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好像闖大禍了
我趕到三湘小區時,我爸已經不是那兒的門衛了。我看見這小區的物業擠在人群裏,勉強算個領導吧,說話的樣子也帶點官腔,他說,大夥兒都散了吧,散了吧,老袁貪污停車費已經被開除了。
我爸坐在小區門口,坐在他的門衛室前,坐在一群圍觀者的眼皮底下,像個走資派般被義憤填膺的“紅衛兵”團團圍住。我爸被揍得很慘,滿臉是血,血絲嵌在他老樹皮似的臉上,以至于能清楚看見那一道道歷經滄桑的紋路。
我懷疑他的腦袋又被打壞了。他悲怆得不得了,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與晶亮的鼻水流作一處,他無力地揮動手上的小本兒,如同祥林嫂或者祥林叔般重複說着,我沒偷錢,我每一筆賬都記得很清楚,不信你們看。
本子像是經過了争搶,已經被扯爛了,封皮皺巴巴的,上頭也染着血跡。
“你別再這兒撒賴,起來回家吧,偷錢就是不對的。”
周圍站着的一圈人,不時動手動腳地指責兩聲,有說什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也有更難聽的已經與謾罵無異。而這些人中最氣勢洶洶的是一個看來最有身份的男人,三十來歲的模樣,梳着老派的油光锃亮的背頭,手戴名表,腳蹬名靴,一身的行頭都不是便宜貨。他抖着手臂與手指,點着坐在地上的我爸,嘴裏唾沫噴飛,“老東西偷錢不說還血口噴人,這兒又沒打卡器,誰停車了誰沒停還不是他自己記的?每次看見我都拽着我要我付停車費,我早他媽都付過了!”有身份的背頭男人把臉轉向圍觀群衆,一副揍人也是情非得已的模樣,“所以不是我動的手,是他這副窮相難看到死裏去,拉拉扯扯的自己摔傷了!”
我大約聽明白,也看明白了,我使勁撥開人群走到背頭男人身前,指了指老袁,強忍怒火沖他讪笑:“我是他兒子,我爸這人臉老皮薄,像偷錢這樣臭不要臉的事情鐵定幹不了,這當中八成有誤會……”
“沒誤會!絕對沒誤會!我停車時間長,每次都百八十塊地給!他居然說自己一毛都沒收到,不是他貪污了難道還是錢自己張腿兒跑了嗎?也不想想,我開的車是奧迪A6,還能看得上眼這幾十塊的停車費?”
一個男人比烏鴉還噪,我瞧他不上,但心切地只想把事情弄清楚。我又轉過頭朝我爸吼:“袁國超,你瞎哭什麽?趕緊想想,是不是人家交了停車費你卻忘記了,結果在本子上漏記了幾筆?”
老袁估計真被打傻了,眼睛不瞬,眼淚稀裏嘩啦地流,半晌才突然朝我眨了眨眼睛,搖頭一指那個男人:“他沒交……一次沒交……”
背頭男人大光其火,沖上來就揪老袁的衣領,掏他的口袋。我還來不及将他搡開,他已搜出一包中華煙,立馬跟鐵證在手似的蹦跶起來,拔高了音量對大夥兒喊:“你們看,你們看,這種人哪有錢買這麽好的煙,說他沒貪污,我他媽還真不信了!”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一概想當然地點了點頭,是啊,與其屈鄉宦,寧屈小民,一個月入不過一千多的看門老大爺哪有錢抽中華呢?
“這煙的來路我知道,不是買的,是他拾金不昧,別人獎給他的。”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果不其然讓我找到了。我走近那個人,指了指他說,“六叔可以為我爸作證明,我爸不是跟你提過拾金不昧的事兒嗎,你跟大家說說,你說了大家就明白了。”我勉強擠了個笑容,望向群情激奮的大夥兒說,“這當中一定有誤會,我爸可是撿到五萬塊眼皮也不眨一下就上交的人,不可能貪圖這點小錢……”
可六叔卻搖了搖頭,他略小我爸幾歲,看上去倒年輕不少,他對我說:“小袁,不是我不幫你啊,你爸沒撿到錢這事兒啊……”
物業也在一邊搖頭,說,拾金不昧?還撿了幾萬塊錢移交施主,這麽大的事情我們不可能沒聽說過。
物業信誓旦旦,六叔的樣子也不像是說謊,我一下子就懵了,以我酒後僅存的智商想了想,不是他們合起夥來欺負一位帶病的老同志,就是那位老同志真沒有過拾金不昧的壯舉。
Advertisement
那中華煙是他省吃儉用買的,買給他兒子的。
眼睛前頭霧茫茫一片,我發現自己要哭了。可我告訴自己不準哭,在敵人面前流淚是最慫最孬的表現。
“尿了!尿了!”一個人突然嚷起來。
我都不記得老袁多久沒失禁了。夏裝單薄,他的褲衩被尿水浸濕,他的身下很快彙聚出一道令人難堪的水跡。
這下周圍人一個個又眉慈目善起來,眼裏有憐憫,也有鄙棄:物業用人怎麽也不仔細看看,這人明顯就是個老年癡呆嘛。
“不一定是偷錢吧,可能也是這把年紀了,腦子糊塗了,該記的賬漏記了吧。”物業安撫着背頭男人的情緒,随後轉過身來跟我說,“你把你爸帶回去吧,看他年紀這麽大了,我們也不追究了。你記得回去教育教育他,窮不丢人,做人得堂堂正正。”
兒子教育老子,這話多新鮮。
周圍人也齊聲附和,還有人上來示好般地拉了拉我的袖子,說,你爸有病你就趕緊把他帶回去,打成這樣也怪可憐的。
酒确實是個誤事的東西。別人好心好意為我解圍,我反倒腦袋一熱猛推了他一把,沉着臉說,我不回去。
“我不回去。”難以想象,我扛單槍跨匹馬,居然以這麽惹人發笑的口氣威脅在場二十來號人,“你們不還我爸一個清白,我就不回去!”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旁觀的人也都乏了,陸陸續續有人要走,也有一些人上來搡我推我,嫌我和我爸堵住了大門,這小區的車輛不能暢行無阻了。
有人推我,我就朝他揮拳頭,這下別的人也要湧上來揍我——來者勢衆,我幹不過他們,臉上吃下幾拳以後,我忽然把腰上的刀拔了出來。
這麽些年舞也算沒白練,我拿着刀,掄圓了胳膊一陣亂揮,不管來勸架的還是來幹架的,都被我掄出的刀光給吓得不敢上來,不管要走的還是沒走的,也都被這陣仗留在了原地。
他們全都眼巴巴地瞧着我瘋。醜态百出,耍猴似的。
“你們怎麽那麽欺負人呢?”估摸着這會兒我哭得比我爸還難看,剛脫口幾個字,舌頭上便沾滿了腥與鹹,像是眼淚混着鼻血一股腦地全流進了嘴裏。
“四川地震那會兒是我爸犯病最嚴重的時候,他走不了路,非讓我背着他出去捐款……是,我們家是不富裕,開不起奧迪,抽不起中華,甚至想跳舞也跳不上……”我緩緩掃視四周,以刀尖指着一張張陌生又冷漠的臉,“可我爸打小就教育我,做人得挺直了脊梁骨,不是自己的,再多也不取……”
我突然朝那個背頭男人撲過去。擺出一副與他同歸于盡的架勢,我拿刀抵住他的脖子,我說我爸清白做人一輩子,你今兒要不還他公道,我他媽就跟你一起死在這兒!
我用刀子在他脖子上拉開一道口子,逼問着他,是不是你沒把停車的錢給我爸?
我這瘋勁兒估計真的挺瘆人的,那人居然顫着聲音承認了,是。
我又問他,是不是你每回都沒把停車的錢給我爸,我爸追着你要了多次,你愣是一次不肯給?
那人顫着聲音說,是。
是不是我爸今天又攔着你問你要車費,你惱羞成怒就揍了他,還惡人先告狀,反咬是他偷錢?
那人還是顫着聲音說,是。
周圍人一片“啧”的聲音。
“呸!你這孫子!”我狠狠唾他一聲,然後把他放了。
喏,真相大白了,是這人自己沒給錢,不是老袁偷的。老袁腦子再不好使,也絕不會幹這種沒臉沒皮的事情。我的心情忽然特別愉悅,感到自己身輕如燕,飄飄欲仙。我把刀子收回來,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與淚。
“哭牛屄啊哭!”我笑着罵了一聲仍傻哭一氣兒的袁國超,然後高高興興地蹲下身子,彎下腰,招呼他說,爸,咱們回家吧。
正當我心滿意足打算把我爸背回家的時候,民警來了。
警民魚水情,我望着那些制服誘惑的帥哥心裏一陣激動,然後才意識到,我好像闖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