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
等等!無情一瞬間變了臉色——柳沉疏的手架在胸前,那麽先前他伸手時觸到的地方就也是他的……胸口?
那麽先前的柔軟就是……
“……點燈”柳沉疏盯着無情手裏的火折子,呼吸像是終于稍稍緩過來了一些,啞着嗓子道,“先點燈。”
無情終是如夢初醒,立時移開了視線,手上的動作卻竟是破天荒地有些手忙腳亂,險些就要将那盛放燈油的瓷盞再一次打翻。
良久,油燈終于是再一次被點燃,屋子裏的黑暗盡數被驅散,再一次恢複到了先前的明亮,可屋裏相對而坐的兩人卻是再也沒有了下棋的興致,一時間默然無言。
氣氛就這麽沉默了下來——無情擡眼,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柳沉疏一般,認認真真地打量着他。
☆、7 傾訴
無情的易容術其實并不算太好——他雙腿殘疾,特征太過明顯,即便是易容了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因而對易容術也不過是略有所通,再加上柳沉疏的性格實在是……半點也沒有女孩子身上該有的溫柔嬌弱,以至于他這麽久以來從未想過,原來這個“風流多情”的男人,其實竟會是個女孩子……
但其實,一旦知道了這一點再去看,就會發現那人的輪廓,确确實實要比一般男子都柔和了許多,尤其是——她現在臉上帶着的那種脆弱和纖柔,是一種絕不屬于男子的柔弱……
再也不會有錯的了……難怪三師弟追命雖然也一向都不喜歡太過風流濫情的男人,卻偏偏和柳沉疏交好——追命的易容術江湖聞名,想必是一早就知道她是女孩子,哪裏還會有什麽“風流濫情”?
“抱歉。”無情移開視線,有些尴尬地低咳了一聲,聲音裏滿是歉疚之意。
柳沉疏這時候似乎是也已經緩過來了大半,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搖了搖頭,顯然是示意他不必在意。
這人平時似乎總是小心眼的很,現在這種時候卻是異常的寬容大方——無情微微皺眉,心頭的歉疚卻是分毫未減,正要開口再說些什麽,卻是忽然聽見了一聲輕笑——
那是一種輕柔而婉轉的、完完全全屬于女孩子的笑聲。
無情微微一愣,擡眼就看見對面的柳沉疏雖然臉色仍還有些蒼白,臉上卻是已然恢複了平日裏溫柔而略帶戲谑的笑意:
“大爺不必介懷——我不會要你負責的。說來能看到大爺這般手忙腳亂的樣子,多半我還是江湖上的第一人呢——如此,倒也不算很吃虧,權作兩清、互不相欠了可好?”
柳沉疏的聲音出乎意料的輕軟溫柔,可說出的話卻非但沒有半點女孩子的矜持柔弱,反而和平日裏一樣不着調、滿是戲谑和調侃的意味——無情一下子就沉下了臉色。
即便他是無心之失,但畢竟是讓她受了輕薄,她一個女孩子,又怎麽這樣滿不在乎、甚至還以此為調侃?
“你……”無情沉着臉剛說了一個字,聲音卻是一下子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柳沉疏的臉,也看到了……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泛出的那一抹不易令人察覺的粉色。
她不是不在乎、不是不害羞,她只是——想要用這樣的調侃和戲谑來掩飾自己的無措和羞澀罷了……
忽然就再也生不起氣來——無情嘆了口氣,盡可能自然地将自己的視線從柳沉疏身上移開,低着頭定定地盯着棋盤看了一會兒,沉默了良久,再開口時卻已是徹底換了一個話題:
“你怕黑。”
短短三個字,平靜得不帶半點疑問的意味——這不是一句問句,而只是一句陳述句。
“只要不是突然的黑暗或是……像剛才一樣伸手不見五指,那就沒有大礙。”柳沉疏笑了笑,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完那一句之後卻是再一次沉默了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間推開了自己的椅子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了窗邊,伸手推開窗戶——
屋外的天色也仍還是一片漆黑,看不見半點星月的光芒。
柳沉疏低低地嘆了口氣,輕聲道:
“我小時候家裏很窮,常常連稀粥都喝不上。爹娘一直想要一個兒子繼承香火,但可惜我是個女孩子——他們對我不算太疼愛,但倒也不曾苛待大罵于我。後來我三歲那年,我娘終于生下了一個兒子——香火得續、後繼有人,爹娘自是欣喜若狂,但家裏實在是養不起四口人了,所以……”
柳沉疏的聲音很輕,語速也極慢,無情甚至有些不确定她到底是在和他說話,還是只是在喃喃自語,但他畢竟還是聽清了她說的話——
“所以後來有一天,我爹帶着我一起去鎮子上賣柴火,傍晚賣完了柴火、他說要去店裏替娘買些針線,叮囑我在原地等他、他去去就來——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在街角等了他整整一夜,看着夕陽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天色一點一點徹底地黑了下來——那天晚上的天色真是黑啊,就像是今晚一樣,伸手不見五指、什麽也看不見,周圍還有野狗吠叫着時不時地從我身邊蹿過,我……”
柳沉疏說着,忽然間微微頓住,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攥緊了腰間的筆,聲音輕得像是在呓語一般:“我……很害怕。”
無情安靜地看着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她的身形其實是極纖細的,肩膀也全然沒有尋常習武的男人該有的寬闊,只是平日全數都被那寬大繁複的外袍所遮掩住、讓人很難注意到……
“我不知道那一晚到底是怎麽過去的,只記得後來天終于慢慢地亮了——街上終于又開始有了行人,有一個很俊美的青年路過時看了我一眼,忽然走過來問我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裏、我爹娘又去了哪裏。我那時才終于明白——我以後再也沒有爹娘了。所以我對着他搖了搖頭——他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麽,忽然間把我抱了起來。我在角落的地上坐了一整夜,他卻一點都不嫌我髒,他身上很暖、動作也很溫柔——他說他是萬花谷的谷主東方宇軒,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萬花谷。”
後來她就去了萬花谷——最開始的時候她一到天黑就驚恐慌張、根本無法入睡。是谷裏的師長和師兄師姐們每日夜裏輪流來陪着她,這才讓她一點一點慢慢好轉了起來。但有些東西卻好像已然是附骨之疽,任憑時間過去再久,那一晚的無措和絕望卻還是深深地刻在腦海之中、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今晚會突然對無情說這些——如果她不說,無情絕不會追問。但她還是說了,也許……只是有些事在心裏埋得太久了,終究還是找一個人傾訴,而無情——剛才在黑暗中聽到他略顯清冷的聲音時,她竟覺得莫名地心安。
柳沉疏有些疲憊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抱着手臂倚在窗口,搖着頭輕聲笑了笑:“其實……我倒還要感謝他們,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會遇到谷主、不會遇到那些師長和同門們,更不會是現在的柳沉疏;又或者當年他們若是将我賣了而不是丢棄,可能我現在也就是哪家的使喚丫頭,又或者更不幸一些,早已被賣去青樓了——我脾氣雖是不好,相貌卻畢竟還是不錯的。”
柳沉疏說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一邊和平日裏一樣戲谑地輕笑了一聲,另一只手中的筆轉得越發花樣百出、令人目不暇接。
但無情沒有笑——很顯然這并不是一個好笑的笑話,柳沉疏先前所說的假設,完完全全都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若是那樣,大概也就絕不會有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這個柳沉疏——無情忽然有些慶幸,慶幸那些假設都還未曾發生過。
無情沉默了片刻,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擡起了頭,看着她的背影道:“你常以男裝示人,對女子更是呵護備至,是不是也因為此?”
柳沉疏似乎是沒有想到無情會這麽問,忍不住微微愣了一下,一失神間手中的筆卻是一時間沒有控制好,一下子脫手飛出、落在了地上,發出了“啪”的一聲脆響。柳沉疏卻是忽然聳了聳肩,一邊輕笑了一聲、一便彎了腰去撿自己的筆:
“或許吧,我也不知道。不過——女孩子,本來就是像鮮花一樣,需要呵護也值得呵護的,不是嗎?”
但你同樣也是女孩子——無情本想這麽說,可一擡眼就看到了窗邊的那道身影,身形纖細、臉色蒼白而疲憊,背脊卻是挺得筆直,臉上還帶着幾分滿不在乎的笑意。
無情到底還是沒有說出這句話,他只是沉默着在原地坐了一會兒,而後忽然推着輪椅也走到了窗邊,仰起頭看向窗外,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
“我父親原名成亭田,文采武功俱是出衆、京城稱絕,人稱‘文武榜眼’,是王相爺手下的重臣。後來更名盛鼎天,居于江陰。我母親是‘玉女穿梭’甄繡衣,一口細針能繡出皇官禦園裏也培植不出的花朵,而且能刺中人身的七十二處穴道,百發百中,能治病也能殺人。我小時候家境富有、父母疼愛,快活得無憂無慮。”
無情說着,原本還平靜的臉上忽然也顯出了幾分蒼白來:“有一天晚上,十三個蒙面人忽然闖了進來,燒殺奸-淫——我一家上下三十二口,一夜之間雞犬不留。”
☆、8 親近
“其中一個人向我用刑逼問家裏的藏寶和針訣,我的腿就是那時候廢了的,”無情的臉色已是一片蒼白,“他們以為我已經死了,放了把火後揚長離去。我用手從草叢裏一點一點爬出來,然後就暈倒在了黑暗裏。醒來的時候遇到了諸葛先生,他問我想不想要他替我報仇,我說不想——”
無情說到這裏,猛然間頓住,原本蒼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冷峻了起來,周身的殺意一瞬間大盛:“我求他教我本領,我要自己報仇,不止要自己報仇,而且還要為天下人報仇。”
柳沉疏似乎是沒想到無情竟會将自己的身世也說出來給她聽,握着筆的手微微一頓,随即卻是忽然低笑了一聲,輕輕搖了搖頭——笑聲裏,滿是無奈和嘆息。
“盛崖餘啊盛崖餘,你這人真是……”
真是什麽呢?是該說他真是從小就這麽要強重情,還是說他真是體貼聰明、聽完她的身世後居然主動講了自己的身世以示公平、說不定還帶着幾分“別難過,我比你更慘”這樣的安撫意味呢?又或者……他其實也是将這樣的事在心底埋藏了太久太久,所以同樣渴望能有一個人聽他的傾訴?也許三者都是,也或許三者全都不是——所以柳沉疏并沒有再說下去,她只是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
無情卻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周身的殺氣漸漸斂了下來,慢慢地也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意——柳沉疏說他太聰明、要學會不要動腦子,但其實柳沉疏又何嘗不是如此?太聰明的女孩子,有時候也會少掉很多尋常女孩子該有的天真快樂,尤其是——一個不止聰明,而且還極要強的女孩子。
柳沉疏将筆系回自己的腰側,曲了肘随手搭上了無情輪椅的靠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問:“所以——你報仇了嗎?”
“這十多年來我一直都在追查兇手,現在卻還是不知道他們是誰,”無情搖了搖頭,神色卻并不頹然,反而帶着一股淩厲和堅定,“但總有一天我會查清一切。”
柳沉疏點點頭“嗯”了一聲,忽然間彎了彎腰,俯下-身來定定地看着他,眉眼間帶着盈盈的笑意:“所以啊——乖乖聽我的話才能多活幾年、才好為更多的人報仇,大爺你說是不是?”
她的聲音終于已經徹底沒有了先前的幹澀和輕顫,聽起來越發溫柔酥軟,可說出的話卻又實在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調——無情自幼早慧、很是懂事,即便是父母尚在的時候也極少對他說“聽話”這樣的話,偏偏柳沉疏這會兒說起來竟是一派理所當然、自然得不得了。
但無情卻分明聽到了她掩在這玩笑和戲谑之下的勸誡和安慰——心中一暖的同時只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頭滿是無奈,終于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轉頭看向桌上的那盤殘局:
“今日的賭局——”
“就暫且算作和局吧。”柳沉疏一邊直起身子,一邊接過他的話頭,“你今日已費了不少精神,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這一盤棋——總有再下的機會。”
無情點頭,卻并不推着輪椅離開,反倒是看了看屋外漆黑一片的天色,側過頭又看了看柳沉疏,而後淡淡道:“我送你回房。”
柳沉疏一怔,轉過頭來恰好和無情的視線撞了個正着,微微一頓後卻是忽地搖頭輕笑了一聲,也不拒絕他的一番好意,大大方方地就點了點頭,推着無情往自己的房間裏走:
“好啊——那就有勞大爺了。”
……
柳沉疏這一晚睡得意外地安穩,第二天一早起來後正要去将大門打開,卻就在大門口見到了正在折騰機關的無情。
“這幾個機關做得不錯,但還有些不夠靈活,我改進了一下,”無情見她過來,擡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很快就又低頭專注到了自己手裏的工作上,“你一個人住,總要多小心些。”
門縫邊的幾個機關确實是柳沉疏放的,就如無情所說,她畢竟是一個人住,總要多幾分小心的。只是她到底不是天工弟子,對于機關也不過就是略有了解,自然比不上無情這樣的大行家。
柳沉疏略帶些疑問地“哦?”了一聲,索性蹲下-身來湊過去仔仔細細地看着無情手裏的動作。無情的手骨節修長,生得很是好看,只是膚色略有些過于蒼白——不過近來倒是也漸漸泛起了幾分健康的血色了。
因為總是坐在輪椅上的關系,無情看柳沉疏總是或者仰視或者平視,如今她蹲下了身來,他倒還是第一次以俯視的角度看她——她的頭發總是不肯規規矩矩地束起來、就這麽随意地披散在肩頭,但她那一頭長發烏黑順滑,即便是就這樣披散着卻也仍是極賞心悅目的。她這會兒正蹲在自己的輪椅邊,撐着下巴認認真真地看着他手裏的動作,神色裏帶着幾分專注和探究,倒真是有了幾分小女孩單純好奇的模樣……
無情的神色不自覺地就柔和了下來,一邊繼續着手裏的動作,一邊興致頗好地給柳沉疏在關鍵處略做了些解釋。
柳沉疏在機關上的造詣算不上太好,但畢竟也是有基礎的,再加上她本就聰明,自是一點就透,舉一反三後偶爾甚至還能給無情提出那麽一兩個頗為有用的建議——這一個早晨的相處竟是意外地寧靜和愉快。
無情很快就完成了機關的改進,并将它們一一安回原處。柳沉疏站起身來撣了撣衣擺,忽然間就輕輕“啧”了一聲笑了起來:
“我是男是女,大爺的态度似乎很不一樣啊——沒想到原來大爺也是很會憐香惜玉的人呢!”
無情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能将“憐香惜玉”這個詞這麽自然地用在她自己身上,簡直是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覺得好笑——她是男是女,當然很不一樣。若她是男人,那便是風流多情,他極不喜歡。而今她是女子,自然就不可能再有什麽“風流多情”了,她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當然是也要加倍注意安全。
無情知道柳沉疏當然很明白這之間的區別,而今說這些話,只不過是這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一逮着機會就來調侃他罷了——所以無情幹脆就沒有說話,只是擡了頭斜斜看了她一眼。
柳沉疏轉了轉手裏的筆,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摸出了一朵粉色的鮮花來,随手就往無情的衣襟上一插——鮮花的芬芳立時沁入鼻中,清甜卻不膩人。
無情本就是極喜歡鮮花的,見狀也不由得緩了神色——誰知柳沉疏收回手後就“唔”了一聲,不緊不慢地搖着頭嘆道:“真是人比花嬌啊……”
無情的臉色猛地一黑,還沒來得及說話,柳沉疏臉上戲谑的笑意卻是忽然一變,轉眼就換上了平日裏面對女孩子時那副溫和的翩翩君子模樣,就連聲音也是壓低了下來、變作了平日裏的溫柔清朗:
“盛兄還不曾吃過早飯吧?剛巧我做了些早點,不如一起吃早飯,就當是答謝盛兄方才替我改進了機關可好?”
——神色真摯而認真、滿臉的一本正經,端的是一派君子如玉,偏偏眼底卻帶着一股毫不遮掩的戲谑笑意。
無情簡直就要被她氣笑了,再也懶得和她計較,一邊任由她推着自己往前廳走,一邊伸手将鮮花從自己的衣襟上取了下來托在掌心——鮮花上還帶着清晨時沾染上的露水,在陽光下折射出了令人目眩的七彩之色。
……
柳沉疏的廚藝很不錯,早飯清淡卻又很是豐盛,就連一向食量不大的無情也少見地多喝了半碗粥。再之後——便是每日的施針時間了。
無情本早已習慣了柳沉疏每日為自己施針疏通經脈、溫養腑髒,但今天卻似乎有些不同。
——施針必然要脫去上衣,但柳沉疏……是個女孩子。
柳沉疏似乎是絲毫沒有感到半點不自在,仍舊如同往常一樣挽好了衣袖、準備好了金針,然後彎了腰湊過來替他解衣帶——大約是因為總是和鮮花待在一起的緣故,她的身上總是帶着一股淺淡卻芬芳的花香,只要一靠近,便立時就沁入了鼻中。
她的長發從肩頭垂了下來,正落在無情的衣襟上——黑與白的反差異常鮮明。
無情本就不習慣與人近身,更何況還是和女孩子——哪怕知道這不過是為了施針,無情也還是不由自主地僵了僵身子。
柳沉疏已将他的衣帶全數解開,很是有些意外地“咦”了一聲,順手就拍了拍他的胸口——“放松些,這麽緊張做什麽?一會兒下針都找不到穴位。”
女孩子的手溫熱柔軟,掌心帶着完全不同于男子的細膩——無情忍不住低咳了一聲,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9 堅持
“我近來查了歷朝歷代的醫書和醫案,勉強開了個方子,”柳沉疏一邊替無情施針,一邊不緊不慢地道,“我雖全無把握,但至少能保證絕不會對你的腿有壞處,或可一試。”
自昨日性別被揭穿之後,柳沉疏便也已懶得再裝,雖仍還是一身男裝,說話時卻是早已經恢複了本來的嗓音——和刻意僞裝的低沉清朗不同,她原本的聲音溫柔婉轉,是一種完完全全屬于女孩子的溫婉,尤其是輕聲細語的時候,總會讓人産生一種“溫柔娴靜”的錯覺——
一想到她平日裏那“風流”的做派,這樣的溫婉好像一下子就只能稱之為有些不可思議的“錯覺”了。
無情似乎是還沒有習慣帶着這樣嗓音的柳沉疏,聞言立時就是微微一愣,低頭就是柳沉疏輪廓柔和的側臉——無情點了點頭。
柳沉疏立時點頭:“我還需先做些準備、将藥材備妥。從明日開始,以後每天晚上用藥材泡半個時辰的腿,然後我再施針助你吸收藥性——希望能對你有所裨益。你的腿實在是傷得太重、也太久了……”
話說到最後,柳沉疏的語氣已是近乎嘆息。
無情卻是忽然搖了搖頭,聲音神色俱是一派平靜:“治不好也沒有關系,我已習慣了——即便殘廢,也一樣可以辦案。”
話音落時,柳沉疏正刺下最後一根金針,聞言猛地擡了頭——兩人的視線就這麽驟然相撞。
柳沉疏生了一雙鳳眼,平日裏似乎總是帶着幾分或者溫柔或者戲谑的笑意,但此時此刻,她的眼裏竟是一片幽深、全然沒有半分笑意。
“或許我的确一輩子都治不好你,但你既然是我的病人,我就絕不會罷手。一日治不好,那就兩日、三日、一年、十年、一輩子。但——”柳沉疏定定地看着他,神色是少見的堅持與淩厲,卻偏偏又好像帶着一股似有若無的溫柔,“若是連你自己也放棄了,我即便是醫術再高,也絕治不好你——你索性就此離開、我絕不過問,免得你我都白費時間。”
氣氛一時間有些僵持——兩人就這麽對峙着,誰也不曾退讓。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不過是短短一瞬——對視中好像連時間都已經徹底靜止,柳沉疏已不記得到底是過了多久,她只是忽然就看見無情對着自己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意來。
“抱歉,”無情看她,素來清冷的聲音裏竟好像是驀然多了幾分生機,“以後的一日兩日、一年十年——還要你多費心了。”
柳沉疏擡眼看去,一貫冷峻而帶着殺氣的青年,此時此刻的神色和輪廓竟是少見的溫和。
……
柳沉疏這日的運氣不太好——前一天晚上她連夜又将方子再三斟酌才終于徹底定了下來,今日一大早便去了藥鋪抓藥。她住的那所宅子從前雖也是藥鋪,但她到汴京之時,那掌櫃早已萌生去意、一早就将鋪內的藥材賣了個幹淨,以至于她沒能将宅子連同藥材一起買下,因而不得不時常往返于各家藥鋪之間采買藥材。這日早上出門之時明明還是豔陽高照,誰知剛一出藥鋪、才走了沒幾步路,天色卻是一下子就陰沉了下來,随即便是一場大雨傾瀉而下。
忽然轉變的天氣讓柳沉疏有些措手不及——她當然是沒有帶傘的。小心地将藥材嚴嚴實實地護在自己懷裏,柳沉疏擡眼飛快地在四下裏環視了一圈,無奈之下只能閃身進了一家茶樓暫避。
時已入冬,滂沱大雨之中還時不時夾雜着零零星星的雪花——柳沉疏擡手撣了撣外袍上的水珠,卻忽然聽到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那咳嗽一聲接着一聲、一聲劇烈過一聲,好像那人幾乎就要将肺都咳出來了一般,帶着一股撕心裂肺的意味,聽得人心驚不已——出于一個醫者的本能,柳沉疏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了頭。
茶樓門口站着一個人——他似乎是才剛走進門來,卻是已經再不能擡腳繼續往裏走了,因為他已經咳嗽了起來。
——他用手帕捂着嘴,咳得連腰都已經彎了,咳嗽聲撕心裂肺得讓其他聽的人都覺得有些不忍再聽下去,柳沉疏甚至眼尖地看到,他手裏的帕子上已經染上了一抹猩紅。
但他的另一只手裏,卻握着一柄刀。
透明的刀鋒、緋紅的刀身,刀上還挂着幾滴雨珠——透明的雨珠竟像是也已被刀身所染紅了一般,盡是一片盈盈的緋色。
那是一柄極美的刀,美得讓人在一瞬間竟想起了紅袖添香的美人。
這人的那一柄刀實在是太美也太特別了,以至于柳沉疏竟是第一時間就被它吸引住了所有的注意力,良久後才終于将視線從那柄刀上離開,看向了那柄刀的主人——
出乎意料地,竟是個頗為年輕的男子,看起來也不過是二十多歲的模樣,只是因為滿臉的病容,一時間讓人有些無法估計出他的确切年齡。
那病恹恹的公子其實生得很好看,一點也不駭人,但柳沉疏這一眼望去,卻是立時就是呼吸一滞、心頭竟湧出了一股近乎驚駭的情緒——
柳沉疏原本聽到他的咳嗽和氣息,心底已對那人的病情有了幾分猜想,尚未來得為這人一身沉疴而扼腕嘆息,這一眼望去,卻立時又從他的面色上看出了更多的問題:他身上,至少也有七八種病症,這七八種病症之中,竟還有至少一半是至今都仍舊無藥可解的絕症,而剩下的那一半,也絕不是什麽無關痛癢的小毛病,任是誰得了其中任何一種,都是命在旦夕、随時可能會死。
這人起止是病恹恹,簡直早就應該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柳沉疏甚至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麽樣才能帶着這一身的絕症活了下來、活到了今天——但他确确實實是還活着的。
那病公子的咳嗽聲仍舊還沒有停下來,和滂沱的雨聲交雜在一起,聽得人越發有些揪心——柳沉疏微微皺着眉沉吟了片刻,忽地擡腳走到了那人的身邊。
兩人之間相距還有三步之遙的時候,那人忽地轉過了頭來——他仍舊用手帕捂着嘴、彎着腰撕心裂肺地咳嗽着,可這一眼看來,那一雙眼裏竟像是跳動着兩簇寒焰一般,視線直直地落在了柳沉疏的身上。
明明是個病得随時都有可能會死的人,柳沉疏卻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壓迫感——那是一種完完全全屬于上位者的威勢。
柳沉疏的心頭忽然閃過了一個名字。
但不管那個名字是誰,此時此刻對于她來說都沒有什麽區別——眼前的所有,不過是一個醫者遇到了一個病症發作的病人罷了。
所以柳沉疏神色未變,只是就這麽坦坦蕩蕩地和他對視着,平靜的聲音裏帶着一股醫者特有的溫和和從容:“我是大夫。”
那病恹恹的公子似乎是微有些意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雖是因為劇烈的咳嗽仍舊說不出話來,可周身的威勢卻似乎是已經漸漸斂了下去——柳沉疏上前兩步,指尖帶着內力,擡手疾點他身上幾處大穴。
光看那人的氣息和手中的刀,就知道必然是個高手——但他既沒有躲也沒有出手,就這麽平靜地任由柳沉疏的手指點上了自己的穴道。
咳嗽聲很快就緩了下來,漸漸地終于徹底止住。那病公子将沾了血的手帕疊起來收好,對着柳沉疏點了點頭,或許是因為剛才那一場劇烈的咳嗽,聲音微有些啞,語氣略顯冷淡卻又好似很是真誠:
“多謝。”
“舉手之勞罷了,治标卻不治本。”柳沉疏搖了搖頭,低聲道,“你病情太重,我亦束手無策。”
那公子擡了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已經足夠了。”
柳沉疏微微一愣,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外頭的雨聲卻是已經漸漸小了下來——那病公子轉過頭,看向窗外的天色。
這一場雨來得突然,去得也極快,不多時,雨聲終于徹底停了下來,天色也已然開始漸漸放晴——那滿臉病容的公子握着他手裏那一柄令人驚豔的刀,撩開門簾,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柳沉疏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人漸漸消失在自己視線中的背影,常系在腰間的那支筆此刻正在她指間靈巧地上下翻飛着。
雨已經徹底停了,街道上也已再一次恢複到了先前的熱鬧和繁華,柳沉疏卻是忽然嘆了口氣,低聲輕吟道:
“一夜盛雪獨吐豔,驚風疾雨紅-袖刀。”
話音未落,也已是提着藥材大步走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之上。
☆、10 求醫
柳沉疏這晚自吃過晚飯後就開始忙碌了起來,燒完水準備好了藥材,又将藥材在熱水中浸泡了一陣催出藥性,正打算端着木桶去隔壁找無情,自己的房門卻是忽然被敲響了。
此時此刻還能來敲門的,除了無情,再也沒有第二種可能了。
柳沉疏應了一聲,起身開了門——門口的人果然正是坐在輪椅上的無情。
“待我過來就是了,大爺何須親自動身?”柳沉疏一邊推着他的輪椅往屋裏走,一邊有些戲谑地笑了起來,“如此勞煩,我甚是不安啊……”
無情終于是已經徹底習慣了這人愛開玩笑的性子,聞言也懶得和她生氣,只是擡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天黑了。”
天黑了,所以他沒有等柳沉疏來找自己,而是自己先一步來了柳沉疏的房間,這樣她就可以不用出去面對深沉的夜色,哪怕……兩人的房間之間,也不過就是幾步路的距離。
無情只說了三個字,但這三個字背後的意義,柳沉疏卻是一瞬間就明白了——她愣了愣,推着無情輪椅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随即卻立時就回過了神來、若無其事地推着無情進了屋子,眼底雖還帶笑,卻早已不是原先那帶着戲谑的笑,而是一種——溫柔而淺淡的笑意。
将無情推到桌邊坐定,柳沉疏返身回去關上房門、将屋外的寒風徹底隔絕開來,而後又往浸泡着藥材的木桶中倒了些熱水,随即卻并沒有起身過來看無情,反而是挽起了自己的衣袖、伸了手小心地試了試水溫,這才終于擦了擦手回過頭,在無情腳邊蹲了下來,伸手替他脫鞋子。
無情的膚色本就白皙得很,常年不見陽光的腳更是顯出一股明顯不健康的蒼白來——柳沉疏微微一怔,明知道他自膝蓋以下根本就是全無知覺,卻還是無意識地将手上的動作放得更加輕柔,一點一點将他的褲管向上挽起,露出了小腿來。
因為十幾年經脈盡斷、無法行走的緣故,那一雙小腿和腳已是明顯和正常人有所不同,削瘦得像是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