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麗。
這一瞬間的怔愣過後,柳沉疏微微移開視線,這才注意到原來她并不是孤身前來——身後還跟着四個清秀的少女,想必應當是她的婢女了。
“雷純冒昧來訪,怕是打擾了,”那女子撐着傘從容地施了一禮,溫柔地笑了起來,“還望柳公子勿要見怪。”
雷純?柳沉疏心頭一緊,面上卻是分毫不顯,同樣禮數周到地回了一禮,溫聲笑了起來:“雷姑娘這是那裏的話?若真是定要道歉,倒不如同我園中鮮花去說罷……”
雷純似是微微愣了一下,對柳沉疏這略有些不客氣的話倒也竟是不生氣,美目微轉,眼底微帶些詢問之色——柳沉疏朗聲笑了起來:
“姑娘這一來,我那滿園鮮花便都黯然失色,只怕此刻定是要耍性子鬧脾氣了。”
這話其實多少已有了些調笑的意味,只是柳沉疏說話時神色真摯坦然,嗓音清朗,倒是并沒有顯出半分輕佻,反而令着原本有些嚴肅的氣氛一下子就輕松了下來——不只是雷純,就連她身後的幾個婢女也已忍不住輕笑出聲。
柳沉疏随手轉了轉筆做了個“請”的手勢,而後側過身略往後退了幾步,讓出空間來好讓幾人一同進屋。
“素聞公子睿智,雷純此番來意,想必公子已能猜到了罷?我若拐彎抹角,只怕是要贻笑大方了。”雷純大大方方地接過柳沉疏遞來的茶杯,從容優雅地喝了一小口,輕聲贊了一句“公子風雅”之後,竟是就這麽開門見山了,“聽聞公子近來都在為蘇樓主悉心診治,不知蘇樓主現下可好?”
柳沉疏神色未變,不緊不慢地給自己也倒了杯茶,一邊喝茶一邊擡眼看了雷純一眼,竟是也不回答,只是溫和地輕輕笑了一聲。
雷純不躲不避地與她對視了一眼,那雙眼睛依然幽深清靈,卻好似是已染上了幾分遮不去的輕愁,令人心中憐惜陡生——她只看了這麽一眼,而後便垂了眼簾微微低頭,白皙的脖頸彎出了一道溫柔的弧度。
“我是六分半堂的人,如今京城局勢緊張,公子謹慎也是應當的。”她聲音溫柔而平靜,似是沒有半點不悅,極是善解人意地主動道出了柳沉疏的難處,微微頓了頓後,卻又接着輕聲道,“但……蘇樓主畢竟也是我的未婚夫。”
雷純——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的女兒,卻也是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的未婚妻。
柳沉疏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捧着杯子輕輕嘆了口氣——當初她答應為蘇夢枕醫治,就意料到六分半堂絕不會無動于衷,卻沒想到來的竟會是雷純雷大小姐。
——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如今雖未徹底撕破臉,卻也早已勢同水火,雷純這樣一個女子卻偏偏夾在其中,心中的無奈與愁緒可想而知。
“我本不該這麽早便來叨擾公子,只是過了午時我便要啓程去杭州暫住,待婚期到時再回京城,實在是再沒有別的機會了,”雷純擡了眼,定定地看向柳沉疏,“柳公子若能有只言片語……”
她的神色依然平靜,眼底卻似是有千言萬語,令人不忍拒絕——柳沉疏嘆了口氣,終于是放下了杯子,忽然問道:
“恕在下冒昧一問——姑娘又是希望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孰勝孰敗?”
“身在江湖,多有無奈。”雷純輕聲嘆氣,卻并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低聲道,“功業都要用熱血來鋪就。”
柳沉疏笑了起來:“江湖人自來如此——既已踏入江湖,便再沒有回頭之路。”
雷純微微愣了一下,半是無奈半是憂愁地輕輕點了點頭。
雷純再沒有在蘇夢枕的病情上多問下去,柳沉疏也不主動提起,兩人就這麽靜靜地相對而坐各自喝茶——就好像今日雷純來訪,本來就只是單純地為了品茗閑話一般,待到一壺茶喝完,便帶着婢女起身告辭。
柳沉疏本想将她們送至大門口,雷純卻以不想再麻煩他打傘出門而婉拒了——柳沉疏也不強求,便站在前廳門口,含笑目送他們離開。
“六分半堂也已找上你了。”雷純一行人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柳沉疏的視線之中,身側便響起了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細聽之下,聲音中似是還隐隐帶着關切之意——無情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也已來了。
柳沉疏笑了一聲,點頭:“倒是沒料到來的竟會是這一位。”
柳沉疏說完,眼底的笑意漸漸斂去,慢慢地轉為凝重,微微皺眉:“雷純……真是不簡單。”
——雷純今日來,說是為了向她打探蘇夢枕的病情,但其實就算她真的說了,以雷純的聰慧謹慎,也未必就會相信。這不過是個由頭罷了,她說與不說根本就不重要,雷純這次來,只不過就是要讓金風細雨樓的人知道——柳沉疏已經和六分半堂有了來往。整個汴京城都知道柳沉疏對待女子溫柔體貼、最是心軟,雷純又是這樣一個美麗而且極有權勢的女子——她這一來,柳沉疏是不是會不自覺地就向她透露了些什麽、甚至幹脆就投靠了六分半堂?
——金風細雨樓的人無法不生出這樣的懷疑,蘇夢枕接下來是不是真的還能夠毫無保留地信任柳沉疏、全無顧忌地由他醫治?
雷純的目的自她踏進這座宅子的時候就已達成,故而即便她什麽都沒有問出來、甚至她幾乎都沒有說過幾句話,也已足以功成離開。
無情自是也明白這個道理,同樣微微皺了眉頭,沉吟道:“蘇夢枕……”
“這我倒是不擔心,蘇夢枕這人做病人不合格得很,做朋友倒實在是沒話說。”柳沉疏一手搭上無情輪椅的椅背,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末了卻又忍不住咬牙道,“若非如此,這樣不聽話不要命的病人,我實在是懶得搭理!”
見柳沉疏難得氣悶,無情終于是也忍不住淡淡地笑了笑,拍了拍柳沉疏的手,安撫道:“雷純雖不簡單,但蘇夢枕也不是會為一紙婚約所縛之人,必然有辦法解了婚約。”
“他就是有辦法也絕不會去用,”柳沉疏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麽,一下子就頭疼了起來,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嘆息道,“壞就壞在蘇夢枕偏偏愛上了雷純——真是要命!”
——蘇夢枕和雷純的婚約是十多年前雷損親口定下的,那時候金風細雨樓還不過是個依附着六分半堂、在江湖夾縫中苦苦求生的小幫會,雷損一見尚是幼童的蘇夢枕便定下了這樁婚事,誰想到十多年後,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竟會已是這般情勢。
無情似是有些驚愕,微微愣了一下,而後便伸了手——柳沉疏順勢微微彎腰低了些頭,便見無情那修長蒼白的手按上了自己的額角,不緊不慢地輕輕揉了揉。
柳沉疏笑了一聲,幹脆就扒着輪椅的扶手蹲了下來,仰着頭任由無情替自己又理了理鬓發——無情神色柔和,眉頭卻仍是沒有舒展開來,沉吟了良久後,終于是開口道:
“你和蘇夢枕走得太近了。”
——若非兩人交情極好,蘇夢枕這樣的人,又怎麽會輕易對別人說出自己的感情?
柳沉疏抓住他的手,揚眉輕笑:“大爺這一次……莫不是真的吃醋了?”
無情低頭看了她一眼,眼底略帶警告之色——柳沉疏好似是渾然未覺,仍是笑盈盈地仰着臉看他。
無情嘆氣,抽回手摸了摸她的頭頂,皺眉道:“京城局勢複雜,幫派争鬥詭谲危險,你不要卷入其中。”
“我明白,”柳沉疏終于是斂了眼底的揶揄和戲谑,握着無情的手認認真真地保證,“我知道你一貫不喜歡幫派争鬥,我同樣無心插手,卻也不怕這些。只是……若有一日非要在雷損與蘇夢枕之中擇一人相助,你也一定是會選擇蘇夢枕的,是不是?”
無情沒有說話,只是反手握緊了她的手,點了點頭——至少金風細雨樓從不做傷天害理之事,六分半堂私下裏卻是打家劫舍、偷騙搶盜,無所不為。
“我只是個大夫罷了,”柳沉疏笑,仰着臉定定地和無情對視着,神色從容而溫柔,“你明白的。”
——她只是個大夫,所以她的職責只是替蘇夢枕醫治,幫會鬥争都與她無關;她只是個大夫,不像無情一樣是公門中人、處處受限,所以若有什麽他想做卻不方便做的事——比如必要之時暗中相助某一方,她卻是毫無顧忌的。
無情低低應了一聲,握緊了她的手。
☆、34 對酌
六扇門自然也是有探子的,下午的時候便有人來報,雷純果然已經啓程前往杭州——柳沉疏和無情聽罷後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再未多言。
兩日後柳沉疏照例去金風細雨樓替蘇夢枕施針,将雷純來找自己的事随口提了一提——蘇夢枕了然地笑了笑,全當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聽過就算,沒有追問半句。
京城好像又已恢複了一派平靜——至少表面上,确實是這樣的。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到這這日終于已是徹底放晴。柳沉疏澆完了花後忽然起了興致,小心輕柔地在園中剪了些花瓣洗淨,挽了衣袖在廚房裏做起了花糕來。
無情這日一早去了趟刑部——見近來并沒有什麽大事,便也早早地回了苦痛巷,停在神侯府的門口頓了頓,終于還是轉頭去了對門的柳宅。
無情早已習慣每次來柳宅都會遇到不同的女孩子,但不想這日卻是出乎意料地安靜,似是并沒有客人來訪;按着平日裏柳沉疏的習慣去了趟院子也并沒有看見她的身影——無情微微皺眉,幾乎将整個柳宅都走了一遍,最後才終于在廚房裏找到了那道墨色的身影。
那人仍舊是如同往常一般着一身墨色的男裝、烏發披散,為了行動方便而将寬大的衣袖挽到了手肘處,露出兩截如玉的小臂,這會兒正掀了鍋蓋将碼得整整齊齊的花糕上籠去蒸,神色專注而又溫柔——倒是難得有了幾分女孩子的賢惠,卻又似是比尋常女子多出了幾分閑雅與随性。
雖是一早就知道柳沉疏的廚藝很不錯,但這還是無情第一次親眼看到她下廚。無情也不出聲喊她,就這麽停在門口安靜地看着她,不自覺地就消弭了殺氣。
柳沉疏似有所覺,蓋上鍋蓋回過頭來,見了門口的無情也不意外,笑着喊了他一聲——無情應了一句,幹脆就推着輪椅進了廚房。
“你進來做什麽?”柳沉疏笑着看他,伸手指了指他那一身如雪的白衣,“一會兒油煙熏了衣服,整個汴京城只怕都要轟動——大捕頭終于有一日不穿白衣改穿灰衣了。”
不過是蒸幾塊花糕罷了,柳沉疏的動作也娴熟得很,哪裏能有什麽油煙?不過是柳沉疏那改不掉的老毛病又犯了,張口就揶揄自己罷了——無情既不辯解也不生氣,招了招手示意柳沉疏彎下腰來,而後伸手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臉頰。
柳沉疏任由他的手觸上自己的臉,略略歪頭眨了眨眼睛,眼底略帶詢問之意——無情攤手,就見指腹處沾了些許白色的粉末,顯然是先前正粘在柳沉疏臉上的一點面粉。
柳沉疏斜斜看了他一眼,伸手也摸了摸自己的臉,卻是一時不能确定臉上是否還有別的地方沾了面粉,想了想,幹脆就扯過他雪白的衣袖擦了擦自己的整張臉。末了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直起身來随手拍了拍無情的肩膀,笑了一聲:“你替我看着些火,我去找幾壇酒來——早先說好等開春了要請你喝酒的。”
她一邊說着,人已是出了廚房的大門——無情看着自己的衣袖搖頭失笑,卻是當真就轉了視線看向竈臺、盡職盡責地替她看起了火來。
……
這時節仍是有些春寒料峭,柳沉疏特地将酒溫了溫,而後生怕有人這時候來訪,特地關了大門謝客,這才拉着無情一起到院子裏喝酒。
園中其實是有一座涼亭的,但柳沉疏素來随意慣了,也不去涼亭中規規矩矩地坐着,信步挑了棵桃樹下放好了杯盞,随手一撩衣擺便靠着樹幹坐了下來。無情本是坐在輪椅上,這下便高出了她一大截,頗有些不便——想了想便也撐着輪椅坐到了地上。
柳沉疏微微皺了皺眉,神色間頗有些懊惱的意味,一邊傾過身去探他的脈象,一邊遲疑道:“不如我們還是去亭中喝酒——春寒料峭,席地而坐你只怕是要受涼。”
“無妨,你既喜歡,稍坐片刻總是可以的,”無情淡淡一笑,見她一頭長發随着她的動作盡數鋪散在了自己胸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喝了酒也就不覺天寒了。”
柳沉疏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伸手替無情倒了杯酒遞了過去——這酒是年前柳沉疏用梅花釀的,酒勁不大,入口醇厚,還帶着梅花的清幽香氣。
柳沉疏自己的也喝了一杯,而後随手拈了塊花糕嘗了嘗,清甜軟糯,與這酒倒是頗為相稱——想也沒想便又多拿了一塊,順手就塞進了無情的嘴裏。
這動作剛一做完,兩人卻都是齊齊一愣——那日在翠杏村雖已點名彼此的情意,但這般親密的行止,對兩人來說卻都還是頭一遭。柳沉疏只覺指尖觸到的溫度微帶涼意卻極為柔軟,無情卻覺得唇上似是到現在都餘溫猶存。兩人的身形齊齊僵了一下,柳沉疏像是被燙到了一般飛快地想要收回手,手卻是在半空中忽然一頓——
無情見她抽手,幾乎是下意識地就伸了手去抓——柳沉疏看着将自己手緊緊抓住的那只修長蒼白的手,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一聲。無情似是終于一下子醒了過來,略有些尴尬地和柳沉疏對視一眼,卻并沒有松手,只是也咳了一聲,将口中的花糕慢慢咽了下去,而後又看了柳沉疏一眼,見她并沒有掙紮的意思,握着她的手便又緊了緊,慢慢放了下來垂在身側——
一雙相握着的手就這麽掩在兩人寬大的衣袖之下,看不分明。
柳沉疏和無情對視一眼,忍不住同時都笑了起來,各自用空着的那只手舉了杯輕輕相碰,仰頭一飲而盡。
這酒的酒勁并不烈,柳沉疏和無情的酒量都是極好,自然也不會喝醉。只是柳沉疏大約是天生喝酒有些上臉,多喝了幾杯後臉上便開始泛起了淡淡的緋色。她膚色本就白皙瑩潤,這會兒帶着幾分緋色便顯得越發柔美了起來——她雖依舊清醒,卻也不免有了幾分微醺的醉意,隔着衣袖不經意間恰巧摸到了無情随身帶着的那管竹簫“小吻”,居然就這麽扒着他的手腕、探手自他袖中将簫取了出來,豎到唇邊随口吹着。
她吹的曲子無情并未聽過——簫的音色悠遠卻略低沉,自古簫曲便也以哀婉為多,柳沉疏吹的這曲子幽靜中卻又帶着輕快和明媚的生機,仿佛就是這百花盛開的春日,姹紫嫣紅、芳菲鮮妍,可曲子吹着吹着,卻不知又為什麽忽然生出了幾分迷惘與哀傷來……
無情靠着樹幹,靜靜地聽着簫曲,微微垂着眸若有所思。待到柳沉疏一曲吹畢,無情替她的空杯中倒滿了酒遞了過去,一邊看着她仰頭喝下,一邊忽然開口問道:
“那日上元過後,你在園中飲酒,說開春後請我喝酒時……最後是不是還說了什麽?”
——那時她最後似是還說了句什麽,但聲音極輕,他聽得含糊、有些分辨不出。可現在回想起來,卻不知為什麽好像是忽然就明白了——她說的是……“如果那時候我還在的話。”
——她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柳沉疏握着酒杯的手忽地僵住——慢慢轉頭看向無情。
無情與她對視,神色平靜,卻不躲不閃,定定地看着她。
柳沉疏莫名地笑了一聲,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而後忽地傾過身去,雙手撐着地,仰了頭定定地看着無情:
“崖餘,你可知道,我是何年生人?師承的萬花谷又究竟地處何處、有哪些名人高士,緣何……從未曾聽聞過?”
她喝了不少酒,吐息間便帶着清幽的梅香,微挑的鳳眼本就生得清亮妩媚,微醺的酒意卻令她那雙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層朦胧的霧氣,無情自問和柳沉疏之間已算極為了解、甚至好似總是帶着一種難言的默契,但此時此刻,竟也忽然間就覺得有些看不透、看不清了。
無情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着搖了搖頭,一邊伸手小心地扶住柳沉疏的身形,一邊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略帶了幾分詢問之意。
柳沉疏輕聲笑了起來,不緊不慢道:
“我是大唐開元二十一年生人,我萬花谷有弟子百人,奇人異士兩百,其中多有聲名遠揚、甚而留芳青史者,例如——谷中醫聖孫思邈、棋聖王積薪、書聖顏真卿……”
無情的腦中幾乎有一瞬間的空白,一時間愣住,卻見眼前的柳沉疏竟是仍然笑意盈盈,柔聲訴說着:
“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些,但……以你的聰明,也總有一日會發現的,倒不如如今我就老實交代了吧。況且我一個人也……”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柳沉疏終于是再也笑不下去,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咬着唇伸手抱住了無情的腰,将自己整張臉都埋進了他的懷裏,而後終于是哭出了聲來:
“我一個人也……很難過。”
☆、35 兇徒
“我只是出谷去山中尋花罷了,怎麽一下山就什麽都變了呢?”
“師父的生辰就快到了——我特意畫了圖紙請人打了一支釵,師父戴了一定極美……我還沒有來得及取回來送給她。”
“小師妹從未出過谷,我答應了回來時要為她帶上許多外頭的新奇物件。”
“我臨走時又胡鬧,在師兄的房裏做了手腳——他發現後定是又要生氣,我還沒有向他請罪……”
……
柳沉疏好像已經徹底忘記了将先前的話題繼續下去,只是斷斷續續地說着自己出谷前那些雞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整個人哭得像是個無措又任性的孩子,不管不顧、毫無形象。
無情僵住的身形終于慢慢地恢複了過來,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人,一下一下輕輕地拍着她的背,臉上的驚愕一閃而過、卻很快就消失無蹤,素來淩厲清冷的眼底緊接着劃過一抹了然,随即卻是慢慢變得柔和了起來,甚至還泛着一股掩飾不住的擔憂與憐惜……
難怪她明明是蕭疏放逸、随性不羁的脾氣,卻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迷惘與悲傷——原來真相竟是如此。
幼時才經歷過被家人抛棄的傷痛與絕望,好不容易終于又找到了一個溫暖的家,卻又在一夕之間盡數作古、孑然一身——無情簡直有些不敢想象,剛發現這一切的時候,柳沉疏是什麽模樣、什麽心情。
但她卻仍是每天都帶着溫和而狡黠的笑意,溫柔地體貼着每一個女孩子和朋友……
無情沒有說話——這時候無論說什麽都已是徒勞無用,柳沉疏又是這樣要強的女孩子,更不需要毫無意義的可憐和同情,所以他只是收攏了手臂将懷裏的人抱得更緊,然後安靜地任由她放聲大哭。
柳沉疏哭了許久,連嗓音都已經明顯開始變得沙啞,這才終于抽噎着慢慢止了哭聲,仰起頭來看無情——她哭起來全然不在乎形象,這時候早已滿臉都是淚水。但幸好她易容用的脂粉都并不懼水,看起來雖有些狼狽,但卻并不至于哭花了整張臉。
無情再一次拍了拍她的背,也顧不得自己一身白衣最是顯髒,就這麽用自己的衣袖小心輕柔地将柳沉疏臉上的淚水擦幹淨——柳沉疏終于是又笑了起來,聲音卻啞得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
“崖餘,我又沒有家了。”
無情伸手,難得強硬地将她按進自己的懷裏,頓了頓後,低聲道:
“我在。”
柳沉疏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卻很快就放軟了下來。無情伸手摸了摸她一頭柔順的烏發,低聲問:“可曾回去青岩找過?”
——他沒有安慰她,只是就這麽冷靜地替她分析着前因後果和解決之法。
柳沉疏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那顯然就是意味着去找過,卻一無所獲。
無情略略沉吟片刻,而後接着道:“山中可有什麽異常之處?”
柳沉疏咬了咬唇,再一次搖頭。
無情輕嘆口氣,說不上心頭到底是越發憐惜和遺憾,還是忽然生出了幾分慶幸來——柳沉疏的臉色依然蒼白,卻是又淡淡地笑了起來,啞聲道:
“我這個人脾氣很壞,你若是對我不好,我什麽狠毒的手段都使得出來!”
無情忽地就笑了起來。
“怎麽?”柳沉疏挑眉,語氣越發不善,“大捕頭可是不信?”
信嗎?自然是不信的——柳沉疏這人,脾氣雖怪,可歸根結底,其實是一個極溫柔又心軟的人,哪裏做得出什麽狠毒的事來?但這話……卻又當然是不能說出來的,所以無情只是但笑不語,伸手輕輕拍了拍柳沉疏的肩膀。
柳沉疏斂去笑意,垂下眼簾輕輕地嘆了口氣,抓緊了無情的手,慢慢地靠到了他的肩頭,盯着滿園的鮮花安靜地看了一眼,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自始至終,無情都沒有問過,若是能夠回去,柳沉疏究竟是會選擇留下還是離開,就像柳沉疏自始至終也從來沒有問過無情,如此匪夷所思、駭人聽聞的事,為什麽這麽輕易地就相信了、甚至還替她出主意讓她回去。
他知道若是可以,柳沉疏的選擇必然是離開;她知道他一定會信她、也會……放她自由地去想去的地方,絕不束縛。
有些事,不可提,也不必提。
只看當下,就已足夠。
……
有的事一個人在心底憋得久了就會成為負擔,一旦說說了出來,就算是對事實沒有任何幫助,整個人也會覺得一下子就輕松了起來——所以柳沉疏近來一連幾日的心情都是極好,這會兒正坐在院子裏一個人彈琴自娛。
她彈的曲子是《廣陵散》,這曲子殺氣太重,她一向性子散漫慣了,本也并不擅長這首曲子——昨日無情也彈了一次,端的是殺氣铮然、戈矛縱橫。她一時難免也起了幾分好勝心,今日取了琴,才一落指就不自覺地彈了這首曲子。她便也不強求,幹脆就連着彈了下去——
畢竟是心境不符,她彈起來終究還是少了幾分殺氣——柳沉疏暗自嘆息了一聲,卻是忽然間神色微變、擡手将琴弦按住,回過頭去——四道熟悉的靈巧身影一瞬間映入眼簾,緊接着就響起了一陣焦急和驚慌的呼喊聲:
“沉疏姐姐!沉疏姐姐,快!快救救小四子!還有三師叔,三師叔也出事了!”
——竟是一向随侍在無情身邊的四劍童!
柳沉疏着女裝的那幾日四劍童同樣也在翠杏村,自然是知道她女子的身份的。
柳沉疏的臉色一瞬間就全變了,再也顧不得彈琴,立時就将琴放到一邊,縱身一躍而起——轉眼間就已到了四劍童身邊,就見四個清秀的童子此刻竟是人人帶傷,排行第四的鐵劍童“陰山鐵柔劍”葉告更是臉色青紫、步履虛浮艱難,顯然是已身中劇毒、命在旦夕!
“究竟出什麽事了?”柳沉疏伸手攬過葉告,一邊擡手疾點他周身要穴、而後立時取了金針替他解毒,一邊擰了眉低聲詢問着。
“三師叔和諸葛先生昨夜得了當年殺害公子全家的那夥兇徒的線索,公子和幾位師叔便都趕着去查案了,”其餘三劍童的臉色早已是一片蒼白,生怕耽誤了救援的時間,不敢有半點怠慢,急急道,“我們方才本是要去接公子回來,誰知三師叔受了重傷,公子要我們護着三師叔回來找你療傷、他自己一個人繼續追查。”
“誰想在客棧裏遇到了毒蓮花杜蓮——我們沒防備,都被她打暈了,小四子還中了她的毒,我們一直到剛才才醒。三師叔和杜蓮都不見了!定是叫杜蓮給擄走了!”葉告這時候終于是也悠悠轉醒,臉上的青紫之色漸漸退去,低聲将話接了下去,急得幾乎就要哭出來一般,“沉疏姐姐,快去救三師叔和公子!還有四師叔,他也遇上了許多高手——二師叔雖也去了,只怕仍是危險得很!先生……先生今日一早便進了宮,趕不及回來救人了……”
“追命回來了?那希音呢?”柳沉疏臉上早已沒有了平日裏慣常的笑意,只餘一派凝重與憂慮,眉心幾乎已打成了結,卻仍是硬咬着牙讓自己冷靜下來,盡快聞名情勢,“你家公子和幾位師叔各自去了哪裏?遇上了些什麽人?”
“三師叔昨夜一個人回來的,希音姐姐并沒有同他一起,仍留在南寨養傷。公子去了歐陽谷……”
……
柳沉疏用最快的速度替葉告解了毒、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給四劍童留下了傷藥、叮囑他們盡快回神侯府以免再次遇險,而後立時就只身一人出了門,直奔他們遇到杜蓮的那間客棧。
追命是昨夜回來的,據四劍童說,是他在路上恰好遇到稱霸關東的“辣手書生”武勝東與“毒手狀元”武勝西兄弟相殘,武勝西那時已是瀕死,追命詢問兄弟二人反目的緣由,他才說出十多年前兄弟二人與另十一人曾一起做下幾樁驚天大案——追命這一對照,立時就知兩人竟就在當年殺害無情全家的十三兇徒之中!
無情師兄弟四人立時順着這條線索連夜追查此事——至今為止,已有九名兇徒現身,除卻當初就已死于無情和柳沉疏之手的“魔頭”薛狐悲、關東的武氏兄弟,還有“鐵傘秀才”張虛傲、“大手印金剛”關海明、“一刀千裏”莫三給給、西門山莊莊主西門公子、司馬荒墳、“毒蓮花”杜蓮。
每一個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名字,甚至……大多還都是在江湖上素有俠名的人物!
無情甚至還懷疑——譽滿江湖的“陰陽扇”歐陽大,也是這十三兇徒之一!
這些名字,柳沉疏每聽一個,就忍不住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氣——柳沉疏咬牙,再一次提氣、加快了腳下的步子,使了全力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了遇到杜蓮的那間客棧。
——鐵手已去歐陽谷相助無情和冷血,那頭至少短時間內還不會遇險。當務之急,是一定要找到重傷的追命——這才是真正的生死一線!
☆、36 激戰
柳沉疏的輕功全力施展開來,到達客棧不過只是片刻間的功夫,人還未來得及站定,卻立時就已是倒抽了一口冷氣——客棧大堂之中此刻早已是一片死寂,地上到處都歪歪斜斜地倒着一具具屍體,每一具都面色青黑、表情扭曲,顯然是身中劇毒、死前異常痛苦。
這客棧已有些年頭了,柳沉疏從前也來過幾次,雖只是普普通通的小本經營,但頗有口碑、生意熱鬧,此刻卻……柳沉疏的臉色早已就已是一片沉暗,用力咬了咬唇、定下心神,将整個客棧仔細檢查了一遍,終于确認了整個店內再無活口,卻在門口處看到了一路蜿蜒的血跡。
柳沉疏深吸一口氣,墨袍翻飛間,客棧中轉眼就已不見了她的身影。
四劍童年紀雖小,卻是由無情自小教養長大的,還時常得到諸葛先生的指點,其實武功已很是不錯——但四劍童在杜蓮手下卻仍是半點都反抗不得、瞬間就被放倒,客戰之中都是普通百姓,只怕是更沒有人能逃脫。這一路血跡,不是追命的就是杜蓮的——但四劍童接到追命之時他本就已身受重傷,無情這才不準他繼續追查、非要四劍童護着他回神侯府,這種情況下遇上杜蓮……這血跡的主人,十有八-九應當就是追命。
追命的情形看起來想必是相當糟糕,但好在血跡之中并沒有顯出青黑之色,至少追命應當是還未曾中毒,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柳沉疏咬了咬牙,循着血跡一路追至了郊外,腳下卻是忽的一頓,身形微閃,轉眼間就已躲到了一棵枝幹粗大的樹後。
——不遠處,正隐隐約約有人聲傳來。
距離隔得略有些遠,柳沉疏聽得并不是太清楚,只能隐隐約約聽到那幾人中有男有女、交談聲中時不時便會出現“無情”、“追命”師兄弟幾人的名字。
柳沉疏立時屏息,四下裏環視了一圈後神色微動,将自己的動作放得更輕,整個人幾乎就像是飄出去的一般悄無聲息地就貼到了側前方一顆大樹之後,屈身用樹幹掩住身形,擡眼向前望去——
不遠處正有六人圍聚在一起,五男一女,一人手中持一柄羽扇,上書“逆我者亡”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想必就是素有俠名的“陰陽扇”歐陽大;一人身材肥碩、手中一杆長槍卻是殺氣凜然;一人身形矮小,面色如土、唇邊卻已蓄了兩絡鼠須,看起來竟是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