腦抽,丢三落四,導致全文還要修改,番外還沒出,定制也沒有出。但基本已搞定了這個文,一瞬間心裏說不出是滿足還是空虛。

寫到這裏還能擡頭,用那種傳說中的45度角仰望下窗外,但似乎用力過猛,差點崩了脖子。

今天寧波天空很藍,就好像當年windows98還是2000的桌面,偶爾還能看到一兩朵白雲飄來飄去。

難得的好天氣啊。

所以也就這樣罷。

人在江湖走,總要不斷遇見與告別。

不斷支持着文,也支持着我的親們。

也許下個坑,咱們都還能江湖再見。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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