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預兆(三)
一向八風不動的褚晏顫了一下,他用力推開了宋茹甄,宋茹甄重重跌回床上,然後就看見褚晏那雙波瀾不驚的黑潭裏,驟起了兩股激烈的漩渦,似絞着無邊的憤怒,厭惡,殺意,要從裏面漫出來似的。
宋茹甄被褚晏盯地幾分膽寒,眼角亮光一掠,便見褚晏已經飛快地從她的發髻上野蠻地扯下一根金簪來,舉着就往她的臉上刺來。
完了,她如此折辱他,他定然是想殺了她的。
再想起夢境裏褚晏一刀砍了阿時的脖子時的狠辣決絕,宋茹甄心裏一陣絕望,只好緊閉上眼睛等死。
“嗤”地一聲輕響後,一聲悶哼從褚晏的喉中溢了出來,緊接着,好似蛇蠕動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宋茹甄悄咪咪地睜開一只眼睛觑去,頓時毛骨悚然。
她竟然看見褚晏用她的金簪刺進了他左側小臂上,并且以簪為刀,正慢慢地向下切去……
她那根金麒麟鳳凰簪簪頭寬簪尾尖,雖似刀刃,卻未開封,褚晏竟然用那根簪子劃拉出一道深可見骨,長約三四寸的口子,血溪流似的從口子裏湧了出來。
宋茹甄牙齒打着顫,哆嗦道:“你你你你……”
褚晏拔出簪子“啪”地扔在了地上,似乎生怕多拿一刻就被髒了手一般。
宋茹甄僵硬地扭正頭,看着上方懸着的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此刻就如同真白蓮花一樣,毫無血色,仿佛下一瞬就會羽化飛升似的。
宋茹甄提着氣,不敢用力呼吸,雙拳抵在下巴上保持着自我防護的姿勢,她實在摸不準此時的褚晏會做什麽。
褚晏眼裏的水霧漸漸消散,開始變得幾分清明。
宋茹甄總算明白了褚晏在做什麽。
他在用放血的方式保持頭腦清醒,同時還可以将身體裏的藥效通過血排出去。
方法……确實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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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褚晏對自己下手未免也忒狠了些。
這時,褚晏忽地一個翻身,直接扯過被子從床上滾到了地上去。
“???”
宋茹甄剛想爬到床邊一瞧究竟,眼前突然一暗,一床被子蒙頭蓋臉的落在了她身上,等她扯下被子後,褚晏已經裹着他的衣裳,步履虛浮地走了出去。
宋茹甄:“……”
所以,一場危機,就這樣化解了?
緩過神過來的宋茹甄氣沖沖地從床上跳了下來,沖門外大喊:“來人!”
過了一會兒,一個梳着雙螺穿着粉襖的小姑娘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公主,有何吩咐?”
宋茹甄看着來人怔了下,問:“蕙蘭呢?”
蕙蘭是她從長春宮裏帶進府裏的舊人兒,比她大三歲,以前在宮裏的那些舊人在她入主公主府前,因為年紀等諸多原因,遣的遣,散的散,就留了一個年紀尚小的蕙蘭。
眼前這個丫頭叫銀翹,是兩年前,她入主公主府時,阿時送進來的侍女之一,因長得俏皮活潑,嘴巴能說會道,便被宋茹甄提拔成了一等貼身侍女。
銀翹道:“蕙蘭姐姐染了風寒,怕過了病氣給公主,眼下正在房裏躺着呢。”
宋茹甄揉了揉額角,她怎麽把這事給忘了,昨兒個蕙蘭已經派人告訴她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裏盤旋的不安與怒意,才道:“本宮問你,驸馬怎麽會中‘尋歡散’?還有,本宮怎麽會在這兒?”
銀翹一聽,愕然道:“公主不記得了?”
“記得什麽?”
銀翹古怪地觑了她一眼,小聲提醒道:“是公主給驸馬下的‘尋歡散’啊。”
“???”宋茹甄瞪大了眼睛,反指着自己,難以置信,“你說……是我給驸馬下的‘尋歡散’?”
銀翹點點頭:“對啊,公主昨夜同齊公子喝完酒後,來了興致,說是要調/教調/教驸馬,就命人找來了‘尋歡散’悄悄地下在了酒水裏,逼驸馬喝下……”
“……”
宋茹甄徹底傻眼了。
隐約間,她嗅到了一絲淡淡的酒氣,好像是從她的呼吸裏散發出來的,與此同時,她腦海裏飛快地閃過一些畫面
她同齊明簫圍爐喝酒賞月,聽了齊明簫吹了一曲簫聲後,突然心血來潮地讓人去宣驸馬過來撫琴,認為雪夜賞月,琴簫合奏方算得上是美事一樁。
不過她派去的人很快回來了,說驸馬已經睡了,天寒地凍懶起。她立即怒了,表示要教一下驸馬怎麽當一個驸馬,便命人準備了春/藥,下進了酒水裏,又讓人去請了一遍驸馬。
這回褚晏來了,宋茹甄指着酒杯讓他喝下去,褚晏抿唇看了一眼酒,然後默不作聲地端起喝了下去……
再往後面的事情,她卻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不過,這些畫面已經足以說明,那“尋歡散”的确是她下的。
她握拳使勁捶了捶自己的腦門,暗罵自己,喝酒誤事。
哎……若不是酒喝多了,她又怎會幹出如此心狠手辣又卑鄙無恥的事情。
她雖是奉命折辱褚晏,但頂多折辱的是褚晏的面子,從未動過真格,因為褚晏畢竟是那個曾經讓她怦然心動過一回的男子,雖然後來得知自己被他和他的心上人耍了,但終還是對他心存了一絲善意。
像這樣給褚晏下藥,又名數女撩撥,使其欲/火焚身而不能解,最後經脈俱斷,變成廢人的事情,若是放在平常裏,她是絕對幹不出來的。也難怪夢裏的褚晏會被他們逼的造反,最後還親手手刃了他們姐弟倆。
想起夢裏發生過的一切,宋茹甄忍不住又是一個激靈。
她不信虛妄鬼夢之談,但方才的巧合和夢裏完全重合,讓她不得不懷疑這不僅僅是個夢,也許是個預兆。
可是光憑偶然間的一個夢,就認定以後發生的事情會如夢裏發生的一般,她又覺得有些過于荒謬。
經歷了一場生死大夢,宋茹甄又驚又累,她本就怕冷,身上濕膩膩的冷汗更添了一層冷意,便忍不住抱住手臂搓了搓。
銀翹見狀,連忙從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石榴紅緞披風替她披上。
宋茹甄拽着披風裹緊住自己,看了一眼外面半明半暗的天色,飛絮飄灑,瓊瑤砸地,地上的積雪在冷月的輝映下,照的小院敞亮至極,卻照不進宋茹甄的心裏去。
“什麽時辰了?”
“已經醜時了,奴婢伺候公主回房歇息吧。”
宋茹甄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夜,至淩晨還未安眠,索性坐起來不睡了。
她裹着被子,腦中全是夢境與現實交替盤旋的畫面。她心裏堵的慌,總覺得要做些什麽方能心安,轉念又想起褚晏用簪子劃破手臂心的畫面,心裏直發怵。
也不知道是下了“尋歡散”的心虛,還是因為夢境裏最後的慘痛結局,宋茹甄決定大發慈悲一回,主動去關心一下褚晏,就當是為此事做的補救,順便平息一下褚晏的怒氣。
思定後,她心裏頭果然松快了些,下床喊銀翹進來,翻出了一些上好的金瘡藥和繃帶出來,冒着清晨刺骨的寒意去找褚晏了。
宋茹甄站在一處破舊的房屋前,四處打量了一眼。
此時東方泛白,大雪已停,院子的幹柴上積滿了厚厚的雪,屋檐,地上到處都是雪,上面只有她們來時的腳印,灰撲撲的檐下挂着兩個大大的蛛網,斑駁陳舊的門窗,皆顯示着小院裏的冷清與破敗。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裏好像是公主府的柴房。
宋茹甄咽了咽口水,扭頭問銀翹:“你确定驸馬住在這裏?”
“回公主,驸馬就住在裏面。”
宋茹甄眉心跳了一下,“是誰安排的?”褚晏好歹是她的驸馬,雖然大婚之日就被她趕出了洞房,但也不至于淪落到住柴房。
“當初公主下令,讓齊公子随便給驸馬安排一個地方住,還說越遠越好,齊公子會意後,便……”銀翹沒繼續說下去。
齊明簫是她與褚晏大婚之前,被阿時一起送進府裏來的二十個清客之一,無論姿色還是才情都是二十個清客裏面的翹楚,首當其沖受到了宋茹甄的青睐。加上齊明簫智謀過人,人情練達又通透,她便将府裏的一應管事都交給了齊明簫來掌管。
身為宋茹甄的知心人兒,齊明簫自是也清楚,皇上讓他們這些所謂的清客,與驸馬差不多時入府的目的,就是為了故意折辱驸馬,故此才暗中将褚晏安置在這簡陋破舊的柴房裏居住。
宋茹甄的心虛又深了一層。
褚晏入府一年來,她确實不曾對他的生活過問過,自是不知他住在柴房。不過以往就是知道褚晏住柴房,初時雖覺不妥,最終還是會選擇聽之任之,畢竟她最初目的可是為了折辱褚晏,逼他造反。
“你在外面候着。”
銀翹将裝着金瘡藥和繃帶的盒子遞給宋茹甄,宋茹甄接過推門進了屋。屋裏沒燈沒炭,又陰又暗,濕冷濕冷的,空氣中隐隐約約彌漫着淡淡的血腥氣。
宋茹甄往裏面走了一些,這時天已蒙蒙亮,從破爛的窗棂間透進幾縷光亮,照亮了不遠處床上的光景。
褚晏靠坐在床頭,身上只穿着一層單薄的中衣,半截身子都露在外面,臉隐沒在床頭的陰影裏,氣息近無,一動不動的。
宋茹甄不确定他是醒着還是睡着,輕挪腳步走近了些,這才看清褚晏雙目緊阖,唇瓣慘白,臉頰上卻有潮紅。
他的左臂垂在身側的床沿上,不僅衣袖上全是血,床上,床沿上都是血,不過因為這屋內太冷,血已經凝固了。
這麽冷的天,又受了那些傷害,宋茹甄還以為褚晏凍死了,心裏一慌,忙走過去坐在床邊,先撸起了褚晏的衣袖看了一眼,只見手臂上血肉外翻,看起來甚是觸目驚心。
傷口裏還有血在往外流,不知是因為太冷,還是因為失血過多導致無血可流,流勢倒是非常緩慢。
他的傷口根本沒有做任何包紮,所以才流的到處都是。
又摸到褚晏的手臂肌膚有些燙手,似是在發燒,好在人還活着,不由得松下一口氣。
她擡起手心,剛覆蓋在褚晏的額頭上,褚晏黑漆漆的雙眼毫無預兆地睜開了。
四目相對,二人俱是一愣。
半晌後,褚晏黑着臉,聲音沙啞道:“你來做什麽?”
“你發燒了。”宋茹甄尴尬地收回手。
褚晏盯着她不說話,目光卻如刀鋒般銳利。
宋茹甄假裝看不到,轉身将放在一旁的木盒打開,拿出了金瘡藥和繃帶,“本宮帶了最好的金瘡藥來……那個,本,我先替你上藥止血吧。”
褚晏冷聲拒絕:“不必。”
“昨晚我喝多了,實在不知道自己會做那些事,也不是故意要對你……”
宋茹甄本想解釋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是酒後的無心之舉,可是說着說着她忽然意識到,無心也好,有意也罷,事情都是她做的,褚晏變成這幅樣子也都是她造成的,所以再多的解釋在這一刻看來,只會顯得可笑又蒼白,便住了嘴。
“說完了?”褚晏睨着她,眉宇間盡是不耐煩。
“……”宋茹甄張了張嘴,卻是半個字也沒吐出來。
“那就滾。”褚晏咬牙。
滾?!
褚晏竟然叫她滾?她可是長公主,這個世上誰敢叫她滾?
宋茹甄剛想發作,忽然瞧見褚晏眼裏一閃而過的暗芒,頓時一口氣堵在了胸口。
她是來送關心的,是來平息褚晏怒氣的,冷靜,冷靜。
深吸了一口氣後,宋茹甄變臉似的笑開,俏皮又嚣張地說:“要我滾也行,先讓我把你的傷口處理一下,不然我就一直賴在這裏。”
少女本就長得嬌美,這一笑便如大雪初霁後豔壓枝頭的紅梅,明媚又耀眼。
褚晏冷冷地盯着宋茹甄。
宋茹甄也不甘示弱的盯着褚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