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預兆(四)【捉蟲】
罷了。一番對峙後,褚晏先挪開了目光,轉過頭去。
宋茹甄心中一喜,這是褚晏退讓的信號,她二話不說,快速打開金瘡藥的蓋子,拉過褚晏的手臂就要上藥,褚晏果然未做反抗。
褚晏的傷口看起來血肉模糊,整個手臂上全都是血,厚厚一層,傷口上還有一些黑色的雜質,好像是一部分凝固的淤血痂。
她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替人處理過傷口,自小到大也沒有受過這麽重的傷,一時不确定上藥前是不是要清洗一下傷口。
但她四下一看,這昏暗的房間裏連個炭盆火爐都沒有,一看這裏就知道褚晏身邊,根本沒個下人伺候,估計也沒什麽熱水。
再想着褚晏一會兒該不耐煩了,便也不計較這些了,直接将滿瓶子珍貴的金瘡藥全部灑在褚晏的傷口上。
只是這樣深可見骨的傷口,她看着都覺得疼,上藥時,褚晏竟然沒有半絲異樣,她心裏一時對褚晏佩服至極。
上完了藥,宋茹甄用繃帶在褚晏的小臂上來回纏了厚厚三層,終于沒再見血洇出來,這才滿意地打了一個精致的蝴蝶結。
做完這一切後,宋茹甄的額頭上已經累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擡頭卻見褚晏的頭還偏向裏側,跟個木頭人似的完全無動于衷。
好歹她替他包紮了傷口,多少得看一眼吧,宋茹甄最是受不得被人忽視,她知道褚晏最不喜她碰他,便故意捏了捏褚晏的手心,道:“包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她這一捏,才發現褚晏手心不僅燙,還都是汗,看來他燒的不輕。
褚晏手背筋脈驟然繃緊,皺眉扭過頭來,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宋茹甄卻沖褚晏彎眼一笑,然後才自然而然地松開了手。
褚晏愣了下,目光倉促下移,落在了包紮好的手臂上。
片刻後,他的臉色遽然一變。
見狀,宋茹甄還以為自己上的不是金瘡藥,而是毒藥,急忙撈過他的手臂待要查看,就在這時,宋茹甄背脊寒毛一豎,不知從哪裏感覺到了一股殺氣。
Advertisement
褚晏順勢一把将她拉到懷裏抱住,翻身就是一滾,直接從床上咕嚕兩下滾到了地上。
落地止住後,她的背已經貼在了地上,而褚晏在她的上方,但她沒有感覺到疼,好像褚晏的手臂一直護在她身後,并沒有摔痛她。
她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褚晏。
褚晏急急推開她,微微喘息着撐起身子,坐在地上瞪着她惡狠狠地道:“既然包紮完了,還不快滾!”
“……”
又滾?!
他到底在發什麽瘋,一會兒失了魂似的,一會兒莫名其妙地抱着她摔了一交,現在起身又讓她滾。
別以為她纡尊降貴地來給他送關心,他就可以這般不将她放在眼裏。
她怒容滿面地坐了起來,指着褚晏的鼻子:“褚晏,你……”
“我叫你滾!你聾了嗎?!
宋茹甄被褚晏吼愣住了。
褚晏很少在她面前有如此失态的急促,哪怕昨日她那樣對他,也沒有這般惡聲惡氣,可見他真的是又氣又急。
她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在褚晏面前任性,因為褚晏似乎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她忍氣吞聲。
哼!這個破地方她還不想呆呢!
吐了一口濁氣後,宋茹甄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
這屋裏的地面全是土質壓實,起身後,宋茹甄撒氣似的拍了拍裙裾上的塵土,昂首挺胸地沖褚晏啐了一聲“瘋子”,扭頭就走。
臨到門前,屋外的曦光射進屋內,昏暗的光線微微亮了些,宋茹甄趁隙掃了一眼屋內簡單的陳設,蹙了蹙眉。
銀翹急忙迎了上來,宋茹甄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褚晏緩緩起身,剛站定,一道黑影從房梁上悄無聲息地落在他面前。
“師父。”褚晏恭敬施禮,似乎絲毫不意外此人的出現。
“為什麽要救她?”說話之人身穿青衣,銀發白髯,一副江湖中人打扮,年紀約莫五十上下,自有一股不怒而威,鐵骨铮铮之氣。
褚晏垂下眼簾,低低地說:“她還不能死,徒兒有些事情還沒弄清楚。”
“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才甘願留在這裏?”
褚晏抿唇不語,顯然是默認了師父的話。
“你是我風疾剛的徒兒,莫說區區一個公主府,就是整個華京也未必困得住你,這一年來你畫地為牢果然是另有隐情。”
“還請師父恕罪。”
風疾剛冷哼:“你何罪之有,命是你自己的,名也是你的,與我何幹,如今十年之約已到,你我師徒緣分已盡,既然你不願離開,那你以後……”他深深地看了褚晏一眼,拂手道,“便好自為之。”
“師父……”話音未落,風疾剛的身影已經原地消失了,只留下一道剛勁的疾風拂亂了褚晏的發絲。
半晌後,褚晏擡起左手臂,注視着繃帶上的蝴蝶結,那是一個打發繁複又精致的蝴蝶結,有四結兩尾,四結舒展,就如同一只振翅起飛的蝴蝶。
他曾經,見過一個一模一樣的。
宋茹甄連灌了三杯茶水,銀翹在一旁勸道:“公主消消氣,何必被驸馬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你說的對。”宋茹甄冷笑,“何必因他生氣,他也配!”
狠話放完之後,夢境裏蕙蘭,阿時慘死的畫面再次浮現在腦海裏,宋茹甄心底一怵,蔫了。
做慣了高高在上的公主,總是看不清眼前的局勢。
雖說夢境未必是真,但對于宋茹甄而言,她就如切切實實地經歷了一番一樣,褚晏揮刀斬下的絕情,阿時臨死前的絕望,她被阿時牽連而死的痛苦,有些發自骨子裏的懼意她忽略不掉的。
她本就不是發自內心的想要折辱褚晏,如今這般境況,她更不想再去折辱褚晏,眼下只能先安撫好了褚晏再說。
茶瓯握久了有些燙手,她想起褚晏還發着燒,又吩咐下人去請了徐太醫看褚晏。
昨晚一夜未睡,方才又在褚晏那裏受了氣,加上大夢混沌,她的頭一時又沉又重的,草草用過早膳便睡下了。
這一睡,便又夢到了一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穿過了乾慶門就是內廷禁地的後宮了,華麗的轎辇在暮色中穿過長長的漢白玉甬道走向乾慶宮,兩旁的朱紅高牆安靜地聳立着,白雪覆蓋在琉璃瓦上折射着清冷的光。
八個身穿青衣的小太監氣息不喘地扛着轎辇,唯有轎辇的吱吱聲在空曠的廣場上有節奏的響起,紗幔在夜風裏掀起一角,露出宋茹甄慵懶昳麗的嬌顏。
就在這時,迎面來了一隊太監,手裏似乎擡着一個什麽東西,見了她的轎辇後,便退到一邊,跪在地上,等着她的轎辇先過去。
宋茹透過紗帳瞥見那幫太監們擡着一個蓋着白布的擔架,白布上有大團黑乎乎的的東西,像是血。
“慢着!”
“停轎。”一旁随行的蕙蘭喊停了轎辇,挑起了紗幔。
宋茹甄看着那白布擔架,從凸起的形狀來看立馬确定上面躺着的是個人,便蹙眉問:“怎麽回事?”
一太監回:“此賤婢不小心惹怒了陛下,罪該萬死。”
她自小在這深宮裏長大,自是知道這些宮人們的命賤如蝼蟻,朝生暮死,實在無常的很,但即使要處置他們也都是在暗處,少有在人前見血的,何況這裏還是乾慶宮。
“把布掀開。”
太監依言,掀開了白布,宋茹甄看見一張眉清目秀的細長臉女子,面容慘白地躺在擔架上,整個腹部已經被血染紅了,擔架下面還滴答滴答的流着血。
“誰做的?”
太監聞言,你看我,我看你,然後齊齊垂頭,誰也不敢再開口了。
他們越是這樣,宋茹甄反而斷定了是誰做的。
敢在皇帝寝殿見血的,還能是誰?
只是她記憶中的阿時一向乖巧,怎麽可能會動手殺人?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轎辇停下後,宋茹甄腳步匆匆地上了乾慶宮的玉階,來到朱門前,還沒來得及擡手,門忽然自裏面打開了,緊接着一道倩影撲了出來,險些将她撲倒。
她接住那個人,見是一名圓臉俏麗的宮女。
那宮女見了她,雙手死死地抓住她的雙臂,面容驚恐沖她喊“救我,公主,救救我”,一面說,一面口吐鮮血。
宋茹甄這才看清她的後心上插着一把金鑲玉柄的匕首。
宮女不停地吐血,吐的她滿身都是,她想要推開她,那名宮女的面容突然間變得十分猙獰,轉瞬間又變成了一張血盆大口,對着她的脖子就咬……
“啊!”
宋茹甄猛地從床上驚坐而起,捂住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銀翹聞聲推門進來,見了她的模樣,忙去倒了一杯溫水遞給她:“公主可是做噩夢了?”
宋茹甄閉上眼睛,背脊的冷汗濕噠噠的,她很快冷靜了下來,果然又是夢,而且這次又夢見了阿時,她心裏總覺得不安,想要去宮裏看看阿時。
掀開被子問:“什麽時辰了?”
“快戌時了,公主睡了一整日,不如起來用些膳食?”
戌時?
這個時辰宮裏已經落鑰,雖然阿時許她随時入宮的權力,但收拾一番再進宮未免已到深夜,便決定次日早朝後再行進宮。
被噩夢驚出了許多冷汗,确實口渴了,她接過茶瓯喝了一大口。
洗漱過後,用了晚膳,又找徐太醫過來問了下褚晏的情況,得知褚晏高燒已退了下去,總算放了心。
翌日,宋茹甄掐着下朝的時辰進了宮。
華麗的轎辇緩緩行駛在長長的漢白玉甬道上。
此時天已放晴,積雪已經開始融化,露出斑駁的琉璃瓦出來,驕陽四射,照耀在金碧輝煌的金瓦和雪間,折射出刺目的光芒,直晃的人眼花缭亂。
宋茹甄收回遠目,看着擡着轎辇的八名太監,心裏有一瞬的恍惚。
轎辇在吱吱軋軋聲中,停在了乾慶宮的露臺下。
乘轎直入乾慶宮,這天底下有此殊榮的女子也只有她宋茹甄了。
宋茹甄下了轎,蕙蘭扶着她踏上漢白玉石階,剛上了露臺,就見禦前太監童恩滿臉堆笑的迎了出來。
他身後同時還跟着兩個人,白衣長發,書生打扮,應是宮外之人。
可宮外的人這個時辰怎會出現在阿時的寝殿裏頭?
宋茹甄正要細看時,那童恩一個箭步上前擋住了她的目光,行禮恭請道:“公主,陛下正在裏面等着您呢。”
就在童恩擋住她的一瞬間,一旁的小太監立即上前,帶着兩名少年低着頭,步履匆匆的溜了。
“阿姐!”
這時,宋應時的殷切的聲音從殿內傳了出來。
宋茹甄只好收起好奇,解了披風遞給蕙蘭,讓她自去喝口熱茶暖暖。
宋應時已經迎到了門口,雙手熱情地拉過宋茹甄的手,笑容滿面地說:“阿姐,想我不?”
“你都是做陛下的人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似的。”宋茹甄無奈地嗔了宋應時一眼。
宋應時乖巧地抱住宋茹甄的手臂,撒嬌道:“阿時不管變成什麽人都是阿姐的弟弟,弟弟就該向姐姐撒嬌……”
童恩知道皇上同長公主相處時一向不喜人多,便只點了兩個宮女留下,其他的全部跟他退了下去。
宋應時拉着宋茹甄去了西暖閣的榻上,暖閣的地上燒着兩個銀絲炭盆,烘地房內溫暖如春。榻上的小幾上放着一盤殘棋,宋應時沖一旁的宮女遞了個眼色,那名宮女立即上前來收拾殘棋。
宋茹甄本想問他方才同誰下棋來着,餘光忽然瞥見宮女的臉,心裏咯噔一跳。
眉清目秀,細長臉,竟然同她昨日夢境裏那個被太監們擡出去的宮女長得一模一樣。
怎麽會這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