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君

“望舒,你我本該是摯友。”一名身着火紅衣袍的男子提劍站在一旁,低沉悅耳的嗓音在望舒聽來卻似催命符。

天地間晦暗不明,烏雲罩頂,狂風裹挾着塵土激揚起一片肅殺之氣。

望舒仰躺在地上,衣衫破敗浴血,雙膝之下被整齊砍去,血液洇濕了他身下的土地。

“嗬……”望舒張口卻只能發出無意義的嘶啞聲音,眼前一片模糊,無神的雙眼看向天際翻湧的雲層,數百千條顏色各異的龍在雲層中穿梭,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們昔日的王後。

“望舒啊望舒,你事事都要壓我一頭,可惜你看,最後贏得還是我。”紅衣男子好整以暇地擡起右手,手上抓着一條不斷掙紮的模糊黑影,不斷發出幼獸般的尖銳哭嚎。

望舒艱難地轉頭,雙唇翕張道:“放開它……”

“好啊”紅衣男子笑着松開手,小蛟重重砸在地上,痛苦地蜷了起來,待聽到望舒的聲音後又立馬四腳并用地往他那兒爬去。

紅衣男子卻擡腳猛地踩住那小蛟的尾巴,小蛟發出一聲痛嚎,懵懂的大眼蓄滿淚水,只悶頭想往望舒懷中鑽。

“說來要感謝你和你生的這條賤種,不然我們還真沒辦法推倒那個暴君。”紅衣男子手腕翻轉挽了個劍花,明晃晃的劍光刺-激着望舒每一根神經。

“我該從哪裏開始呢,就從你的孩子吧?”男子惡劣的笑着,高高揚起手,劍光一閃,一聲幾乎刺破耳膜的尖銳叫喊,小蛟四爪亦被齊齊砍去。

望舒目眦欲裂,發出一聲痛苦的吼叫。

男子卻恣意大笑起來,笑聲逐漸癫狂,手上動作不停,劍光頻閃,血肉橫飛,小蛟身軀四分五裂,那雙清澈的大眼依舊滿懷依戀地看着望舒。

望舒幾近崩潰,歇斯底裏地發出一聲哀嚎,不知從何來了一股力氣,拖着下身那只剩半截的雙腿往小蛟那兒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可怖的血痕。

紅衣男子再度舉起手中長劍……

“望舒?望舒!你怎麽了?”一道清冽聲音響起,像是一束陽光猛地撕裂開那昏暗的天幕,四周風聲與血腥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條長隊分跪兩側,隊伍中的人正向他投來怪異的目光。

望舒猛地回過神,胸口急劇起伏,似是還沉浸在方才的慘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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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把銘冊都給捏碎了啊。”一個圓臉、長相機靈的少年湊過來看見望舒手中斷裂的木板後小聲說道。

他就是方才将望舒從記憶中拉回的人,亦是望舒在還是條錦鯉時最好的朋友。

鲫魚妖,康凝。

望舒手心全是汗,心有餘悸地擡頭看了眼蔚藍的天,将木牌丢在地上,沖康凝露出一個極為淺淡的笑,“我沒事。”

這是他重生回來的第五天了。

臨死前的那一幕依舊令他心如刀絞,每每閉上眼,腦海中總是會浮起小蛟和……那個男人的模樣。

起初,望舒只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場夢,但随後他身邊發生的事都如他“夢”中所預料的一般後,他才确信,他重生了。

重生到他還是條錦鯉的時候。

“望舒你別緊張,雖說是從北海派了個水君過來,但是凡人有句話,叫做天高皇帝遠!”康凝轉了轉眼珠子,擡手悄聲道。

話音剛落,康凝的頭上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拐杖。

“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瞪着眼道。

“龜爺爺,別生氣,阿凝就是嘴上占占小-便宜,他不敢對水君不敬的。”望舒忙扯了扯康凝的衣角。康凝連忙賠笑。

老人待看到望舒後,目光才柔和了下來,緩聲道:“北海是離咱們這兒遠,但是也不能對貴人不敬!否則上去和龍君那兒告上一狀,咱們這個小小的水潭哪兒吃得消?”

“到咱們這兒鳥不拉屎的地方,還貴人呢,真要受寵的肯定放身邊呀。”康凝嘀嘀咕咕道,說完又被龜老敲了一拐杖。

望舒聽了後心頭一窒,若不是上輩子偶然聽宗梧談起,他都不知道宗梧曾當過這三仙潭的水君。

他上輩子只知道悶頭修煉,去人間歷練,好盡早越過龍門登入天界。哪怕和宗梧在一片水域裏,竟是從未相見,更遑論說話了。

而今天,就是宗梧來任三仙潭水君的日子。

說實話,上輩子望舒初躍龍門,便被宗梧一道玉旨給娶回了龍宮,最初時望舒是有不滿,有恨意的,但礙于宗梧在龍族,乃至三界中都是出了名的殘暴與專橫,故而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吞。

然而讓望舒意想不到的是,宗梧卻對他關心備至,噓寒問暖,并且主動将龍族事務交予他一起打理,漸漸地,望舒不知何時不再反感宗梧的近身,直至……

他生下了一顆蛋。

望舒深吸一口氣,動了動站地有些酸麻的雙腿,水君上任,又是北海的貴人,在得知到上任日期後,龜老一大早便将這水潭裏的所有小妖都拉到了岸上,一個一個排好隊伍等着迎接。

然而時值正午,那條道上卻一個人影也見不着。

衆人不免有些唉聲嘆氣,龜老吹胡子瞪眼道:“都哀叫什麽?!讓你們站會兒怎麽了,一個個成日裏軟趴趴的,修煉嫌累,站着嫌累,吃飯怎麽不嫌累啊!咱們這裏一個能進龍宮的都沒有,多和望舒學學,我也不至于成天盯着你們!”

衆妖面無表情地聽着龜老的訓誡,耳朵都快起了老繭。

龜老乃是這三仙潭中壽數最長的妖怪,故而大家夥都對龜老十分尊敬,此刻雖是心中不以為意,卻都是将腰背挺直了重新站好。

龜老看着衆人,又是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望舒正欲開口安撫,龜老卻神色一變,動作遲緩地朝着那條小道跪拜于地。

望舒一怔,轉頭看去。

一道瘦小人影正沿着這條道路緩步走來,與身形不符的寬大黑袍更将他的身子襯托得愈發單薄瘦小,那是一個看模樣約莫七八歲的孩童。

“拜見水君。”龜老沉聲恭敬道。

衆人紛紛瞪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小孩兒。龜老咳嗽了一聲,衆人才如夢初醒一般紛紛依模畫樣地跪拜于地。

“拜見水君。”

望舒卻愣在原地,這……是宗梧?他實在太過瘦小,下巴尖細,披頭散發,漆黑的雙目空洞無神,一幅飽受了虐待的模樣。

黑衣孩童目不斜視,一手提着一個藍色的小綿布包,徑直穿過望舒,走到龜老身前。

望舒并未下跪,這是大為不敬,宗梧卻好似沒看到一般,一個眼神都不曾給他。

“我的洞府呢。”聲音細嫩,卻帶有一絲啞意,就如同許久未開口說過話一般。

龜老這才緩緩起身,畢恭畢敬道:“水君府早已布置妥當,這就請君上與……”

“就我一個。”宗梧淡淡道。

龜老有些詫異,北海龍族若是要下任水君,必當有數名海族開道,一同赴任。但這新來的水君沒有人開道就算,竟然連個陪同的海族也不曾委任?!

難道這漫漫長路,竟是這一個孩童獨自一人走來的不成?!

龜老一時未回過神,場面頓時尴尬起來,一旁的康凝偷偷擡頭瞥一眼,卻見望舒竟然直勾勾地盯着水君看還不下跪,當即吓個半死,連忙扯着望舒的衣袖小聲提醒他。

望舒卻腦子一熱,顧不得其他,上前幾步道:“我來帶君上去洞府吧。”

宗梧不發一語,繼續往前走去。

龜老身後便是三仙潭,顧名思義,三面環山,青山綠水,波光粼粼,宛若錦繡綢緞遺落在廣袤的荒漠大地中。

宗梧走到水邊,身形便消失不見。

三仙潭上有一結界,乃是隔絕水下妖界與人世所用,唯有身懷法術之人才可穿過結界進入三仙潭下的妖界,否則看見的不過是一潭普通的水罷了。

“這……”龜老饒是閱歷豐富,此刻都不禁有些愣神。

望舒朝龜老遞出一個安撫的眼神,龜老張口欲說什麽,望舒卻也緊跟着越過結界去了。

水下妖界幾乎與凡間的街道一模一樣,房屋錯落,街道縱橫,水君府就坐落在街道的一端,格局樣式乃是龜老按照凡間中的府邸庭院所建造。

此刻街市中的妖怪們都在岸上等候着,故而街市顯得格外冷清。

宗梧拿着那小包袱走在街道上,絲毫不需要望舒帶路,街道的末端便是水君府,一目了然。

望舒心怦怦直跳,跟在宗梧身後,小心翼翼道:“我幫您拿行禮吧?”

宗梧并未說話,依舊是悶頭往前走着。

望舒一時有些語塞,上輩子和宗梧相處時,往往都是宗梧主動,他只需要應付着點頭或搖頭就行,哪像現在這般,望舒盡全力對宗梧示好,奈何他卻油鹽不進。

“君上一路累不累?餓不餓?”望舒搓着手道。

宗梧:“……”

“我做的糍粑特別好吃,君上要吃麽?”望舒關切道,上輩子宗梧就很喜歡吃他做的糍粑。

宗梧側頭怪異地看了望舒一眼,繼續悶頭朝前走,唯一不同的是一雙小短腿似乎加快了步伐,好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背後追趕一般。

望舒當即一窒,自己好像确實挺像那種拐賣小孩兒的人。

望舒這回算是知道為何上輩子他從始至終都未曾與幼時的宗梧見面了,就依照宗梧這八竿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性格,上輩子他多半都是一個人憋在水君府裏,從來不出來上街走。

宗梧走着走着就往旁邊挪了挪,刻意與望舒拉開距離。

望舒:“……”

他有那麽可怕麽?明明上輩子對他那麽愛不釋手的,望舒有些郁悶。

但當望舒看見宗梧那纖瘦的背影時,心又軟了下來。

上輩子宗梧明知道将蛋孵化出來,他的身份會暴露,他卻依舊與望舒一道日日期盼着小生命的到來,直至最後,四海龍族壓境,宗梧卻束手就擒,被壓上剮龍臺,只為了給他和小蛟謀一條生路。

難道僅僅因為是蛟族,就不分青紅皂白要誅殺殆盡麽。

既然如此,那麽這輩子,他便助宗梧化龍,堂堂正正地入主四海,成為真正的龍神。

至于那個人,該報的仇,望舒亦不會手軟。

“我叫望舒,你呢?”

宗梧依舊不發一言。望舒卻并未因此灰心,雖說宗梧從未和他談及他的童年,但就目前來看,望舒不難猜到,宗梧在北海過的究竟是什麽日子。

倏然,宗梧腳步一停,望舒面露喜色,要說話了?

“望舒。”宗梧輕聲道。

“嗳!”望舒喜形于色。

“開門。”宗梧側頭,漆黑雙眸古井無波地看着望舒。

望舒一愣,擡頭看了眼水君府的牌匾,幹咳一聲。

“門不是……一推就開的麽。”

宗梧看傻子一般上下打量了一番望舒。望舒被看的面紅耳赤,他也是第一次來水君府,而且,龜老也沒說這需要鑰匙才能打開啊!

宗梧一幅“魚的腦袋就是不好使”的表情,充滿了海裏的對湖裏的濃濃的種族歧視,讓望舒看了只想先揍他一頓。

望舒面上挂着尴尬又不失禮貌的笑容,內心默默罵了句:

“死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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