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打架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我去取件鬥篷來,姑娘到那避風處等我罷。”
“哦。那你快點來。”
“放心放心,片刻便回。”
這日黃昏,晚飯之際,大夫人忽然派人來傳,說有急事。明朗剛剛端起飯碗,聞言只得放下碗筷,與安嬷嬷匆匆趕往大夫人處,到了卻被告知夫人正在用飯,讓明朗于門外稍候片刻,這一候便是足足半個時辰。
正值隆冬,一輪殘日映照大地,北風凜然,寒氣逼人,明朗很快凍得手腳冰涼,嘴唇發白。
安嬷嬷賠笑連問仆從兩次夫人可用完飯。
第一次答:“還早着呢。急什麽。”
第二次答:“催甚?有本事自己進去催去!”
安嬷嬷氣的暗暗咬牙,卻無本事硬闖,只得繼續陪自家姑娘風裏等着。出來的匆忙,忘記給明朗穿鬥篷了,還不知要等多久,這樣凍下去要凍壞了,于是決定回去一趟,取鬥篷和手爐。從小院至此,不過數百步之距,走的快片刻便返,料想也出不了什麽事。
明朗站在廊上,目送安嬷嬷身影離開。這長廊東西貫通,除卻頭上屋檐,毫無遮擋,三面透風,唯有那檐柱後稍稍避風,明朗便緊貼在那柱後,臉頰發紅,口中白氣成團。
廊上不止她一人,另有兩名守門仆從,雖同在冷風裏,卻因站在門口,室內炭火熱氣襲人,多少能沾染些,其處境要比明朗好上許多。兩人不時瞥一眼明朗,目中充滿得意與輕慢。
明朗自不去理會,只不時探出腦袋,眼巴巴望門口,等安嬷嬷。
怎麽還不來?不會又迷路了吧?抑或又找不到東西了?那鬥篷貌似就放在床頭,嬷嬷應能看見吧。
正想着,忽然腳步聲響,明朗忙擡頭去看,看清來人,頓時一凝。
該來的未來,不該來的反而來了。
只見門口一行人魚貫而入。為首兩名妙齡少女,披大紅豔麗鬥篷,滿頭珠翠,身邊嬷嬷侍女小厮各幾名,群星拱月般簇擁着,浩浩蕩蕩由遠及近。
明朗微微退後,垂首站在柱後。
守門仆從一見二人,立刻滿面堆笑,躬身相迎,口中喚道:“大姑娘二姑娘來了?”
“母親用完飯了沒?”其中一少女問道。她約莫十一二歲,容貌清麗,卻眼梢微微吊起,看人時喜挑眉頭,神态倨傲。
“想是快了。小的這就去通傳一聲。”
仆從掀簾進去,那少女卻腳下一轉,朝側旁的明朗走去。
“喲,稀客啊。”少女站在明朗面前,擡起下巴,趾高氣揚的斜睨明朗。另一少女及其他人亦步亦趨跟過來,于明朗身前洋洋灑灑站了一地。
明朗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
最後一抹殘陽隐去,一只孤鳥飛過灰暗的天空,黑夜即将來臨。此處府邸為忠祥伯府。伯府主人明遠山娶有一妻四妾,育有一子三女。除明朗外,其他子女皆為正妻,即當家主母大夫人所出。而四妾室,其中三妾由大夫人親自為夫所納,唯有明朗生母與明遠山偶然結識,兩情相悅,明遠山生平第一次自作主張,執意将其擡入府中。
進府不久,便懷有身孕,然則福薄,生明朗時産後出血,命歸黃泉。
恰逢伯府老夫人,即明朗祖母将返鄉養老,見兒子沉溺悲恸,兒媳幸災樂禍,剛出生的小小嬰孩竟孤苦無依,遂将她帶至身邊。
明老夫人出身商賈之家,嫁老伯公于微時,出財出力,跟随老伯公外任輾轉各地,終掙下這伯爵功名。她曾生有一子,卻因病夭折,便将庶子明遠山寄養名下。老伯公死後,明遠山承襲爵位,又已娶妻生子,老夫人功德圓滿,功成身退。
明老夫人一生受盡颠沛流離之苦,看過世間百态,亦歷經各種勾心鬥角……及至晚年,閱盡紅塵,不問俗事,返璞歸真,性慈而寬宥,将一腔愛意柔情盡數投于明朗身上。
對明朗來說,那是一段無比美好的時光。祖母為她搭建了一廣闊天地,明朗翺翔其中,不拘性,少束縛,富足而充滿快樂,自由,無憂無慮。明朗成長的靈動,聰慧而乖巧,亦帶給老夫人無盡的歡笑。祖孫二人其樂融融。
然則天有不測風雲。明朗七歲上,不慎跌倒,撞上頭部,昏睡卧床足兩年。兩年後醒來,未及痊愈,老夫人卻憂慮成疾,心力耗盡,加引發舊疾,竟撒手人寰。
病危中倉促做了一番安排,将明朗送回京城忠祥伯府。
“天意弄人,祖母失策,想不到竟要将你送回那腌臜是非之地……小朗要受苦了。但不管怎樣,那終究是你的家,有血緣之親……我與他們約定好,定會保你平安……小朗,我的乖朗兒,答應祖母,這幾年裏,萬事隐忍,定要活下來,平平安安長大……”
明老夫人彌留之際死死攥住明朗的手,一遍又一遍叮囑,渾濁雙目裏充滿憂傷,不舍與祈求的淚水。
“我答應您!祖母不要死。”
明朗嚎啕大哭。卻終究無法挽留祖母。
祖母逝,明朗回京。
“祖母,我的娘呢?”
幼年時明朗見其他人都有娘,唯獨自己沒有,便如此問過祖母。
“你的娘呀……”
祖母并不隐瞞,将府中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小明朗聽完,點點頭,自此不再問。她從未見過娘,自然無甚感情,除了覺得娘親有些可憐外,再無其他想法。她隐約知道自己于那京府之家中不受歡迎,然而祖母全心全意的愛足夠抵消和彌補那份缺失。
況且,她還有爹。
爹她是見過的,他偶爾來探望祖母,匆匆來,匆匆去,抱過她片刻,還給了她一粒糖。
“爹!”
從扁州至上安,迢迢千裏,數個日夜,進府後明朗見到自己父親。明朗大病未愈,痛失祖母,又生平第一次離開從小長大的地方,雖說是回家,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她心中之彷徨,之無助,猶如那驚濤駭浪,層層疊疊。父親是明朗如今在這世上最親之至親了,亦是她在這陌生之地唯一所識之人。明朗渴望從他那裏得到一些撫慰。
明朗風塵仆仆,滿含熱淚站在父親面前,殷切盼望父親給她一個笑臉,抱一抱她。
父親明遠山看她一眼,終于開口:“啊,來了啊。先去見你大娘,以後在府裏,凡事聽你大娘的,懂規矩些,不可頑皮搗蛋,更不可惹她生氣。啊,行了,去吧。”
言畢,轉身離去。
明朗三日後方見到這位大娘,即明府大夫人,她名義上的母親。在這三日裏,每日都有大夫為明朗把脈問診,各種珍貴藥材與補品流水般送進明朗房中。
三日後,京中皆知,當年将忠祥伯府擾的雞犬不寧的那位寵妾,她所生而由老夫人帶在鄉下長大的小庶女回來了,然則卻是個病秧秧并有些癡傻的。明夫人不計前嫌,大度接納,并細心照料,真正宅心仁厚,活菩薩般。
活菩薩終于召見明朗了。
那日亦是冬天,天氣比今日更惡劣,大雪紛飛,天寒地凍,明朗拖着病體,立于寒風中,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只等的兩股戰戰,瑟瑟發抖,險些暈過去。
明夫人端坐正堂,居高臨下,冷冷打量明朗,血紅厚唇半啓,說了第一句話。
“倒生了張好臉蛋兒,跟你那狐媚子娘一樣。”
緊接着,說了第二句:“可別像她一樣蠢。聰明點兒,以後啊,乖乖的,聽話些。這府中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言畢,揮揮手,如趕蒼蠅般,遣走明朗。
翌日起,大夫不再出現,下人們取走那些珍貴藥材與補品,明朗此後鮮少見到明夫人,每日去問安,也不過隔在門外,由下人打發明朗。
春去秋來,明朗在府中的起居日常,衣食住行,生病用藥,下人報于明夫人,明夫人唔一聲,表示知曉了,再無二話。仿佛明朗是一株野草,一只小蟲,能讓她活着已是莫大恩賜,自生自滅吧。
明面上她不曾苛待明朗,亦不曾故意找明朗麻煩,但其不聞不問的态度,卻已說明一切,其影響至深,由上至下,無處不在。
眼前。
伯府最尊貴的兩個姑娘,嫡長女明雪與嫡次女明如立于明朗面前,平素她們見到明朗,多半昂首挺胸,視明朗于無物,不屑理會,今日卻不知為何,竟主動找上來。
明朗因生病緣故,發育延滞,本就比同齡人矮了一些,如今在大了她一兩歲的明如明雪面前,更矮了一個頭。對方人多勢衆,站了一地,虎視眈眈,明朗身着薄襖,孤零零依在廊柱旁,嘴唇發白,猶如一只羊羔落入虎群。
“來見母親?”明雪捧着手爐,“可知母親找你何事?”
明如落後半步,站在明雪身側,她與明雪一母同胞,外貌卻天差地別,明雪秀色可人,明如卻五官平平無奇,毫無可取之處,她自己知曉與姐姐容貌之懸殊,便于言行舉止上處處學着姐姐。此刻與明雪同樣捧了手爐,也擡起下巴,眼神輕慢,東施效颦,鹦鹉學舌般跟問一句:“知道麽你?”
“料你還不知。”明雪見明朗不答,遂道:“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你等會兒便知了。”
“反正你等會兒便知了,告訴你也無妨。”明如道。
“說起來也是件好事,你呀,要去做沖喜娘子了呢。”明雪道。
“做沖喜娘子呢,好事啊。”明如道。
明朗一怔,不由擡眼,懵懂看向明雪。沖喜娘子?明夫人叫她來,便是為這事嗎?什麽沖喜娘子?誰的沖喜娘子?
明朗身上還是去年舊衣,梳簡單雙髻,發黑如鴉羽,發間一只珠花都無,然則一張鵝蛋小臉,巴掌大,膚白勝雪,一雙眼睛秋水剪瞳般,黑白分明,清澈純真,澄淨如大雨過後天邊的雲朵。
她擡眼看明雪時,整張面孔便顯露出來。
這下換明雪一怔。
明雪只在明朗回府之際仔細看過明朗,之後再未正眼瞧過明朗一眼。印象裏,明朗不過一瘦巴巴,病恹恹的小鄉巴佬,母親還說她眉眼生的跟她那狐媚娘相似,明雪卻不以為意,認為不過如此,真不知母親當年怎會輸給她娘,如今又有何擔心。
然而此刻相對,如此近距離見到明朗面容,猝不及防,明雪只覺心頭一震,霎時本能的感覺到一種威脅,頓時心生怒意。
“你看什麽看?要去做容公子的沖喜娘子了很得意嗎?”明雪柳眉倒豎,怒道。
明朗複又低下頭,疑惑為何明雪明明方才還猶在幸災樂禍,轉眼間卻語帶忿然與酸氣。
容公子是誰?
“你別高興的太早,別以為做了容公子的沖喜娘子,就能近水樓臺先得月,告訴你,想都別想!容公子是誰,你又是誰?山雞哪能配鳳凰呢!”
此處并無外人,明雪無需克制,毫不諱言,咄咄逼人。
明如跟道:“就是!山雞哪能配鳳凰!你想都別想!”
兩姐妹齊齊向前一步,逼的明朗往後退去。
明朗低眉垂首,她得過叮囑,向來隐忍,況且如今在大夫人門外,正是明雪姐妹二人地盤,又對方人衆,她孤身一人,形勢猶為不利。傻子才會杠上。她只不住後退,離開廊柱遮擋,冷風肆虐撲身,不由一抖。
明雪明如向來不将明朗放在眼中,見她發抖,不由冷笑,換了種語氣:“不過倒也不一定。你若學會了你娘的本事,說不準倒有機會。”
明朗驀然擡頭,望向明雪。
她眸子清亮,與明雪四目相對時,明雪只覺那眼眸清冷,竟如那寒風一般,叫人無端心中一凜。
“敢瞪我?!你再瞪試試看!”明雪大怒,步步緊逼,并伸出一手,食指尖尖,戳向明朗胸口。
明朗被戳的踉跄後退,輕輕咬唇。
“難道我有說錯?還敢瞪我!你娘就是個狐媚子,生性□□,手段卑鄙!”
明朗身側雙手緊握成拳,嘴唇發青,開口道:“你莫要再說了。”
明雪雙目圓睜,平素習慣了明朗從不還口的沉默狀,這一開口,無疑是為挑釁,竟還帶着警告之意,明雪如聽到天荒夜談。一衆仆從站在不遠處,聞言也笑起來。
“我偏要說,你又如何?你娘就是個狐媚子,大大的狐媚子,不要臉的狐媚子!”
明雪邊說邊繼續戳着明朗胸口,明朗一退再退。
“我忍忍忍。”明朗唇間喃喃道。
“……你嘀嘀咕咕什麽?是不是在罵我?!”明雪只見明朗嘴唇輕動,卻聽不清她說什麽,心生疑窦,更覺反了天了:“什麽娘生什麽兒,你娘是狐媚子,你定好不到哪裏去。瞧你這模樣,便是天生狐貍樣……”
“一忍再忍,再忍……”明朗臉頰通紅,死死忍住,繼續喃喃。
“……只可惜你娘死的早……不過我聽說你身邊那老嬷嬷嫁過三回,想也有一身本領……”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明朗豁然止步,寒風中定然而立。
“……若得了你娘和老嬷嬷真傳,說不準……”話音未落,明雪忽然發出一聲尖叫,竟是那明朗忽然出手,一把拽住她頭發,迫的她低下頭,嘴巴上瞬間挨了一下,明雪本能反擊,卻腦袋在人手中,竟是掙脫不得,一時間駭的大叫。
衆仆從大驚,明如驚叫一聲姐姐,随之一起撲上去。
十多餘人頓時将明朗團團圍住,羊入虎群,明朗身影被淹沒。
衆人上前拉扯,試圖救出自家主子,然則明朗卻出人意料的頑強,數雙手伸向她,她卻只認準明雪一人,緊緊拽住她頭發,死不放手,被衆人推搡着,從廊下拽到院中。
“啊啊啊,我的頭!”
“痛痛痛!”
“放開我放開我!”
“救命啊——”
明雪尖叫連連,她比明朗高,比明朗壯,奈何此刻項上人頭在人手中,動彈不得,只得拼命低頭,雙手死死護住頭皮。
明朗也低着頭,一言不發,,十指如鷹爪,牢牢抓住獵物,急促喘息,雙目中透出決然,誓死不罷手。
“啊!姑娘!”
安嬷嬷返回,看見院中衆人團成一團,自家姑娘不見身影,霎時明白過來,差點魂飛魄散,将鬥篷往咯吱窩裏一夾,颠颠沖上去。
“姑娘我來了!不準欺負我家姑娘!”
明朗聽見熟悉聲音,埋着頭,危急中嗡嗡出聲喊道:“嬷嬷你別來!我沒事!我可以的!”
安嬷嬷在戰團外圍,拉這個,扯那個,俱都拉不動,根本無法近身,還時不時被人推開,倒在地上,爬起,再沖上去,如此循環。
戰團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拉鋸般來回,衆人呼的呼,罵的罵,伴随着明雪尖利的慘叫。
“頭要掉了!”
“救命救命啊!”
“我要死了!”
“嗚嗚嗚嗚饒我一命……”
正膠着間,忽然一宏亮聲音大喝,如河東獅吼:
“都給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