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妖客棧

襄屏江遠在千裏之外,其本源位于極東之地的一處雪山,雖離海遠,但其支脈融彙五湖,故而襄屏江的水君向來要比其他的水君忙上一些。

三仙潭獨存于荒漠,與其他水域毫不相幹,故而宗梧這水君赴任的那幾日格外清閑,無需去與其他毗鄰的水君打交道。

但自古以來,池塘裏的羨慕湖裏的,湖裏的羨慕江裏的,江裏的則傾慕那無垠的大海,海中以龍族為尊,故而望舒也對那襄屏江的水君也有所耳聞。

原因無他,無非是這襄屏江水君乃是蛇妖出身,卻一心想化龍,衆人明面上雖阿谀奉承,但內地裏卻對他極為不屑。

望舒對這襄屏江水君倒是沒什麽惡感,畢竟人往高處走,他想化龍也無可厚非,但若是他存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想朝着宗梧伸手,那就得掂量掂量了。

日頭正中,清風微拂,兩側樹影斑駁投在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上。

官道上只有兩三個商隊懶洋洋地走着,望舒今日一早便去城中買了輛馬車,特意挑了兩匹健壯的馬,又置辦了不少軟塌,哪怕是睡上一覺也不會覺得咯人。

望舒掀開車簾扣在一旁,讓正午和煦的日光得以照射入車內,宗梧正躺在軟塌上,腦袋架在望舒腿上,閉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望舒擡手輕撫宗梧的細軟的黑發,身子後仰靠在車廂上,垂眼看了下宗梧,随後朝着馬車外輕聲呲了幾下。

一只手掀開竹簾,赤哲探進頭來,正欲開口說話,望舒擡起一指湊到唇邊示意噤聲。

赤哲點了點頭,看了眼宗梧。望舒指了指赤哲又指向自己,嘴唇開合無聲地說了些什麽。

赤哲哂然一笑,搖了搖頭,不待望舒回應便直接放下竹簾,自顧自駕馬。

望舒無奈地嘆了口氣。

雖說是赤哲自己态度堅決地要跟他們一起來,但他畢竟身上還有傷,讓一個傷者駕車,他還是有些愧疚的。

望舒思忖半晌,雙手捧着宗梧的腦袋,輕輕托起,随後起身重又将腦袋放下,動作輕柔至極,但宗梧依舊睜開了雙眼。

望舒蹲着身子尴尬一笑,小聲道:“吵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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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梧坐了起身,搖搖頭。

“我去替他駕馬,換他進來休息一下。”望舒解釋道,說完便從一旁的包袱中拿出油紙包裹好的糕點遞給宗梧,“這是我臨行前幹娘做好了送來的,待會兒君上和赤哲都先吃些墊墊肚子。”

“你吃過了麽?”宗梧問道。

望舒笑着道:“吃過了。”

宗梧這才點點頭,垂着腦袋小口小口吃了起來,望舒見狀轉身出去,不多時,赤哲躬身入內。

此時天色尚早,望舒也不急着趕路,慵懶地靠在車廂上,側頭看着道路旁後退的樹木出神。

赤哲與這黑蛟有着血海深仇,這段時間之內黑蛟定會找尋時機來與宗梧相認,這赤哲……當真是令他有些頭疼。

北海老龍肯定不會将宗梧的身份宣之于衆,故而在衆人眼中,宗梧至多是個不受寵的北海龍族,而不會将他與蛟族聯系在一起。

但若是讓赤哲看出些什麽來,望舒不敢保證赤哲不會手起刀落直接将仇人的親族給殺了。

“哎……”望舒長出了口氣,将腦袋埋在雙膝上,有些煩躁。

果然提升實力才是最主要的。

正當望舒撐着腦袋冥思苦想之際,一道輕微且短促的笑聲一閃而過,望舒登時眼中劃過一絲震驚,轉頭看向被車簾遮擋住的車廂內。

剛才……是宗梧笑了?

望舒驚訝之色還未消退,車廂內又傳來赤哲的悶笑聲,二人似乎還挺合得來?

“望舒。”宗梧小聲喊道。

“嗳。”

“你歇歇吧,待會兒再趕路。”

望舒爽快應下,将馬匹驅到官道一側,轉身入內。

只見宗梧懷中抱着糕點,嘴角還沾有碎屑,小腳離地輕晃,顯然是心情十分好,而赤哲正大咧咧地坐在宗梧身旁,兩手靠後舒展開,翹着二郎腿,看見望舒進來後仰臉露出一個英俊的笑。

望舒不知道這二人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到底說了什麽,但只要宗梧開心,他也不去過問。

“咱們這是要去哪兒?”赤哲懶懶問道。

望舒坐在宗梧身旁,宗梧将懷中的糕點整個塞到望舒懷中,眼睛晶亮地看着望舒。望舒笑着撚住糕點放入嘴中細嚼慢咽,含糊道:“襄屏江。”

赤哲瞪大眼:“襄屏江?!那離這兒可不少路呢,按咱們這速度,少說也得三十多天,那滿月宴還有多久來着?”

“四天。”望舒道。

赤哲:“……”

“你們要是不想去的話,可以直說趕不上,咱們何必真的買輛車走呢。”赤哲無奈道。

“放心,咱們天黑只消去個客棧,自會有人來接咱們的。”望舒不以為然。

“哦?什麽客棧?”赤哲來了興致,追問道,宗梧亦是雙眼放光看着望舒,一幅求知的模樣。

能夠讓宗梧用這種敬仰的目光來看,足夠讓望舒膨脹成一只河豚,雖然宗梧現在還只是一個幼崽。

望舒清了清嗓,道:“客棧名為有妖,每日的酉時三刻,才會在某個地方現于人世,其中大多是仙妖鬼等過路暫住,偶爾也有凡人誤入,乃是聯通三界的一處所在,”

“而最近的一處地點就在一座廟宇旁,咱們只需在酉時三刻前到就行,屆時自然會有人來接應咱們。”

“那我們還需要走多久?”赤哲懶懶問道。

望舒側頭朝窗外看了眼,雙眼微眯,思忖半晌回道:“約莫一個時辰吧,還早,我們原地修整一番。”

望舒放下竹簾,光線頓時晦暗起來,宗梧悄悄地挪了挪屁-股,往望舒身旁靠了去。望舒心領神會,擡起手臂攬住宗梧瘦小的肩膀,宗梧才慢吞吞倚靠在望舒的腰側。

二人相依偎在一處,惹得赤哲頻頻側目,忍不住問道:“望舒,我看你年紀也不大啊,怎麽照顧起小孩兒來這麽順手呢?你還有弟弟妹妹麽?”

望舒當然不可能直接說自己都是當過爹的人了,只含糊道:“順手而已。”

赤哲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見宗梧重又閉上眼,似乎睡着了,望舒又是一幅神游天外的模樣,一時憋地慌,朝着望舒擠眉弄眼打趣道:“我瞧你們一點也不像上司和下屬,倒像是那個。”

望舒懶懶地瞥了他一眼,眉梢輕揚,“哪個?”

赤哲壞笑着摸了摸下巴,嘴唇開合間小聲道:“童養媳。”

望舒瞪了他一眼,赤哲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望舒頗為無奈,赤哲這人好像生來就是這麽一副自來熟的模樣,再加之他長相英俊,又識時務,望舒對他倒沒什麽厭惡的感覺。

“小心我家君上醒來打你。”望舒不輕不重道。

赤哲咧嘴,擡起一腿架在軟塌上,側頭隔着竹簾望向車外,口中哼着一段不知名的小曲,嗓音淳厚且滄桑,在狹小的車廂內歌聲好似被放大了無數倍,卻并不刺耳。望舒一時聽入了迷。

宗梧身子稍稍一動,眉頭稍皺,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穩。望舒登時清醒過來,忙擡手輕撫宗梧背脊,正欲讓赤哲小些聲之時,赤哲卻轉過頭,湊了過來,低頭瞧着宗梧。

望舒吓了一跳,下意識地要往後退,肩背卻觸及到車廂內壁,赤哲依舊輕哼着歌,宗梧的眉頭卻舒展開來,待到歌聲緩歇,宗梧已然睡熟。

望舒頗為驚訝地看了赤哲一眼,赤哲支起身子,雙臂撐着軟塌,雙眸晶亮,似乎知道望舒要問什麽,笑着道:“這是我家鄉的歌謠,哄睡效果最好。”

望舒颔首,将宗梧攬在懷中,蔥白指尖輕拂過宗梧細軟的碎發,赤哲看了一會兒,忽而小聲道:“小兄弟不是龍族的吧。”

此言一出,對望舒而言無異于是平地驚雷!宗梧的身份此刻決計不能洩露,否則引來的将會是殺身之禍,在短短的一剎間,望舒幾乎第一反應是欲殺人滅口。

現在赤哲還有傷,決計不是他的對手。只要他想……

望舒內心驚濤駭浪,面上卻是不顯,只淡淡地“哦?”了一聲,掩在宗梧身下的手撚法訣,調動全身靈力,雙眸死死盯着近前的赤哲。

赤哲似乎沒感覺到危險一般,依舊垂着腦袋細細打量着宗梧,繼續道:“他的後頸處沒有龍鱗,那處乃是逆鱗所在,一般的龍族都會有,但他沒有。”

“看的這麽仔細啊。”望舒輕聲道,靈力彙聚到掌心,凝聚成數條透明水鏈,只要他心神一動,水鏈即可纏住赤哲的脖頸,瞬息間将他絞殺。

“對。”赤哲笑了起來,有意壓低聲音,胸口起伏震蕩,笑聲沉悶而富有磁性,“我方才在他戴鱗片的時候瞥了一眼。”

“嗯?”

“就是這個。”赤哲伸出指尖輕輕地從宗梧衣領處勾出一條紅繩,紅繩串聯着一片赤紅龍鱗——正是赤哲的那片。

“我看他挺喜歡的,又是他兄長的東西,我就送給他了。畢竟這與我而言只是個龍鱗,于他而言卻是家人的信物。”赤哲眸色溫柔看着熟睡的宗梧,赤紅龍鱗在日光下宛若有火焰在流動,充滿勃勃生機。

望舒眸色複雜,五指輕抿,水鏈消散。

“你對君上這麽好做什麽,龍鱗本來就是你的東西,戴在身上或許有保命的效用。況且你不是要去殺那黑蛟麽?沒有龍鱗你更加無法與他一戰。”

赤哲嗐了一聲,身子後仰重新坐了回去,緩聲道:“我原本,也有一個弟弟。”

望舒輕輕颔首,“節哀。”

“你呢?你家裏有什麽弟弟妹妹麽?”赤哲嘆了口氣,語調一變,輕快道。

望舒搖了搖頭,“我自小無父無母,是我-幹娘收留了我将我養大,她發現我時我正在一個懸崖邊。”

赤哲自覺失言,忙低聲道了句抱歉。

二人一時互戳痛腳,都十分尴尬,只得閉嘴不語,阖眼佯裝小憩。

不知過了多久,望舒只感到眼前一暗,耳畔風停,連樹葉簌簌聲亦消失不見,周遭出奇安靜,心跳聲被不斷放大,而這一切,都是在瞬息之間發生的。

望舒猛地睜眼,對面的赤哲亦是在剎那間睜開雙眼,滿臉戒備地與望舒對視一眼,二人皆屏息。

馬車外傳來輕微的莎莎聲,好似有重物摩挲着落葉,拖地前行一般。

望舒看了赤哲一眼,赤哲面色緊繃,略一颔首,動作緩慢地擡手掀開他側旁的竹簾,一只瑩黃色的巨大瞳孔赫然映入眼簾!

赤哲渾身巨震,大喝一聲,“跑!”幾乎是在同時,轟然一聲巨響,一道大力撕扯着将馬車四分五裂!就在那一瞬間,望舒緊緊抱着宗梧,幾乎使出了渾身的力,化作一道青光遁入林間。

耳畔風聲獵獵,明明日頭正旺,望舒卻感到身後有一股陰寒視線緊緊盯着他,望舒不用想也知道,黑蛟就在身後!

但他現在不能停,絕對不能把宗梧現在就交出去!

宗梧早在馬車碎裂的那一刻就清醒了過來,只感到眼前一花,再回神時則看到身後一條巨大的黑蛟,正露着森森獠牙對望舒和他窮追不舍。

黑蛟所過之處留下一道焦灼痕跡,宗梧沒由來地心頭一落,緩緩道:“望舒,放我下來。”

望舒一顆心幾乎跳到嗓子眼,聞言想都不想直接一把按住宗梧的腦袋就往懷中摁,不讓他與黑蛟對視。

孰料一向乖巧聽話的宗梧此刻卻像是變了一個人,在望舒懷中不斷掙紮,愈來愈激烈,望舒忙于逃命,無暇安撫,只能強硬地箍住宗梧,不讓他動彈。

黑蛟看在眼裏,仰頭便是一聲嘶吼。吼聲驚起林中飛鳥,烏壓壓地飛向天際。

宗梧卻好似忽然發了狂一般,口中大喝道:“放我下去!”語畢雙手亂揮,好幾下都揮打到了望舒的額頭,雖然不痛,但也着實讓他有些頭昏腦漲。

“別動!”望舒頭一次吼了宗梧。

宗梧幾乎是頃刻間便停下動作,黑蛟昂首蓄力,大張着嘴猛地噴射出一股酸液,液體将将好落在望舒身前,腐蝕了大片土地,擋住了二人去路。

黑蛟不再緊追,反倒是停下步伐,反身盤起,高昂上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氣喘籲籲的望舒與他懷中的宗梧。

“放我下來,它要抓的是我,你快點跑吧。”宗梧将腦袋埋在望舒的肩膀上,悶聲道。

黑蛟垂下腦袋,緩緩靠近望舒二人。

望舒緊了緊手臂,咬牙道:“不。”

黑蛟瑩黃瞳孔一暗,猛地轉頭看向望舒,脖側黑鱗不斷翕張,發出鱗片摩梭的沙沙聲,似是在威脅恐吓。

望舒稍稍側頭看向黑蛟身後,不見赤哲身影,想必是馬車碎裂的一瞬間黑蛟就盯上他們二人了。

現下四周無人,若是現在直接坦白……

望舒正在猶豫,黑蛟卻再度鱗片翕張發出沙沙聲,身軀較之先前那次更為高昂,好似在催促着某事。

宗梧聽見這聲音,掙紮着要下來,望舒正處于脫力之時,一時沒抱住,竟當真讓宗梧掙脫了。

宗梧一落地便擋在望舒身前,用他那瘦小且羸弱的身軀妄想庇護他身後的望舒,從而毫不畏懼地與那黑蛟對視。

“你是不是北海派來的,殺我可以,放了望舒,他不是北海的,什麽都不知道。”

望舒擡手搭在宗梧的肩膀上,手腕輕顫,眸色複雜,“君上……”

黑蛟默然地看着眼前這一切,望舒與宗梧像是被逼入死角的獵物,等待着獵人的最後一擊。

望舒嘴唇緊抿,垂着的手緊攥,不管了,拼一把,旋即沉聲大喝道:

“烈光!你忘了恨山夫人囑托你的事情了麽?!”

望舒沉聲一喝,似是裹挾了千鈞之力,登時就将那黑蛟震在原地。

望舒親眼可見那黑蛟瑩黃雙瞳中的那抹不可置信。趁此機會,望舒忙重新将宗梧攬在身後,正欲趁熱打鐵繼續喝問之時,黑蛟卻口吐人言,嗓音沙啞道:“你是何人,為何會知曉我母親的名諱。”

望舒還未來得及開口,倏而一道清冽嗓音響起,宛若初春時破冰的那絲流水,泠泠且帶着一股冷意,“沒想到你竟然還敢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來。”

衆人頓時側頭,只見一道高挑人影自樹林間款步走來,腰間別一只白玉笛,白衣飄飄且繡金線,墨發披垂玉簪輕束,容貌出塵絕豔,卻好似隔霧看花,朦胧秀絕。

白衣人話音甫落,樹林四方便猛地現出數十道人影,皆手持弓箭,箭尖泛着寒光,對準了黑蛟。

“放。”白衣人擡手一揮,萬箭齊發。

黑蛟怒吼一聲,在萬箭之中化作黑煙消散。

“嗤,假身,晾他也不敢以真身現世。”白衣人嗤笑一聲,譏諷道。

望舒将宗梧擋在身後,戒備地看着白衣人,白衣男子稍一揮手,四面人影霎時消失。

“你這麽看着我作甚,我方才可是救了你們的。”白衣男子負手而立,輕飄飄落下一句。

宗梧稍稍露出頭來看向那白衣男子,卻被望舒拿手悄悄推了回去。

望舒不卑不亢道:“多謝閣下相救,不知閣下可有看到一名頭發微曲,身高八尺的男子。”

“我已經派人先将他送去客棧了。”白衣男子漫不經心道。

客棧?望舒低下頭與宗梧對視一眼,各自心下了然。

“閣下莫非就是客棧的老板?”望舒問道。

白衣人打量了一番狼狽的二人,許久後才略一颔首,對着望舒道:“你就是那三仙潭的水君?”

“是我。”宗梧不待望舒回應,自己便站了出去,白衣男子狹長鳳眸微眯,薄唇輕揚,細細打量一番,笑道:“小小年紀能擔此大任,将來想必成就非凡,在下夷辛,便是這間客棧的老板。”

望舒與宗梧對視一眼,各自道:

“望舒。”

“宗梧。”

恰此時,天際雲霞蒸騰,紅光萬丈,天際群鳥再度成群結隊地飛回樹林,僅在一瞬之間,望舒只感到好似天地間有一種冥冥之感。

“歡迎貴客來我有妖客棧,請。”夷辛不疾不徐道。

望舒與宗梧一道轉身,只見在璀璨霞光中,一間足有十丈之高的恢弘樓宇赫然憑空而現!

樓宇朱漆紅燈,雕梁畫棟,絲竹聲聲入耳,客棧中燈火通明,嬉笑聲不絕,往來身影頻頻,大多為人形,卻各自有着長尾,獸耳,亦或是蛇身,羽翼等,亦有看不出模樣的東西在客棧內來回奔跑。

這便是三界之中最為繁華的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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