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沖喜 都只是傳聞,莫怕莫怕

“都給我住手。”

河東獅吼過後,幾名身強體壯的仆從上前,一層層将圍打的衆人強行分開。

衆人反應過來,忙慌張讓開,肅手而立,紛紛叫道:“夫人。”

最中間的明雪終得解脫,她頭皮劇痛,頭昏腦漲,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險些站不穩,一侍女忙扶住她。

“母親!嗚嗚嗚嗚!”

明朗被一仆從抓住,推到一旁。安嬷嬷從地上爬起,跑到她身旁,緊張查看,嘴裏不住道:“哎喲我的姑娘,可沒事吧。”

明朗胸膛急促喘息,拳頭依舊緊緊攥着,眼睛因劇烈的運動而越發清亮,瞳孔微微收縮,望向明夫人。

初次見面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過後明朗每次見到明夫人,便覺一陣寒意,仿佛那日的大雪與狂風一直未曾停下。

明夫人圓臉盤,大濃眉,剛吃過飯,面色紅潤,被人扶着,站在廊上,她身材豐腴,身着厚襖,頭上幾支金釵金光閃閃,那麽一站,彷如一座珠光寶氣的小山。

此刻院中衆人皆氣喘籲籲,衣容不整,朱釵配飾手巾之類掉了一地,一片狼藉。

明夫人居高臨下,目光掃過衆人,在明朗身上一頓,眼中閃過厭惡,卻很快隐去,喝道:“都給我進來。”

廳堂內燒着一只大炭盆,熱氣逼人。明朗一進去,便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衆人皆已站定,這時都慢慢清醒過來,再看明朗,更覺詫異,誰也不想這平日裏在府中沉默寡言,幾乎毫無存在感的小庶女三姑娘竟會反抗,竟敢與大姑娘二姑娘打起來,竟還将大姑娘打的狼狽不堪,簡直不可思議。

當然,事後責罰定是免不了的。

明雪立于明夫人身旁,捂着頭,嗚嗚咽咽,“母親,你看我的頭!要禿了!你要為我做主……我,我要把她的頭發一根根的拔下來!”

安嬷嬷陪明朗上前行禮,忐忑不安,她雖不知為何忽然打起來了,但眼下局面實在慘烈,想必一頓責罰免不了,她迅疾思索應對之詞,跟明朗眼神一碰,明朗卻眨眨眼,示意:算了,逃不掉,別求饒。

然則事情卻出乎所有人意料。明夫人瞧一眼明雪,随即輕描淡寫道:“打架之事日後再說。今日叫你來……”

明雪急急叫道:“母親!怎可日後再說,我現在就要……”

“一邊去!”明夫人喝道。

明雪畢竟不敢違拗母親,只得捂着頭,憤然無奈的站到一邊去。

明夫人轉向明朗,複又變得和顏悅色,道:“今日叫你來,是有一事相商。”

此言一出,安嬷嬷更加忐忑,不由瞧了明朗一眼。明朗卻神色如常,安靜的聽着。

只聽明夫人道:“今兒國公府來了人,想請你去做沖喜娘子。”

“什麽?沖喜娘子?!”安嬷嬷大驚。

明朗已從明雪口中得知,不像安嬷嬷那般震驚,卻也有些怔然。沒想到竟是真的。

沖喜娘子的事,明朗略有些了解。

那是很小的時候,一日清晨,明朗看見一頂紅色小嬌接走常陪她玩耍的鄰家姐姐,便好奇問祖母,姐姐去哪兒了,是嫁人了嗎?

祖母卻嘆息一聲,告訴她:“不。她是去做沖喜娘子了。”

那是明朗第一次聽見這四個字。

沖喜娘子,顧名思義,用作為病人沖喜之用。因大多病人病入膏肓,無可奈何或求個心安方用此法,最終仍無力回天撒手人寰,抑或續的一命茍延殘喘。因此許多妙齡少女或一夕之間陡成新寡,或終生守着個病秧子……

民怨積疊,後慢慢演變,致其形式發生改變。沖喜娘子依舊沖喜之用,卻無需締結終生。

沖喜娘子入病者家,陪護病者左右,若病者痊愈,男女雙方一個願娶一個願嫁,自可成就一段姻緣。若一方不願意,女孩兒則有兩個選擇:一或留在病者家,由其家供養幾年,待返家時,再酌情附贈一筆禮金,聊表謝意。二或直接歸家,病者家便需給予較豐厚禮金,好生送返,此後婚嫁自由。若病者不幸離世,女孩兒便只有攜禮歸家一個選擇。

如此一來,沖喜娘子們便不用再面臨一生守寡守病的悲慘命運,但同時也衍生出些許其他問題來。譬如禮金多少上便會産生糾紛,不過這倒是小事,大多數都可事先談好,立下字據。

真正問題在于,女孩兒留下的那幾年。

沖喜沖喜,說到底,其實便是用自身運道為他人沖掉災病。這樣的事,多少有些不詳。去做沖喜娘子的多是家境貧窮或身份低下的女孩兒。對她們而言,做沖喜娘子雖不詳,卻不失為一條生財之路,同時亦是一塊可能就此改變人生的跳板。

請得起沖喜娘子的病者家,多半有身份地位,再不濟,亦是富裕殷實人家。女孩兒留下的那幾年裏,有聰慧機靈會做事的,讨了主人家喜歡,就此謀個好差事,亦為得益。然則亦有心術不正者,妄圖借此攀高枝,變鳳凰,不擇手段做出引誘,爬床等事,鬧得夫妻失和,雞犬不寧……反之亦有女孩兒被主家苛待欺淩,或女孩兒不願意,卻被強占而無處申冤之事……

諸如種種,一言難盡。

是以但凡家中過得去,疼惜子女的人家,都不願意讓自家女孩兒去做沖喜娘子。

那時明朗懂得沖喜之意後,為那鄰家小姐姐悶悶不樂了好幾日。

祖母見她愁眉不展,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朗兒放心,有祖母在,你永不會有做沖喜娘子那一日。”

言猶在耳,斯人已逝。

安嬷嬷反應過來,頓時大驚失色,脫口道:“這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明夫人臉色一沉,旋即展展衣袖,收了收厲色,開口道:“按理呢,我們這樣的人家,是無人敢要求,我們也不樂意去做這種事的。只是此次情況不同,對方是容國公府,容世子病重,既上門來問,于情于理,都無法婉拒。”

安嬷嬷急道:“可是,可是……”

明夫人喝一口茶,道:“容國公府是什麽身份,那容世子何許人也,你們随便去打聽打聽。雖說是做沖喜娘子,即便無權勢相壓,想必亦有不少人争相競做。你運氣好,應當高興才是。”

如何能高興,安嬷嬷滿臉焦急,這事來的太突然,猝不及防,真不知如何是好,低聲下氣道:“夫人,求夫人憐憫,姑娘她才……”明夫人沉着臉,吹着茶盞,看都不看安嬷嬷一眼。

明朗一直安安靜靜站着,此時方開口道:“父親知道此事嗎?”

她聲音不大,話語卻清晰朗然,平靜淡定,兼音色清麗,宛若春日黃莺。

明夫人聞言,冷冷一笑:“你父親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就他,難道還敢推拒國公府不成?別說他,就算老夫人在,也不定敢說個不字!”

提起老夫人,安嬷嬷便想起來,道:“可是,夫人曾答應過老夫人……”

嘭的一聲,明夫人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終于按捺不住,爆發開來:“少拿老夫人說事!告訴你,要不是……這事輪得到明朗?!莫不知好歹!叫你來,是好心告知你一聲,別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此事與國公府已說定,休再多言。老老實實回房去,等着明日國公府來接罷。”

明夫人厭惡的擺擺手,打發明朗走。

安嬷嬷猶不死心,還想再說,明朗卻一扯安嬷嬷衣袖,輕輕搖了搖頭。主仆二人早有默契,安嬷嬷明白明朗之意,沖喜娘子之事恐再無轉圜餘地,再哀求,也不過自取其辱,遂忍下求告之詞,顫巍巍爬起,與明朗一起告禮,離開。

明朗一走,明雪頓時忍不住叫道:“母親!”

明雪披頭散發,儀态全無,此時也顧不得,只朝母親瞪眼道:“你真讓她去國公府?為何不是我?母親為何不讓我去?”

明夫人怒道:“什麽話!堂堂伯爵府嫡長女,竟想着去做沖喜娘子!”

明雪道:“那得看對方是誰。那可是容國公府!是容翡!”

容國公府,大楚開國功勳,幾代重臣,真正鐘鳴鼎食,權勢滔天之家。如今的容國公手握重兵,駐守邊疆,正為朝廷所依仗。

容翡,身為容國公府唯一嫡子,是為真天之驕子,世襲爵位,一生哪怕一事無成,什麽都不做,也便是潑天富貴,無上榮華。然則容翡其人,卻自幼文武雙習,天賦過人,六歲入宮伴讀,待遇與皇子等同,十四歲随父出征,屢建軍功。十六歲入翰林院,成大楚最年輕翰林學士。

如今年不到二十,卻身居要職,地位超然,在朝中舉足輕重。

偏此人又生的容貌俊美,當年新科三元跨馬游街,容翡與一衆人等陪同,容翡一席白衣,面如冠玉,神情淡漠,騎高頭大馬,于人群中翩翩而過,風頭竟蓋過新科三元,引起轟動。

自此“京城第一公子”之名不胫而走。

第一公子吹皺一池春水,入無數春閨夢裏,本人卻春心未動,至今孑然一身,不曾婚娶。

【據傳,容翡曾言:“外夷未平,國家未安,何以為家。”真正叫人又愛又恨。】

明雪雖未見過容翡其人,但第一公子種種傳言卻聽的頗多,她已十三,大楚風俗,十三歲便可嫁娶,終身大事已計上心頭。如大多數少女一樣,心事蕩漾,對京城第一公子亦充滿向往之心。奈何自家這新晉的伯爵府,與容國公府實在差距甚大,不敢肖想。明雪本不敢奢望,誰料天無絕人之路,竟天降奇緣。

“如此大好機會,母親竟拱手讓人?!”明雪臉上發紅,朝明夫人恨恨道。

明夫人亦是恨恨的:“你以為我願意!”

女兒的心思,明夫人再明白不過,因她也一樣想法:若能讓明雪進國公府,近水樓臺,憑明雪美貌,再加上自己手腕,保不準便借此締結姻親,成就一樁美事。

女兒大了,明夫人早于暗中物色女婿。她自己也出身伯爵之家,嫁與忠祥伯府,算勉強門當戶對,可明遠山窩囊平庸,讓她也跟着窩囊一輩子,無出頭之日。好在大女兒繼承她年輕時姿色,貌美如花,明夫人誓要女兒嫁的好,光耀門楣,風光無限。

看來看去,都不甚滿意。

誰知容國公府人突然上門,她當即心內狂喜,然則卻又是空歡喜一場。

“人家指名道姓,要那小蹄子。”

“為何?”

“八字最相合!”

明雪頓時無話可說。

這沖喜就跟娶親一樣,也有些許講究,合一合八字便是其中之一,這點上,沖喜甚至比娶親更看重,畢竟娶親時若雙方情投意合,八字不相沖便無妨。沖喜則不然,八字越合越好。

“……她簡直行狗屎運!”明雪憤憤道。

“哼,那也得看她最後有無福氣享這運。”明夫人冷笑道。

明雪睜大眼睛:“如何說?”

此時屋內已摒退其他人,只有她們三母女,外加明夫人一貼身丫頭。

明夫人道:“京中都知容世子病了,究竟病的如何卻一直未有确切消息。以國公府身份,什麽名醫請不到,竟要請沖喜娘子了,想必那容翡已病入膏肓,兇多吉少了。”

原本想着明雪若能進去,即便容翡死了,也能替明雪搏個人情,有國公府這份恩情在,将來明雪擇婿便更多一份籌碼。明雪既進不去,便又是另一份打算了。

倘若容世子死了或不願留沖喜娘子,明朗歸家,以國公府手筆,那謝禮定甚為厚重。

“倘若僥幸容翡未死,國公府又願意留下明朗,便将她扔在國公府幾年,我正好眼不見心不煩,最重要是如此一來,便有了與國公府走動的機會。”明夫人眼中精光閃過,“到時帶上你去看看自己妹妹,姐妹情深,也無人能說甚。”

一來二去,一則在國公府混個臉熟,二則總能碰上想碰見之人,到時憑女兒美貌,自家手段,呵……

其實無論明朗能否留在國公府,這沖喜一事,都為明府攀上國公府提供了契機,明朗之狗屎運,實則為明雪與明府做嫁衣,而到時明朗回來,還是要依附明府生存,照舊将其捏在手心,動彈不得,有些帳日後慢慢再算。

明夫人的算盤打的啪啪響,目中精光畢露。

明雪一聽,頓時喜形于色,忽又想起一事,“可萬一,那幾年裏,明朗先近水樓臺……”那雙雲朵般幹淨綿軟的眼睛讓明雪心頭委實不安。

明夫人冷哼道:“哼,她有幾分姿色又如何,病秧子和癡傻的名聲在外,國公府又豈能接納她?請她做沖喜娘子也不過因八字相合,權宜之計罷了。再則,容翡那般才俊,眼高于頂,多少京城名女都拒之門外,又豈能看上她?頂多看在我們伯府面上,對她客氣些罷了。”

明雪稍稍安心。

明夫人又道:“這些事不需你們操心,我自會為你們籌劃。你們将心思多多放在妝容打扮上,女子貌美勝過……”突然瞧見明雪披頭散發之狼狽樣,頓時怒道:“那麽多人還打不過她一個!出息!簡直飯桶!”

明雪捂着頭,與明如對視一眼,讪讪不敢言。

那邊廂。

明朗由安嬷嬷牽着,頂着寒風回到居所。那是伯府東南角一小院,青瓦白牆,明朗住進之前,明夫人特地吩咐人修整過,外觀看上去整齊如新,院房裏頭則十分簡陋樸素。灰撲撲的地面,幾件半舊不新的桌椅。

兩個丫鬟正坐在屋裏嗑瓜子。

“姑娘要洗臉,去打點熱水來。”安嬷嬷吩咐道。

丫鬟們不情不願起身,打了盆熱水,往桌上一放,好奇的盯了一眼明朗,被安嬷嬷一瞪,努努嘴,轉身便走了。

水聲嘩啦啦,安嬷嬷擰帕子,給明朗擦臉。

明朗打架時的狠勁此刻已消失殆盡,束手束腳站在安嬷嬷面前,不敢做聲,只眼巴巴的瞧着安嬷嬷。

安嬷嬷自幼陪伴她長大,名為主仆,實似親人。如今只有二人相依為命,情分更非比尋常。明朗有時怕這嬷嬷更勝怕祖母。

明朗知道,安嬷嬷眼下生氣了,且氣的不輕。

安嬷嬷給明朗擦臉,那力道頗重,明朗想忍着,卻委實有些重了,終忍不住叫道:“好痛呀~”

“現在知道痛了?!剛打架時不是厲害的很嗎?”安嬷嬷将帕子扔回盆中,濺起一朵水花,“姑娘,我的姑娘,就那麽一會兒,怎麽就打起來了?先不說那是誰,你一個人,如何打得過她們?她們一個個身強體壯,如狼似虎的,再看看你,瘦的小猴兒般……她們對你半點情面都不會講,萬一傷重了可怎麽辦?”

“我贏了!”明朗揚起臉,長睫撲閃:“以前二狗哥哥教過我打架秘訣……”

安嬷嬷沒好氣道:“輸贏又如何,最終會有好果子吃?看看,看看,這都成何模樣了,小瘋子般。”

明朗亦是披頭散發,外衣被扯的不像樣子,領扣掉了兩顆,領子歪歪斜斜的露出裏衣。

安嬷嬷道:“老夫人交待過什麽?凡事三思,萬事隐忍。日日叫姑娘念着忍忍忍,怎就記不住呢?”

明朗眼裏慢慢蘊了淚,委屈道:“我忍了呀!可她們罵我娘,還說你,還戳我,一直戳,一直戳……你叫我啷個兒辦嘛!”

安嬷嬷一頓,半晌,方道:“……別說蜀語。”

扁州鄰近蜀州,許多蜀人來來往往,明朗跟着學了一口蜀語,回伯府後,淪為笑柄,安嬷嬷便讓她不要再說,明朗偶爾卻忍不住蹦出幾句。

安嬷嬷沒成想打架緣由竟是這樣,半晌做不得聲,片刻後方想起來不知明朗是否受傷,明朗搖搖頭,展開手掌,手心裏卻躺着黑壓壓一簇頭發,足有小拇指粗細。

安嬷嬷驚呼:“老天爺,你這是薅了她多少?”

難怪明雪慘叫成那樣,還吃了個啞巴虧,明夫人竟沒責罰。然則一想起免責的原因,憂愁便襲上安嬷嬷心頭。這筆賬明夫人遲早會算,現如今不過因為國公府之事,而暫且忍着罷了。

“可怎麽辦呢,竟要去做沖喜娘子了,我可憐的姑娘。”安嬷嬷說着便掉下眼淚來。

明朗慢慢将雙手洗淨,卻道:“也不見得是壞事……反正,伯府也沒什麽好的。”

安嬷嬷搖頭道:“姑娘不懂。在伯府,就算日子難過點,終究名正言順。但去了別處,便是真正的寄人籬下。”

沖喜事敗,明夫人那三寸不爛之舌,定會将過錯推到明朗頭上,使得明朗名聲更壞,更不吉。

沖喜事成,明夫人則會盡攬大功以及攀附交情,為伯府與自家姑娘謀福利,斷不會為明朗籌劃半分。明朗寄人籬下,過的如何,全看她自身造化了。

無論成敗,對明朗似乎都不利,但以目前情勢來看,沖喜成功,容翡活下來,留在國公府,對明朗更有益。

否則,一旦回到明府,氣頭上的明雪定會變本加厲報薅發之仇。

“容國公府如何?那容世子人又如何?”明朗問。她自回京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外面的事知之甚少。

安嬷嬷是明老夫人還在娘家時的貼身丫頭,随明老夫人來京中住過一年,後因老夫人随老伯公各處外任輾轉,便被老夫人送回家鄉嫁人了。她對京中之事本就了解不多,多年過去,世事變遷,更早已物是人非。

容國公府她倒是知曉的,容翡其人其事,則是偶然從下人們私下閑聊中聽聞到的。

安嬷嬷有些猶疑,不知要不要全部告訴明朗。然而馬上就要見到他了,瞞着也無用,知己知彼反而更有利。

世人皆知京城第一公子美名,卻不知那容翡還有另外一個名號:玉面羅剎。

容翡十四歲上陣殺敵,手刃數百敵軍,殺人如麻。入朝為官,手段雷厲,曾協當朝天子翻陳年舊案,誅殺上千人,面不改色。容翡文武雙全,遇人殺人,遇魔殺魔,心狠手辣,據傳六親不認,冷酷無情。年紀輕輕,卻有如那地獄羅剎,女孩兒們為他神魂颠倒,其他人等則為之膽寒。

明朗靜靜聽着,她情窦未開,心思澄澈,對京城第一公子無甚旖旎心思,腦中只浮現一年輕俊美男人,白衣勝雪,卻手持一柄利劍,神情淡漠,忽然唇角勾起一抹邪笑,眼神陰冷,信手一揮,劍鋒挾着冷風迎面而來……

明朗一驚,驀然回神,摸了摸脖子。

安嬷嬷見狀,忙又道:“這些都只是傳聞,不見得都是真的。莫怕莫怕……”

這安慰顯然十分蒼白無力,所謂空穴不來風,傳言不可盡信,卻也不可不信。容國公府權勢滔天,家大業大,盤根錯節,容翡其人,撲朔迷離,都叫人心中惶惶,忐忑不安。

明朗擡眼,與安嬷嬷對視,從彼此眼中看到迷茫與彷徨。

主仆二人一時相對無言。

半晌後,明朗開口道:“……那容世子能不能活下來還不知道呢,嗯,祖母說過,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吃飯吧,我餓了。”

無論如何,飯總要吃,覺總要睡。

菜早已涼透,那兩個丫鬟早早跑了,想也叫不動,所幸小爐上炖着粥,安嬷嬷盛了些,服侍着明朗,一起就着冷菜吃了些,填飽肚子,而後洗漱後,簡單收拾了一些東西,便上床睡覺。

炭盆業已熄滅,房中陰冷,安嬷嬷本在榻上睡,冬夜裏實在太冷,便與明朗擠在一床,自小嬷嬷便帶着明朗睡慣了的,明朗縮在嬷嬷懷中,手臂環住嬷嬷腰際,互相取暖。

外頭天已黑透,今夜無星無月,風呼呼的刮着。

安嬷嬷年紀大了,容易倦,明朗很快便聽見頭頂呼吸變得悠長。卻又忽然醒了,安嬷嬷想起一事:

“你先前說二狗教了你打架秘訣,什麽秘訣?”

明朗精神一振,答道:“狹路相逢勇者勝;擒賊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安嬷嬷:“……”

“……學壞不學好,”安嬷嬷睡意濃重,喃喃道:“姑娘家家的,不要打架,老夫人要知道了,定要罰你站牆角……我沒有用,幫不了姑娘也管不了姑娘……打架不是什麽好事……”

“曉得啦。”

安嬷嬷的聲音越來越低,終于靜下來。

明朗一動不動,等了片刻,聽見輕微的鼾聲起,方輕輕擡頭。安嬷嬷已睡着,卻眉頭緊皺,憂心忡忡,一只手還慣性的不時動一下,輕拍明朗後背,像小時候哄着明朗睡覺般。安嬷嬷還将她當成小孩兒。

明年春日,過了生辰,明朗便十一了,再過兩年,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然而病中那兩年,昏睡不醒,百事不知,身體與時光,仿佛都靜止了,遲滞了。明朗醒來後,記憶依舊停留在摔倒前的六七歲,連她自己,也覺自己似乎還是個小孩兒。

她卻需要快點長大。

一夕之間,明朗的人生天翻地覆,如同從天堂跌入地獄。然則她卻連難過的時間都沒有,緊接着颠沛流離,病體孱弱,忙于吃藥,生存,生活……

如今,更要被送去做沖喜娘子了。

她雖安慰安嬷嬷車到山前必有路,實則亦十分迷惘。自打離開扁州,她便猶如一片浮萍,于天地間飄蕩,前途未蔔,

失去了祖母的庇護之後,她好像一無是處。

明朗看着黑漆漆的半空,想起以前曾聽過的話本子,裏頭的女子或智勇雙全,有勇有謀,或一身絕學,武藝高強,一個個聰慧伶俐,敢于挑戰惡勢力,與其鬥智鬥勇,最終大獲全勝,叫人拍手稱快,酣暢淋漓。

我不夠聰明,對不起。明朗默默的想。

我不夠強大,對不起。

但我會謹遵祖母教誨,好好活着,好好生活。即便生在泥沼,身在逆境,亦要明朗的活下去。

風聲小了些,已是隆冬,今冬卻還未下過一場雪。

明日會下雪嗎?

都說瑞雪兆豐年,明朗心念一動,忽然有種預感,今年的初雪就要來了。下雪是個好兆頭,沖喜娘子之事,焉知禍福。或許國公府是個不錯的地方,容翡亦是不錯的人……

明朗往安嬷嬷懷中縮了縮,面上帶着些許期待,慢慢入睡。

第二日一早,容國公府的人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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