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骨頭一般,沒有半分血色。
這本來就該是預料之中的景象,但此時此刻卻不知為什麽仍舊還是覺得有一股淡淡的酸澀慢慢地湧了上來——柳沉疏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無情低頭,入目就是柳沉疏因為挽起衣袖而露出的小臂,白皙而瑩潤,泛着健康的光澤,如同一塊上好的羊脂玉;她手邊的就是自己的腿,不止蒼白瘦弱,甚至還略帶了幾分萎縮。同樣是白,卻形成了異常鮮明的反差。
無情的眸色不自覺地沉了沉,臉上卻仍是一派平靜,正要開口道謝,卻忽然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嘆息。他下意識地循着聲音将視線微微上移,然後就看到了柳沉疏輪廓柔和的側臉。
她的臉上已沒有了平日裏慣常的笑意,只是低着頭、動作輕柔地将他的腿浸入木桶之中——他自膝蓋以下分明就毫無知覺,但他卻不知為什麽有一種莫名的直覺,就是能肯定柳沉疏此時的動作一定是及輕柔的。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故,她的眉宇間竟是顯出了幾分溫柔和少見的溫婉來,眼底帶着嘆息之色,甚至好像還有幾分似有若無的……酸澀?
無情有一瞬間的怔忪,卻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柳沉疏擦了擦手,順手替無情整了整衣擺,這才終于站起身來,随手遞了一本書給無情,示意他随便看看打發時間。
無情點頭,伸手将書接了過來。
柳沉疏一貫嫌他思慮過度,這會兒自然是也不會給他看什麽需要耗費精神的書,随手遞來的是一本話本——無非就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兒女情長的故事。
無情倒是也不嫌棄,随手就粗粗翻了幾頁,正要端起杯子喝口水,擡眼卻就見柳沉疏也正坐在一旁的桌案邊看書——她手邊的醫書早已高高地堆了好幾摞,她這會兒卻似乎是遇到了什麽難題,眉頭擰起,手中的筆提了幾次卻又終于放下、墨汁不經意間在宣紙上濺出了一個顯眼的墨點,她卻到底還是一個字都沒有落下。
無情自然知道柳沉疏是在為他的病情費神——青年素來冷峻的神色竟也好像顯出了幾分暖意來,沉默了片刻,到底還是又低了頭去翻看手裏的畫本,只做不知。
他沒有勸柳沉疏罷手,就像柳沉疏也絕不會勸他不要做捕快一樣——醫者治病、捕快破案,其實都是一樣的。他也沒有再向柳沉疏道謝——有些謝意,未必都要說出來,至少他自己終究還是全都記得的。
誰也沒有說話,屋內一片安靜,但兩人的神色卻竟都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即便是正皺着眉的柳沉疏,在這暮色深沉的夜裏,心頭竟也是難得的一片安定。
……
這個冬日第一場真正的雪也終于在幾日後到來了,無情卻是開始漸漸忙了起來——就在前幾日,追命也已離了汴京外出辦案,“四大名捕”之中,便只剩下了無情一人鎮守京師。不過好在汴京城仍尚算是平靜,無情除了經常去六扇門之外,倒也還不算是太過操勞。
這日一早無情剛出門不久,柳沉疏便迎來了上門造訪的客人——她這裏一向熱鬧得很,有客人來本是經常有的事,但這一次卻有些特別——
來的客人,是個男人,而且……并不是來買花的。
到柳沉疏這裏來的客人,九成以上都是女孩子,偶爾才會有那麽一兩個男人來買花——或是真心愛花、或是附庸風雅、又或是買了來博心上人一笑的,不一而足。
柳沉疏雖是以看診和賣花為生,但其實她的醫術卻并沒有什麽名聲——她太讨女孩子喜歡,自然是男人們嫉恨的對象,又怎麽會來找她看診?至于女孩子們……也不過是來找她治些風寒之類的小病——若是病重,她們的家人自會求訪名醫,哪裏會來找她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
因而知曉她醫術不錯的,至今也不過就是神侯府諸人罷了。
這日來的這個男人長得極高——柳沉疏的身形在女子之中已算是極高挑的、即便是在男子中也不算矮,但她卻仍是要仰着頭,才能看清來人的臉。
這是一個很年輕英朗的男子,額上有一顆黑痣,舉止斯文而儒雅。柳沉疏本以為他應當是來買花的,但誰知他剛得體有禮地對着自己施了一禮後,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柳姑娘,我家公子想請你看診。”
他聲音清朗,斯文和氣——柳沉疏卻是一瞬間頓住了所有的動作,擡了眼定定地看着他。
那人似乎并沒有因為拆穿了柳沉疏的性別而自得,仍舊只是挂着儒雅淺淡的笑意,溫和地低頭看着柳沉疏。
柳沉疏和他對視了片刻,神色未變,只是随手把玩着自己原本系在腰間的筆,淡淡問:“不知貴府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我家公子姓蘇,”那人仍舊溫和地笑着,神色平靜,微微一頓後,不緊不慢地念出了一個名字——
“蘇夢枕。”
柳沉疏一怔,腦海中立時就浮現出了那個在大雨中在茶樓裏咳得撕心裂肺的青年——尤其是他那雙如同寒焰一般的眼睛,還有……他手中那柄美得教人驚豔的刀。
京城之中,江湖上一共有三股勢力:其一是雷損的六分半堂,數十年前已是京城第一大幫;其二,便是金風細雨樓;最後那一股,卻是迷天盟——但迷天盟的情形有些特殊,只能算作是外來者,與前兩股不可同日而語。
而那男人口中所提到的蘇夢枕,正是金風細雨樓的樓主。
人說“天下英雄,六成雷,四萬蘇”,是說天下的英雄豪傑多數都已盡在這兩幫之中,而這其中有四萬人歸于金風細雨樓的蘇夢枕手下,但若從比例上來說,卻仍是有六成歸于六分半堂,是要略勝金風細雨樓一籌的。
但沒有人會因為這一點點的“遜色”而看輕金風細雨樓——十多年前,金風細雨樓還不過是一個依附着六分半堂、在江湖的夾縫中艱難乞求着生存的小幫會,而現在,卻已在蘇夢枕的手中與雷損勢均力敵、甚至還隐隐已有了更勝一籌、穩坐“天下第一大幫”這頭一把交椅的趨勢。
所有人都知道蘇夢枕的病情極為嚴重,但從沒有人敢輕視他半分;他手中那柄極美的刀名為紅袖,卻并不是夜來讀書添香的紅袖佳人,而是一抹凄豔狠絕的緋色刀光。
——一夜盛雪獨吐豔,驚風疾雨紅袖刀。
柳沉疏雖是自大唐而來,但這人的名聲實在是太響,她也早已是如雷貫耳了,是以那日她便猜出了那病公子的身份——她一早就知道蘇夢枕病得不輕,但若非親眼看到,她絕不相信一個人病到這樣的地步竟仍還能活着、還能活得這樣驚心動魄。
無論是出于醫者的本能還是單純對于這個人的好奇和敬佩,柳沉疏無疑都是想要救他的,但……人力有時候真的是極渺小的東西。柳沉疏沉默了良久,終于輕輕嘆了口氣:
“你回去吧,我醫術不精,只能勉強治标卻絕根治不了,莫要教我贻誤了病情。”
那人卻是笑着搖了搖頭,溫聲道:“公子說——治标,已經足夠了。”
☆、11 夢枕
“已經足夠了”——這句話,當日在茶樓蘇夢枕就已說過一次,那次柳沉疏還尚有些摸不着頭腦,現在聽眼前這人再一次重複了一邊,腦中卻像是忽然間閃過了什麽,一瞬間就皺起了眉頭。
柳沉疏遲遲沒有點頭答應,對面那人卻也并不沒有顯出不耐和催促的神色,仍舊只是斯文地帶着笑意,不緊不慢地平靜道:“公子已在樓中等候姑娘多時了。”
他話音溫和,語氣中卻莫名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柳沉疏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
“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能有這樣氣度的人,絕非等閑之輩。
“在下楊無邪,”那人笑了笑,語氣神色既不驕傲也不謙虛,就這麽平平靜靜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是金風細雨樓的總管。”
“原來是‘童叟無欺’的楊總管——親自登門,當真是蓬荜生輝,”柳沉疏收回視線,卻是忽然間輕笑了一聲,手中原本上下翻飛的筆驟然間頓住,擡了腳就頭也不回地大步往門外走去——
“有勞楊總管帶路。”
……
蘇夢枕果然在金風細雨樓中等她——柳沉疏剛一進屋,就立時感覺到有一道不容忽視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來了。”蘇夢枕看她,仍舊是滿臉的病容,但好在這一次倒并不在咳嗽——他略略挽起衣袖,伸了手。
柳沉疏也不客氣,就這麽大大方方地走到他對面坐了下來,伸手探上了他的手腕,卻立時就皺起了眉頭——如今看過脈象才終于徹徹底底地明白了這人的病情:比起她當日所看出來的那些,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柳沉疏收回手,低着頭沉默不語——蘇夢枕和楊無邪都沒有催她,只是就這麽安靜地等着。
良久,柳沉疏才終于是長長地嘆了口氣,擡起頭直視蘇夢枕:“若要我說實話,我只覺得你早就已經該是個死人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為什麽還能活到現在,即便你功力再深,也實在是不可思議,我只能稱之為奇跡。我确實——束手無策。”
柳沉疏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聲音竟是少見地帶着些悵然與低落——對于一個醫者來說,救不了病人大概就是這世上最無力最沮喪的事了。但人力有時候真的是極渺小的東西,所能做到的事,實在是太少太少……
蘇夢枕聞言,卻似乎并沒有半分悲傷之色,他只是平靜地看着柳沉疏,一雙眼裏似有寒焰跳動,幽深而凄絕:“但我現在還不能死。”
“誰都不想死,”柳沉疏習慣性地又把玩起了自己的那支筆,坦然地和蘇夢枕對視,輕聲道,“但沒有人是不能死的——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蘇夢枕似乎是沒想到她竟會這麽說,微微怔了一下,目光一瞬間加深——或許是因為做慣了上位者、太久不曾聽到別人反駁自己,柳沉疏立時就感覺到了一股明顯的威勢和壓迫感從對面那人身上慢慢彌漫開來。
柳沉疏笑了笑,神色間卻是越發放松了起來,漫不經心地把玩着自己手裏的筆。
蘇夢枕卻是忽然間笑了一聲——他笑起來其實是極好看的,好像連眉宇間的病容也略略減輕了些許,眼裏的寒焰竟像是也有了幾分暖意:
“但我現在還不能死,”蘇夢枕一字不差地又将自己先前的話再一次重複了一遍,但他說話時神色卻很是平靜,并沒有半分想要和柳沉疏争辯的意思,而仿佛只是在陳述着一個不容辯駁的事實罷了,“我請你來,是希望你能讓我活到做完我想做的事的那一天——不必根治,我也知道我早該是個死人、絕治不好。”
“你想做的事?”柳沉疏微微一愣,随即眼角微挑,語氣間竟是帶上了幾分譏諷的意味,“吞并六分半堂、統一江湖?”
——無非也仍是些沽名釣譽、争權奪利的野心罷了。
“不錯,”蘇夢枕坦然點頭,柳沉疏已懶得再聽下去、正要起身就走,卻忽然聽見對面那人略有些低沉的聲音慢慢地将話接了下去——
“內患解決後,就可專心抵禦外敵,總有一天,我要徹底擊退外族,收複中原、還我河山——我要你讓我活到那一天!”
柳沉疏渾身一震,猛然轉過頭去——那人一雙眼裏躍動着的寒焰竟像是在一瞬間燃成了燎原的大火,灼熱得令人不敢逼視卻又根本移不開目光。
……
今晚的柳沉疏似乎是有些異常——正在藥材中浸泡着雙腿的無情随手翻了翻手邊的一本游記,一邊擡起頭來看向身側的柳沉疏,眉頭微皺——
平時的這個時候,柳沉疏都應當是在看醫書,但今日她手邊雖也攤開着幾本醫書,她卻是撐着下巴目光游離,顯然是半點注意力都不在眼前的書上。
“大爺可看夠了?”柳沉疏略帶笑意的聲音忽然就在這安靜的屋內響了起來——她仍舊撐着下巴,卻不知道什麽時候竟已是轉過了頭來,笑盈盈地看着無情。
無情微微怔了一下,低咳一聲,卻并沒有移開目光,只是淡淡地看着柳沉疏。
柳沉疏鳳眼微挑,大大方方地和他對視——良久,眼底的笑意終于漸漸斂去,只餘下了滿眼的複雜之色,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伸了個懶腰後又向前傾去、整個人都趴在了桌案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側過頭來看無情。
燈光将她本就柔和的輪廓和眉眼暈染得越發纖柔,即便是此時此刻一身男裝,倒也竟是慢慢顯出了幾分女孩子的纖細嬌柔來——無情沒有說話,就這麽耐心地等待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柳沉疏眨了眨眼睛,忽然問道:“你說——蘇夢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蘇夢枕和無情都身處汴京,一個是京城黑道的執牛耳者,一個是名滿江湖的公門中人——柳沉疏不知道這兩人有沒有見過面,但至少對于對方都一定是不會太陌生的。
無情似乎是沒想到柳沉疏會忽然問起蘇夢枕,但卻也并不追問緣由,只是略一沉吟後,忽然漫聲吟道:“世間蒼涼心間閑,眼裏山河夢裏飛。心欲靜時神欲醉,劍已還鞘志未消。”
柳沉疏微微愣了一下,低聲将這四句詩喃喃念了一遍,随即卻是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神色間竟是帶着隐隐的無奈和嘆息——
今日在金風細雨樓,她終究還是答應了蘇夢枕的要求。不為別的,就因為他要做的事不是出于野心、不是出于名利權勢,而只是為了那八個字——“收複中原,還我河山”。
她本以為帶着一身殘疾和病痛卻還是憂國憂民、殚精竭慮的無情已經足夠讓她敬佩和頭疼的了,卻沒想到如今又來了一個蘇夢枕——
對,柳沉疏是敬佩着無情的。
但就像無情從來都不會說出他對柳沉疏的羨慕一樣,柳沉疏也從未說過她對無情的敬佩——可不說,并不就代表不存在。
——雖然……對于她來說,這樣的敬佩,常常也總是伴随着因為無情不顧身體而生出的頭疼和苦惱。
柳沉疏忽然伸手按了按額角,神色間微有些疲憊,卻還是慢慢道:“前幾日我恰巧在茶樓偶遇了蘇夢枕,見他咳嗽便出手替他暫緩。今日他派人來找我替他診治。”
無情原本淡淡的神色立時就是一凝,定定地看着柳沉疏,眼底帶着幾分詢問的意味——柳沉疏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麽,抿着唇搖了搖頭:
“他病得實在太重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麽活到現在的,實在無能為力,只能盡可能為他續命。若他真的身死,京城的局勢只怕是……”
柳沉疏說着,一邊已是站起了身來走到無情身邊、蹲下-身來探手試了試水溫,又往木桶裏加了些熱水,随即便仰頭看了無情一眼,低聲抱怨着:
“我看我一定是什麽時候欠了你們的,一個個都不要命了——你可千萬不要學他,否則我可真就要頭疼死了,到時候也該找個大夫給我看看病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又或者是今晚的燈光實在太過柔和,那一眼看來,竟像是帶着幾分小女孩的嗔怪之意——無情有一瞬間的失神,帶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竟是已經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柳沉疏似乎是也沒想到無情居然這麽配合,微微挑了眉,心頭一松,卻又是起了玩笑的興致,一手撐着輪椅的扶手站起身來、笑盈盈地着看他:
“嗯,乖!”
無情臉色一黑,擡了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柳沉疏卻是半點也不懼他,不緊不慢地撣了撣自己的衣擺,笑着正要轉身坐回椅子上,卻是忽然聽見了無情清冷的聲音:
“人力終有盡時——只需盡力、問心無愧便可。”
柳沉疏腳下一頓,回過頭去,正撞上無情難得溫和的視線,而後就聽他道:“六分半堂此時想必也早已知道你替蘇夢枕醫治的消息了,你——”
無情微微頓了頓,聲音裏竟像是也隐隐帶上了幾分暖意:“務必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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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沉疏你這是撒嬌嗎?快醒醒你拿錯劇本了啊喂!【咦?
PS:公子念的那首詩是《少年無情》裏他提起蘇夢枕的時候吟的。
☆、12 明燈
柳沉疏開始變得異常忙碌了起來,每日往返于苦痛巷和金風細雨樓之間,實在是再沒有閑下來的工夫,素來大門常開的宅子竟也是破天荒地閉門謝客了起來。
金風細雨樓建于玉泉山上——正是在汴京城的郊外,離苦痛巷距離極遠。柳沉疏每日上午為無情施針,吃過飯後便前往金風細雨樓,待得再回到苦痛巷時,已然都是深夜了。
柳沉疏這些年來對于黑暗的恐懼已是減輕了許多,就如同她自己所說,只要不是突然而至的黑暗或是伸手不見五指,就沒有大礙,但即便是如此,有些東西實在是如同附骨之疽、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只是沒有大礙罷了,她終究做不到完全不在意。
柳沉疏提着燈籠走在街道上——夜色深沉,路上早已沒了行人,冬日的夜裏安靜得讓人有些心慌。柳沉疏臉上還帶着與平日裏一樣溫和的笑意,可渾身所有的神經都已經緊緊繃住。寬大繁複的外袍雖然已将她略顯僵硬的身形掩住,可遠遠看去,身形卻終究還是顯出幾分纖細削瘦來。
柳沉疏有些木然地獨自走在街上,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終于是踏進了苦痛巷的範圍——柳沉疏幾不可覺地松了口氣,精神一振,腳下的步履也不自覺地加快了些許。可還沒走幾步,卻是忽然一怔——深沉的夜色裏,萬籁俱寂、各家燈火都已熄滅,卻竟仍有燈光隐隐傳來,而來光線傳來的方向……
柳沉疏下意識地擡了頭、循着那光線的來源來去——不遠處那所未挂匾額的無名宅院門前,正高高挂着一盞燈。
燈光并不算太亮——至少和着無邊無際的黑暗想必,實在是太過微弱和渺小,但它就是在那裏靜靜地挂着、驅散了門前那方寸之地的黑暗,也照亮了……回家的路。
——那盞燈,正是挂在她的家門口。
柳沉疏渾身上下緊繃的神經忽然一下子就放松了下來,提着燈不緊不慢地走到了自家門口,仰頭靜靜地盯着那盞燈,臉上的神色有些複雜,視線卻是異常柔和。
良久,她臉上的複雜之色終于漸漸斂去,輕輕地笑了一聲,重新又回到了平日裏的溫和從容,推開門,不緊不慢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盛崖餘啊盛崖餘,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一直不叫你的外號?
——名不副實,叫來又有何用?
……
年關将至,新年的喜慶氣氛也一點一點開始在汴京城裏蔓延了開來,出門辦案的鐵手和冷血也已經陸續回了京城——兩人都受了些傷,不過好在都不嚴重,那兩人又都是功力深厚,稍作休養很快就能痊愈,倒也沒有讓柳沉疏多費心。
柳沉疏這個年是在金風細雨樓過的——年前鐵手倒是來過一次,因為見她孤身一人獨自居住、又感激她為無情費心醫治,便好心地邀請她去神侯府一起過年。別看鐵手身形英武魁偉、又有“鐵手”只稱,這人的脾氣倒實在是四大名捕之中最好的一個,極為溫和寬厚。
但柳沉疏到底還是婉言謝絕了他的邀請——無情這些日子的氣色好了不少,再加上又肯配合治療、“表現良好”,讓柳沉疏放心了不少,想到他新年定然是要回神侯府過年的,便答應了楊無邪暫住金風細雨樓、趁着新年的局勢還算是平靜,盡可能地穩住蘇夢枕的病情。
柳沉疏還是每日都往返于金風細雨樓和苦痛巷之間,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如今卻是每日一早就趕到神侯府的小樓為無情施針,完成之後便是匆匆離開、有時甚至連話也說不上幾句。
一旦忙碌起來,時間好像總是過得飛快,轉眼就已到了上元,就連金風細雨樓之中,竟也已經陸陸續續地開始挂起了各種各樣的花燈。
“柳姑娘這些日子辛苦了,樓主的病情近來也穩定了不少,今日上元佳節,姑娘不如也休息一日,出去逛逛吧。”
——柳沉疏站在房門口,看着正忙碌着在樓中四處挂上花燈的幫衆,想着先前楊無邪對她說的話,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伸了個懶腰舒展了一下-身體,出了金風細雨樓。
上元節的晚上格外熱鬧,到處都是燈火通明、笑語朗朗——這讓柳沉疏心下稍安,出門時還略有些僵硬的背脊也終于慢慢放松了下來。
柳沉疏前陣子一直閉門謝客,倒有許多時間不曾露面,一路上時不時總會遇到幾個結伴出來逛燈會的女孩子,很是憂心地詢問着前陣子可是出了什麽事——柳沉疏卻是半點也沒有不耐,臉上始終帶着笑意、不厭其煩地溫聲解釋着自己一切安好。
既有燈會,燈謎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柳沉疏對此頗有興趣,卻也并不急着去看——她只是不緊不慢地穿行在人群之中,看着一盞盞形态各異、明滅閃爍的花燈,忽然有些想念起前陣子每晚歸來時,在自己家門口安靜懸挂着的燈籠——
那只是一盞極普通的燈籠,普通得就連半點花紋也沒有,但卻比眼前這所有的花燈都明亮和美好。
柳沉疏笑着搖了搖頭,視線一掃卻是微微一頓,側過頭去向一旁的攤主要了筆和紙——她看到了一條頗為有趣的燈謎。
“三徑慵鋤蕪穢遍,數枝榴蕊自鮮妍。露滋時滴岩中乳,雨行長留澗底泉。閑草文詞成小帙,靜披經傳見名賢。渴呼童子煮新茗,窗因懶補半廉穿。欲醫病疾求方少,未就殘詩得句連。為愛沃醪千頃碧,頻頻搔首問遙天。”
謎目是“打藥材十二”——這燈謎對于通曉醫理的人來說不算很難,但以藥入謎卻是頗為別致,柳沉疏也難免起了些興致,提筆就寫下了答案——字跡雍容雄渾中卻又不失潇灑放逸,一氣呵成。
“大叔,你看我答得可對?”柳沉疏擱筆,一邊笑着問攤主一邊伸手将紙遞了過去,卻忽地被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喊住——柳沉疏聞聲回頭,卻見無情竟也是伸了手将一張紙遞給攤主。柳沉疏的視線不經意間掃過他手上的紙條——毫不意外地,答案與自己的一模一樣。
“三師弟請我替他猜這燈謎,好将花燈送給一位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燈光的關系,無情的神色是少見的柔和,眼底竟還像是帶着淡淡的暖意,難得地主動向她解釋着。
追命回京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因為這個年實在是過得太忙了,他回來後她倒是還沒有見過,只是……上元佳節送花燈給朋友?這含義可着實是有些微妙,也不知那位朋友是男是女?
柳沉疏鳳眼微挑,一邊笑着點頭示意自己不和追命争搶,一邊頗有些好奇地轉頭去看追命——和他身側那人視線相接的一瞬間,卻立時就是渾身一震、一下子呆住!
追命的身側,站着一個女孩子——是一個極漂亮的女孩子,看起來大約是十六七歲的模樣,個子嬌小、容貌精致,臉上卻是面無表情、眉宇間盡是一片清冷,一身藍白色的道袍襯得她越發清逸出塵,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看起來格外顯眼。
那身道袍,分明就是——純陽宮的弟子服飾!
純陽宮地處華山之巅,華山南接秦嶺,與萬花谷相去不遠,兩派一向交好,她從前雖不曾見過對面的那個女孩子,但見過的純陽弟子卻是不少——那的的确确,必然就是純陽的弟子服飾無疑。而對面那個女孩子同樣愕然的神情,顯然也正印證了這一點——她顯然,是也認出了自己的衣着。
兩人對視的時間太久、神色也實在太過古怪,一旁的師兄弟四人很快就已看出了古怪,但柳沉疏和那女孩子卻好像是渾然未覺,仍舊這麽定定地對視着——良久,柳沉疏終于是猛然驚醒、一下子回過神來,心念電轉,臉上卻是半點不動聲色,只露出了一個和平時一樣溫柔的笑意來,一步一步走向對面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氣,柔聲道:
“今日時辰已晚,不知姑娘明日可有空?願不願意來寒舍小坐片刻?在下柳沉疏,諸葛神侯府正對面的宅院就是寒舍。”
那少女很快就毫不猶豫地點了頭,聲音如同人一樣有些清冷,卻像極了碎珠落玉,清脆好聽:“我道號希音。明天巳時,我來。”
……
柳沉疏這一晚沒有再去金風細雨樓,傳了信給楊無邪後,便回到了自己的宅子。
但這一晚,柳沉疏失眠了,許多她刻意忽視的問題終于在這一夜盡數湧上了心頭——她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她還能不能夠回去?若是能夠回去,她……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又或者——該什麽時候回去?
——有些事,若是可以,還是要盡快弄清楚,也……盡快做下決斷。
☆、13 彼此
無情這日一早本是想去六扇門的——其實這個新年過得還算是太平,并沒有什麽大事發生,但畢竟是已經休息了一整個新年,如今已出了上元、徹底過完了新年,他也總該去六扇門看一看的。
四劍童年紀尚小、本就都還是孩子心性,難得過年自是愛玩鬧得很;更何況這天本也沒有什麽要事,無情便沒有叫上他們一起,而是一個人出了門——推着輪椅走出神侯府大門時視線不自覺地微微一頓,落在了對面那扇虛掩着的大門上——
柳沉疏一整個新年都不在家,對面的宅子總是大門緊閉,倒是許久不曾見過這般虛掩着的模樣了,一時間竟讓他覺得有幾分陌生與恍惚。
無情停在神侯府的門口,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微微有些遲疑,卻終究還是轉了個方向,推開了對面那所宅院的大門——
昨晚的柳沉疏,似乎有些反常。
無情一路徑直去了院子裏——柳沉疏似乎是剛澆完了花,正屈着一條腿、随意地靠坐在一棵梅樹之下,手裏拿着一個精致的酒壺,也不用杯子,就這麽仰着頭、不緊不慢地就着酒壺一口一口倒着酒。
她依然是一身墨袍,披散在肩頭的長發烏黑柔順,與滿樹雪白的梅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又并不顯出半分突兀和違和來,反倒像是已然與這滿園的鮮花渾然一體,遠遠看去,竟十足像是一幅潑墨畫——悠遠、随性,卻又帶着幾分冷清。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一樹寒梅的緣故,柳沉疏即便是穿着寬大繁複的外袍,身形卻好像還是莫名地顯出了幾分纖細和清冷來。
但柳沉疏本來并不該是一個清冷的女孩子——她總是活得溫柔而肆意,自由得讓他也忍不住心生豔羨。
無情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推着輪子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邊——柳沉疏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神色間似乎是有些意外,卻也并不多問,只是笑了笑,随手晃了晃酒壺,揚眉道:
“追命說你的酒量也很不錯,喝一杯?”
剛一說完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些什麽,立時就搖了搖頭否決了自己的話:“這酒是王記的陳釀,酒勁太烈,你喝了傷身——我早先用這園裏的鮮花釀了些酒,等過幾日開了春大概也就能取出來了,到時候我再請你喝酒吧——你每隔兩三日稍稍喝上一些,倒是能暖暖身子、頗有好處。唔……如果那時候我還在的話……”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她的聲音已經低得根本聽不清楚,一邊說一邊又倒了口酒,咬字便越發含混了起來——無情只聽見她最後似乎是又說了句什麽,卻半點也聽不清楚,但他也不多問,只是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
柳沉疏笑了一聲,垂了眼簾不再看他,仍舊自顧自地喝着酒——她喝起酒來很是爽快,難怪能和追命一見如故。但她卻又和追命的豪爽落拓不同,即便喝得這麽快,舉手投足間看起來卻也仍舊好像總帶着一股從容不迫的儒雅和風流。
——一點也不像是一個女孩子。
誰也沒有說話——柳沉疏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無情就這麽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滿園的鮮花。
柳沉疏的酒壺不大,不多時就已經空了,柳沉疏晃了晃手裏的空酒壺,輕輕嘆了口氣。無情從滿園的鮮花中收回視線,淡淡看了她一眼——大約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她白皙的臉上已泛起了幾分淡淡的粉色,竟是莫名地顯出了幾分女子的嬌媚來——
即便是已遮掩住了真正的容貌,但她無疑也必定是一個極漂亮的女孩子。
無情有一瞬間的失神,柳沉疏這時候卻已是撐着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