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迷茫(三)【一更】
褚晏道:“官場如戰場,防不勝防。”
戰場算什麽,都說後宮才是真正的戰場,她自幼生長在這後宮裏,還怕什麽官場戰場,于是昂首一挺胸,傲然道:“我不怕。”
褚晏深深地注視着她,鄭重地問:“你想要權?”
“是。”
褚晏轉頭,看着直通乾慶宮的大門的甬道,看似筆直,卻需要通過無數個黑色的洞門,才能出得了這幽幽皇宮。
他道:“這條路很難。”
宋茹甄笑,歪着頭問:“所以,你會幫我嗎?”
褚晏看她,漆黑的鳳目裏升起點點繁星,精致的薄唇微微上提:“……會。”
宋茹甄站在公主府的大門前,看着空無一人的門外,和緊閉的大門,心裏納罕道:“大白天的,關着門做什麽?”
她邊上階梯邊喃喃道:“怎麽連看守的也不在?”
褚晏緊随其後,四下警惕地看了一眼,臨到門前時,他快一步上前,正要擋在宋茹甄面前先推門。
忽然,耳廓動了動,原本要替宋茹推門的手緩緩收了回去。
宋茹甄見褚晏神色甚是怪異,便扭頭問他:“怎麽了?”
褚晏道:“沒事,你開吧。”
宋茹甄一臉懵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擡手推開了大門。
“咚咚……噠噠噠……咚咚咚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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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突然一陣鑼鼓喧天,鼓聲動地,震地宋茹甄一顆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然後宋茹甄便看見,她府中清客們個個身穿窄袖短褐,頭插羽,臉塗彩,身披雉羽,腰挂小鼓,在她面前跳着步伐怪異的舞蹈,嘴裏齊齊喊唱着:“喲……嘿……我出我車,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
宋茹甄站在門口,徹底傻眼了。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夷——”【1】歌舞畢,衆清客加滿院奴仆跪地齊齊高呼:“恭迎公主凱旋歸來。”
宋茹甄一言難盡地看着大家,問:“你們在幹什麽?”
這時,齊明簫從一旁的仆從中笑眯眯地走了出來,拱手道:“公主,府裏知道您這次一路去通縣上的豐功偉業之後,一致覺得要給公主弄個凱旋儀式,恭迎公主凱旋歸來,公主可還喜歡?”
宋茹甄嘴角抽了抽。
凱旋儀式?所以跳凱旋舞吟唱《出車》?拜托,她只是出去赈個災,又不是去打仗。
看着眼前一個個期待的眼神,宋茹甄咽了咽口水,艱難地擠出一句:“……辛苦大家了。”
清客們一聽,興高采烈地一擁而上,簇着宋茹甄就往裏面走:“公主,我們還為您準備了慶功宴,還排練了新的曲子,準備了公主最愛喝的玉漿酒……”
等宋茹甄想起要拉着褚晏一起時,一回頭,卻發現褚晏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瓊林水榭上,絲竹聲細細,滿樓香風來去,觥籌交錯裏,歡聲連着笑語,好一派熱鬧景象。
清客們據席而坐,一個個簇擁在宋茹甄周邊,興致勃勃地追問:“公主,你給我們講講,這一路去通縣都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宋茹甄抿了一杯酒,心不在焉地答着:“發生了何事,你們不都已經知道了嘛。”
請客麽立即你一言我一語誇張地說道:
“小的們聽說公主只帶了兩千禁衛軍把虎牢山給炸了,不僅滅了虎牢山的兩三千殺人如麻的匪衆,還把虎牢山的賊頭給抓了……”
“還有,公主利用戲法,将運出去的三十萬災銀變到了揚州,以低價買了不少糧食,并暗度陳倉地悄悄送到了通縣,救了通縣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公主,聽說您到了通縣後,發現通縣縣令貪贓枉法,便威風凜凜地要砍通縣縣令的頭,通縣縣令就吓得傾家蕩産地去買糧助公主赈災呢。”
“……”
宋茹甄嘴角抽了抽,挑眉用一種‘一群傻子’的眼神掃了清客們一眼,“你們都是從哪裏聽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聞?”
“滿華京的人都在傳啊。”
“……”
果然謠言害人,再這麽傳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有三頭六臂,手可通天了。
宋茹甄耐着性子解釋道:“滅虎牢山剿匪的不是我,而是驸馬,你們看我一弱女子能剿得了匪,擒得了賊?什麽變戲法,那是驸馬想出來的偷梁換柱之計……還有,本宮是傻子嗎,動不動就要砍朝廷命官的頭?下次聽信傳言之前,先用你們的腦子好好想想。”
衆清客們:“……”
褚晏的身手府裏的清客們早已領教過,這次驸馬随公主一起去赈災,他們自然知道這裏面定有驸馬的功勞,可他們的主子不是驸馬,而是公主,這馬屁他們自然只能拍在宋茹甄身上,誰知公主不領情,一不小心拍在了馬腿上。
清客中,還有人不得領會,繼續恭維道:“就算公主沒有親自出手,那也是公主在後面出謀劃策,運籌帷幄有方。”
“對對。”立時有幾個清客一起附和。
宋茹甄醉眼朦胧地盯着起初恭維她的那個清客問:“你叫什麽?”
這些清客雖然是她府上的,但是真正能與她打照面的卻沒幾個,很多人她完全不記得長相,也不知道對方叫什麽名字。
那人起身,颔首道:“小的秦昭。”
“你有家人嗎?”
“小的家中尚有一老母和幼弟在。”
“你想回家嗎?”
秦昭一聽,笑容僵住,然後迅速出席快步走到宋茹甄面前,跪下磕頭道:“小的說錯話了,還請公主饒命,公主饒命啊。”
宋茹甄笑了下:“本宮要你的命做甚,起來吧。”
“謝公主。”秦昭忐忑不安地站了起來,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大氣都不敢亂喘一下。
宋茹甄看了一眼集體噤聲的清客們:“我知道,你們中很多人當初進公主府都是被逼無奈的,如今本宮做主,你們中有誰想回家的只消同明簫說一聲,就可以領了身契離開,本宮還會為你們準備豐厚的銀子出去安身立命。”
他們中有的以才藝拔尖,有的以樣貌拔尖,若是生在世家,那也都是翩翩公子一類。可偏偏都是家道艱難的,入了她的公主府當個賣弄才藝的清客,委實可惜。她有意想放他們自由,一是為了清淨,二……就當是為了積德吧。
“公主!”所有清客們全體出席,烏泱泱地跪在地上,“是不是小的們做錯了什麽,惹得公主不開心了?”
“你們別緊張,本宮只是随便問問,若你們想離開的随時可以離開。”
立有人道:“小的不離開,小的只求留在公主府裏無事時給公主唱兩首曲兒就心滿意足了。”
“小的也是,小的給公主撫琴……”
“小的也要留下,給公主逗樂兒。”
宋茹甄晃了晃鎏金酒杯裏的殘酒,仰頭一口将酒飲盡,才道:“去留随意罷,本宮的話随時有效,你們也不用急着決定。”
……
蕙蘭與銀翹扶着宋茹甄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瑤光殿。
進門時,蕙蘭怕宋茹甄被門檻絆倒,忙提醒:“公主小心門檻。”
宋茹甄頓住,低頭盯着門檻看了好一會兒,就在銀翹蕙蘭以為她罪地睡着了,面面相觑了一眼時,宋茹甄突然擡起腿,邁了進去。
進屋後,宋茹甄一眼看見不遠處的沉香榻上,褚晏披衣坐在燈下看書,阿雪懶洋洋地窩在他懷裏睡覺。
褚晏沐了浴,穿着素色薄衫,一頭長發齊整地披在肩上,形是雅正端方的形,透着清心寡欲的禁欲之冷,神卻是風流灑脫的神,身上的每一處都似在釋放着致命的誘惑力,勾得宋茹甄真想過去狠狠地揉一下他。
明明聽見她進屋的動靜,褚晏卻垂眸看着書,連頭都沒擡一下。
宋茹甄沖蕙蘭她們甩了甩手,晃悠悠道:“你們都退下吧,我一個人能行。”
蕙蘭笑着欠身告退,見銀翹還在遲疑,忙拉着她一起退了出來,再将門帶上。
銀翹擔憂道:“公主晚上喝了不少,醉得可不輕呢,你就不擔心?”
蕙蘭笑:“擔心什麽,要說你小姑娘也不懂,公主和驸馬在一起,那是醉了才更好。”
宋茹甄跌跌撞撞地來到沉香榻上,歪在褚晏對面,一只手撐着香腮,另一只手的食指戳了戳褚晏手裏的書,半是撒嬌,半是央求道:“褚晏,你別看書了,看看我呗。”
褚晏放下書,擡眸抿唇,看着她不說話。
宋茹甄雙手抱着腮,水汽氤氲的星眸認真地凝望着褚晏,嘿嘿地笑:“褚晏,你長得真好看。”
褚晏亦注視着宋茹甄。
眼前的少女向來愛華貴,衣着服飾,從來都是紛華靡麗,美輪美奂。這次去赈災,卻一改往日的華麗打扮,梳着一頭利落的高髻,上面适當地點綴着幾個細小別致的金花钿,往日喜歡的璎珞,耳墜一概都卸了,清清爽爽地露出一大截鵝頸來,清麗脫俗地如同一枝剛出水的芙蓉。
少女不知道,她的美根本不需要任何修飾,就能迷倒所有人,尤其此刻,她香腮紅透,朱唇似血,水眸含春,妩媚動人卻不自知的模樣,最是讓人情難自禁。
褚晏喉結微滑,匆匆抽開了目光,轉身欲起道:“你醉了,我去給你煮醒酒湯。”
宋茹甄忽然提高聲音問:“褚晏,你是不是生氣了?”
褚晏似有不解:“為何?”
宋茹甄撇了撇嘴:“你氣我府裏有很多清客,讓你很沒面子……”
褚晏淡淡道:“你喜歡就好。”
“我不喜歡。”宋茹甄大聲否定。
宋茹甄的反應有些過激,褚晏一下愣住了,一時竟不知該何言以對。
宋茹甄垂下頭,似自嘲似的冷笑了一聲,然後喃喃道:“因為他們在,外人就覺得我放浪不羁……也好,也好,這樣反而自在,反正我也不需要做什麽文成公主……父皇,父皇他不喜歡規規矩矩的人,母後也總勸他不要沉迷女色,荒廢朝政……父皇就嫌母後煩……我,我不能惹父皇煩……父皇喜歡不規矩的人,那我,就做個不規矩的公主……這樣,這樣父皇就不會讨厭阿時了……”
她的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褚晏已經聽懂了,眼前這個少女,看似過得光鮮亮麗,但她的過去也曾有不為人知的舉步維艱。
他看着宋茹甄搭在幾案上的柔荑握成了粉拳,遲疑再三,終于擡起手……
宋茹甄突然擡頭,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褚晏迅速縮回手去,目光躲閃着不去看宋茹甄。
“褚晏,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
褚晏回過頭來,側耳傾聽。
作者有話要說:【1】引自詩經《出車》
作者:女鵝又要耍酒瘋占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