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侏儒;還有一人披頭散發、滿臉刀疤,連整張臉都好像已被扭曲腐蝕,渾身上下鬼氣森然。幾人中那唯一的一個女子卻是眉目清秀俊俏,貌美可人,可一只手中卻執着一柄“鐵蓮花”,另一支手中挾着一個身形高大卻衣衫破舊的漢子——即便是隔得這麽遠,柳沉疏也幾乎就已在第一時間認了出來——那漢子,正是追命無疑!而那挾着他的女子,想必就是毒蓮花杜蓮了!

柳沉疏略略遲疑了片刻,終于是又往前了兩步——好在此處已是郊外,樹蔭茂密,要想掩住身形并不是太難。柳沉疏向前幾步,終于徹底看清了那幾人。

追命此刻似是已經陷入了昏迷之中,雙目緊閉、身上隐約帶着血跡,但看他的面色,雖有些發白,卻并無其他萎頓之色,一時半會兒間總算還沒有生命危險。柳沉疏不敢妄動,一邊仔細聽着那幾人的交談,一邊心念電轉,尋求着救援之法。

柳沉疏在大宋畢竟也已待了大半年,再加上又有對江湖事了如指掌的神侯府及金風細雨樓諸人,對如今江湖上的高手也算是頗為了解了。前頭的那幾人她雖是都未見過,但觀其形貌與兵器,再加上按照先前她與無情的猜測——十三兇徒的武功地位都應與薛狐悲等人相仿,那麽這幾人的身份就已是不言而喻了——

那一身鬼氣森然的,應是十二連環塢的司馬荒墳——據聞這人一生專管蠟燭棺材等與死人有關的東西,渾身鬼氣、半人半鬼;那身材癡肥卻手持長槍的,當是“人在千裏,槍在眼前”的長臂金猿獨孤威,長槍之快駭人聽聞;而那侏儒卻是外號“土行孫”的孫不恭,得此外號,則是因為他所精擅的,正是土遁的功夫!

這一行人中的每一個都是江湖上舉足輕重的人物,若只有一人,柳沉疏對自己尚有信心;若有兩人,則勝負難測,三人……不顧性命或可一戰;但如今他們一行五人,追命又尚在他們手上,她根本是半分勝算也無……柳沉疏一顆心已沉到了谷底,此刻卻是越發冷靜,不敢有絲毫輕舉妄動。

事實上若單單只是這五人也就罷了,柳沉疏現在擔心的卻是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孫不恭與獨孤威都是常山九幽神君的弟子,這一次只是他們二人個人的行為,還是九幽神君根本也已參與在內?

當年朝廷欲封國師,九幽神君僅以半招之差敗給了諸葛先生——以這等功力,若他出手,除非諸葛先生親自趕來,否則即便無情師兄弟四人再加上自己,此行都是兇多吉少。但……諸葛先生如今正在宮中,如何能夠趕來?

情勢已越來越艱難和危險,但柳沉疏此刻已顧不上再去想這些——前頭那幾人先時已用追命誘得其餘三捕答應孤身進入歐陽谷,此刻見追命已無作用,便商議着要先殺追命!

此刻當然不是出手的最佳時機,但追命眼看就要命喪當場,柳沉疏已再沒有選擇,握緊了手中的筆就要飛身而起,忽地神色微變,擡頭看向右側一棵槐樹之後——四目相對,兩人俱是微微一愕,對面那人卻很快就溫和地笑了笑,對着柳沉疏點了點頭。柳沉疏也笑了一下,正要示意些什麽,餘光一掃間卻忽然見一道人影驟然落于前頭空地,柳沉疏正摸不準那人是敵是友,便聽得那一行人中也爆出了一陣冷哼:“冷兄,你可算是來了!剛才在棺材店裏,你一走了之,倒是潇灑英雄得很!”

那人說話語氣雖沖,卻并無敵意,甚至隐約還透露出了些親近來——柳沉疏的心頭立時更沉。那行人轉眼間便又多一強助,柳沉疏生怕他們的人手越來越多,不敢再多等下去,當下就要出手——誰知那被稱作“冷兄”的男人才剛道了歉,卻是出乎意料地拔刀出鞘,趁着衆人不備,轉眼就已将追命奪至自己手中,飛掠而去!

那人一出手,便是一柄回旋的苗刀,迅疾非常,快到幾乎令人看不清——必是苗疆第一快刀“無刀叟”冷柳平!

杜蓮一行人當即大怒,正要追趕,兩旁樹後卻是忽地蹿出了兩道人影來,一人劍光如電、一人鐵拳霍霍,當胸襲來——柳沉疏雙目一亮,當即飛身而出,也不管這頭戰局,轉眼就已向着冷柳平離開的方向拔足追去!

無論如何,追命在一人的手上,總比在五個人的手上要好對得多——所以鐵手和冷血才會擋下歐陽大幾人,任由冷柳平挾着追命離開、也讓她能夠追上去!

而以鐵手和冷血的武功,要想勝過歐陽大幾人恐怕是不易,但對方想要殺他們也絕不容易。

柳沉疏心知這就是最好的選擇,沒有半點猶豫,一路疾奔,不就便入了一片松林——冷柳平的身影已遙遙在望,柳沉疏暗自凝神、開始做出手的準備,卻是忽然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冷喝:

“什麽人!”

遠處,一頂白色的轎子已映入眼簾——除了無情,還會有誰?

柳沉疏心下一定,又上前了幾步,忽然聽得冷柳平暴喝了一聲“給你!”,随即就見他雙手用力一抛,已将追命向無情的轎子扔了過去——轎子裏的無情似是微微怔了一下,片刻後才開了口,聲音卻是一派鎮定:

“三師弟?”

追命似是被那一摔給摔醒了,猛咳了兩聲,卻是哈哈笑道:“大師兄!”——聲音微啞,氣息急促斷續,顯然是已受了不輕的內傷。

無情默然——他雖沒有說話,柳沉疏卻幾乎能猜到他此刻心中的愧疚,定然是覺得若他沒有要追命回去,追命便不會被杜蓮所制,落到如今的境地。

柳沉疏深深看了一眼轎子,沒有動。

“無情,我冷柳平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昨天承蒙你手下留情、又不揭穿,今天我将追命救出來還你這份人情,”冷柳平忽然間開了口,冷然道,“現在人情已還,你出來,我們決一死戰!”

無情怔了一下,似是有些不解,聲音裏的殺氣卻像是略略消退了幾分:“——冷兄?”

——恩怨分明之人,他一向都是很欣賞的,即便對方是敵人也一樣。

“我受頭兒恩惠,得過他的真傳,”冷柳平漠然道,“決不能背叛他,他交代的事,也一定會為他去做。”

轎內的無情沉默了許久,終于是應了一聲,伸手撩開了轎簾,雙手一按座椅,已是飛身飄出,坐到了地上——他似有所覺,有意無意間往柳沉疏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柳沉疏咬唇,點了點頭。

無情與冷柳平已開始交上了手。

柳沉疏沒有去管他們,飛身上前将追命扶起——追命似乎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立時就苦笑了起來:“你怎麽也來了?”

“我不來,讓你現在一個人吐血身亡?”柳沉疏白了他一眼,手上動作卻是半點也不慢,擡手解開追命被封的穴道,筆尖連點他身上大穴——追命“哇”地嘔出一大口血來,臉色卻是漸漸好了起來,氣息也漸漸變得平穩,哈哈讪笑一聲,片刻後卻是低聲道:“放心,大師兄一定會贏的。”

“我知道。”柳沉疏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伸手給他喂了幾顆藥,又将離經易道的內力輸入他的體內、助他将藥性化開。

追命意味深長地笑着看了她一眼,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兩人卻是齊齊變了臉色——冷柳平已被無情逼至懸崖,腳下一個踉跄便向後摔落下去,無情伸手去拉,但他畢竟不會武功,卻是被冷柳平下墜的那股力道也拉着摔了下去,只剩一只手堪堪抓着崖邊的草根泥塊。

柳沉疏當即站起身來,卻見有一道愛笑的身影搶先一步已到了崖邊,哈哈笑着擡腳就要去踩無情削瘦蒼白的手指——赫然正是“土行孫”孫不恭!

柳沉疏險些咬碎一口銀牙,素來帶笑的眼底早已沒有了半分笑意,手中筆尖淩空疾點,一道道氣勁帶着懾人的凜然殺意直沖那侏儒而去。

柳沉疏先前見這幾人挾持追命甚至欲下殺手,本就已是暗恨不已;如今又見他欲傷無情,心中怒意早已升至極點,這一出手中,滿是殺氣與怒意幾乎有如實質——那侏儒似是驚了一下,下意識旋身欲躲,卻終究是晚了一步,一道氣勁正打在他氣海處,他身形一滞猛地嘔出一大口血。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崖邊忽地刀光一閃,一道冷光回旋而出,瞬間劃破了孫不恭的咽喉。

孫不恭已倒了下去,柳沉疏卻是根本就沒有看他一眼,轉眼已到了崖前,抓住無情的手将兩人一同拉了上來。

先前離得遠、無情又是端坐着,便看不清楚,但此時此刻——無情一身白衣如雪,肋下極點映紅卻是異常刺目。

柳沉疏原本略有松動的神色一瞬間又冷了下來,立時伸手抓住無情的手腕差探他的脈象。

“我沒事,并不是剛才受的傷。”無情伸手拍了拍柳沉疏的肩膀,聲音微有暖意,“三師弟現下如何?”

“大師兄放心,我也沒事,”追命兩條腿都已斷了,又受了不輕的內傷,行動不便,便只能靠在無情的轎子邊哈哈笑着,一拍胸口,“好得很,死不了!”

無情點頭,臉色稍緩。

柳沉疏已探過了他的脈象——傷勢本來并不算很重,但無情本就體弱,肋下的傷終究是對他造成了不小的負擔。柳沉疏咬了咬唇,手中筆尖連點,一邊伸手給無情也喂了幾顆藥。

無情就着她的手将藥服了,而後便感覺到有暖意自兩人交握的手上慢慢傳來,随即原本郁結在胸口的淤血與氣勁似乎是都漸漸消散了開來,眼底忍不住也微微帶上了幾分笑意,伸手替柳沉疏理了理微亂的鬓發。

柳沉疏的臉色終于是也漸漸柔和了下來,仰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漸漸地又有了平日裏的溫和笑意。

一旁的冷柳平猛咳了幾聲,卻見柳沉疏側了頭看過來,立時狠狠一怔——那墨袍的青年眼底帶笑,神色溫柔,可那一眼看來,竟滿是懾人的殺氣。

無情伸了手将柳沉疏攬到自己身後,轉頭看向冷柳平,淡淡道:“你可以動手了。”

“我已經不想動手了,”冷柳平看了柳沉疏一眼,又看了看無情,似是仍有些疑惑,卻很快就将視線定格在了無情的身上,同樣淡淡道,“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我冷柳平已死而無憾。”

無情默然,片刻後卻是輕聲道:“我也很想交你這樣的朋友,但我們做不成朋友,我必要殺你。”

“為什麽?”冷柳平一愣。

無情冷然道:“十多年前,你們十三人是不是曾經殺了盛鼎天全家滿門?”

冷柳平渾身一震:“你是……”

“我是盛鼎天的兒子,盛家唯一的生還者。”

無情話音一落,兩人盡數默然。

打破這僵局的人是柳沉疏——她神色淡淡地看了冷柳平一眼,握緊了無情的手,低聲道:“崖餘,我來時鐵手與冷血阻截了欲要追趕的歐陽大、獨孤威、杜蓮、孫不恭與司馬荒墳,如今孫不恭已死,但其餘四人尚在,此刻想必也在危急關頭,我們過去。”

無情點頭,側目看了冷柳平一眼,冷柳平哈哈一笑,也已站起了身來:“不錯!我們做不成朋友,必要決一死戰!我認得路,帶你們過去——到時候你做你的捕快,我當我的殺手,恩怨一并了結!”

冷柳平一邊說着,一邊已走向了轎子邊的追命,将他扶進無情的轎子裏。

“別再看他了,難不成他比我還要好看?”柳沉疏微微側身,伸手拉了拉無情的衣袖——無情回過頭來,就見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眼底滿是戲谑揶揄卻又似是隐有擔憂。無情對着她淡淡笑了笑,正要說些什麽,就見她斂了眼底的戲谑,神色間滿是溫柔,“你受了傷,我背你回轎子吧?你盡可能休息一下,稍後還有一場硬戰要打。”

——無情雙腿殘疾,行動便只能用依靠雙手發力的輕功,如今身上又帶着傷,輕功對他來說的消耗與負擔更勝平時。

沒有一個男人不希望保護、呵護自己喜歡的女孩子,而不是被喜歡的女孩子保護、呵護着——無情當然也不例外。被自己喜歡的女孩子背着,這讓他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無力于自己沒有健全的四肢、沒有寬闊結實的胸膛。但此刻已容不得他再去多想這些,柳沉疏說得對,如今他多省下一分力氣、多休息半刻時間,一會兒對敵之時,他們就多一分勝算,所以他沒有拒絕,只是沉默着點了點頭,而後任由柳沉疏将自己背了起來,一步一步往自己的轎子走去。

……

幾人趕到的時候,冷血與鐵手與歐陽大幾人正在激戰之中——獨孤威的屍體躺在地上,一杆“霸王槍”無力地歪在屍體身側。屍體邊站着的人是冷血,他胸口扇傷槍傷交錯,已有些後繼乏力,口吐鮮血,整個人都倒了下去。歐陽大哪裏肯放過這個機會,當下揮扇欲刺,一柄飛刀瞬間自無情的轎中飛出、直射歐陽大。歐陽大收手躲過飛刀,回身當即就向冷柳平撲了過去!

他一見冷柳平竟與無情一路過來,以為飛刀是冷柳平出手,當即就是先下手為強!

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發生,冷柳平猝不及防之下驟然中了一扇,再想解釋卻已是來不及了——柳沉疏自是不會再去替敵人解釋,冷眼看兩人自相殘殺,對着無情點了點頭,轉眼就已縱身躍出、飛撲鐵手身側!

司馬荒墳正與鐵手戰在一起,杜蓮卻是偷偷潛到了鐵手身後,意圖與司馬荒墳一起夾擊鐵手。

柳沉疏怎能讓她如願?墨袍翻飛間轉眼已撲至鐵手背後,筆尖淩空一劃間似是有無數墨意流轉,破空聲陡然響起,直射杜蓮!

杜蓮一身武功其實全靠她那一朵鐵蓮花,但先前鐵蓮花已被鐵手毀去,這時候赤手空拳哪裏是柳沉疏的對手,轉眼便已斃命。柳沉疏還未來得及松完一口氣,歐陽大卻已是撲了過來——柳沉疏立時擰身躲開,但歐陽大這一招卻似是帶着一股不顧一切的氣勢,柳沉疏躲閃不及,被他一扇劃破肩頭——墨袍被劃裂開來,白皙的肩頭立時拉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歐陽大正要追擊,一道寒氣忽地自背後襲來,迫得他不得不旋身躲開,卻見一道白影自眼前一閃而過——原本在轎中相助鐵手追擊司馬荒墳的無情不知什麽時候竟是已然出了轎子,雙手在地面一拍一按,轉眼就已護到了柳沉疏的身前。

“你殺了杜蓮。”歐陽大死死盯着柳沉疏,啞聲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柳沉疏和無情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而後就聽歐陽大道:“去年,她為我生了個孩子。”

歐陽大此刻神色悲痛,竟不似作假。

無情眼底微有悲憫之意,卻只是一閃而過。柳沉疏的眼底沉了沉,忽地冷笑了起來:“如今知道痛了?當年你們殺了別人全家滿門,可曾想過別人的孩子會有多痛?”

“我只可憐你們的孩子……”柳沉疏不知是想起了些什麽,聲音低了下來。

歐陽大此刻已是眦目欲裂,整個人都不管不顧地撲了上來!

……

天空漸漸地開始飄起了細雨,雨水沖刷着土地,也沖刷着和早已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鮮血。樹林間一片寂靜,地上橫七倒八地躺着一地的屍體,有司馬荒墳的、有歐陽大的、還有杜蓮、獨孤威、冷柳平的。

柳沉疏捂着胸口咳了幾聲,伸手拉開寬大的衣袖替無情擋住了飄落下來的細雨。無情伸手抓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拉着俯下了身來,皺着眉查看她肩頭的傷口。

忽然有人哈哈大笑了起來——這笑聲柳沉疏極為熟悉,只有追命笑起來才會這樣粗狂。她回過頭去,就見追命已撩開了轎簾——先前他傷重、半點都動彈不得,生怕被對方發現後挾做人質,便始終一言不發,直到現在才終于又出了聲。

柳沉疏看了他一眼,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卻忽然見他對自己使了個眼色——順着他的示意看去,一旁的鐵手正笑意溫和地看着自己,神色間卻似是隐隐帶着錯愕和遲疑;再往旁邊看去,原先暈倒的冷血不知是什麽時候也已經醒了,素來冷峻的臉上此刻竟滿是驚愕和無措之色——柳沉疏微微愣了一下,順着兩人的視線低了頭,這才有些後之後覺地發現那兩人的視線竟都是直直地落在自己和無情正交握着的雙手之上。

柳沉疏揚了揚眉,忽地就笑了起來,在對面那兩道錯愕的目光下,出其不意地伸手用手指輕輕挑了一下無情的下巴,笑着道:“崖餘,我們的事……你還未曾告訴你師弟們?”

餘光一掃間,鐵手臉上溫和的笑意一瞬間僵住,冷血素來冷峻俊挺的臉上,居然似是隐隐泛起了幾抹粉色。

☆、37 長談

柳沉疏自然不會不明白鐵手和冷血何以會有這樣震驚的神情——他們師兄弟四人之中,唯有追命的易容術最好,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女孩子;但追命為人雖是落拓不羁,卻是個極可靠的朋友,沒有經過她的同意,自然是不會将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即便是與他親如手足的師兄弟也一樣——冷血和鐵手只怕是仍舊以為她是男子,竟是與他們的大師兄無情一同斷袖了!

柳沉疏忽然覺得肩膀和胸口好像一下子就都不疼了,一手攬着無情的肩膀,一邊撐着下巴饒有興致地看那兩個人——鐵手素來是出了名的溫和寬厚、待人周到,一貫都是個好脾氣,這時候雖是滿臉的震驚和僵硬,但卻并不見什麽怒意與輕視,仍還帶着平日裏的寬厚友善,一派宗師氣度;至于冷血……那表情可就比鐵手有趣得多了,早已不見了平日裏的冷峻和堅毅,臉上兩抹隐隐約約的紅暈格外引人注意——柳沉疏這才有些恍然,冷血與她同歲,今年不過剛滿二十,比無情尚要小上兩歲,只是他平日裏一向沉默寡言,又是出了名的堅忍執着,反倒讓人有些忽略了他如今才不過是弱冠之齡罷了,真是意外的單純和……害羞。

柳沉疏微微挑眉,好像還嫌自己先前的行止不夠驚人似的,忽地垂下了眼簾,輕嘆了口氣,幽幽道:“我知道斷袖一事實在是傷風敗俗、世所不容,只是情之一字,實在……”

她的話只說了一半便打住了,但有些話,本來就是不用說完的——鐵手與冷血的神色雖仍舊還是有些僵硬,但目光卻都已是漸漸柔和了下來,眼底甚至微有同情之色。

柳沉疏似是已經徹底玩得忘了形,才剛興致勃勃地漲了嘴想要再說些什麽,無情卻終于是有些看不下去了,當機立斷地截住了她的話頭——一邊抓住了柳沉疏的手,一邊查看她肩頭的傷口,難得好脾氣地解釋着:“三位師弟都是昨日才剛回京。”

柳沉疏這時候順勢回了頭,無情擡了眼與她對視——眼底帶着淡淡的警告之意,卻又像是有着隐隐的暖意與縱容,似是并沒有要她解釋清楚自己性別的意思。

——事實上無情對此倒真的不是太過在意。那日在翠杏村,柳沉疏問他江湖上是否會傳言兩人斷袖傷風敗俗、有辱斯文,他便已經說過讓她不必介懷了。柳沉疏若是不願洩露女子的身份,那也并沒有什麽關系,他們師兄弟四人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早已情同手足,初時或許會驚愕猶疑,卻也并不會因此而看低或是疏遠自己。

無情的意思,柳沉疏自然也是看明白了,這下卻是輪到她愣住了——轉頭看了眼仍舊驚愕卻并無看輕與厭惡之色的鐵手和冷血,又回過頭來看了眼神色淡淡的無情,柳沉疏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筆,終于是一邊搖着頭一邊滿是無奈地輕聲笑了起來——

鐵手和冷血齊齊俱是一怔——那笑聲輕軟溫柔,完完全全是一種屬于女孩子的軟糯。

“放心吧,你們大師兄并不曾斷袖,”柳沉疏笑着,擡起頭來看向對面的那兩人,一雙鳳眼裏滿是狡黠,“早先多有隐瞞,你們不要見怪才好。”

無情忽然想起那日她臉色蒼白,卻溫柔認真地對自己說“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但我在乎別人怎麽看你”時的模樣,眼底的神色越發柔和而溫暖。

“女孩子孤身在外,确實多有不便,”率先反應過來的人是鐵手——他好像是一下子就松了口氣,終于又恢複到了平日裏的溫和,朗聲笑了起來,“倒是我們眼拙了,沉疏不必介懷。”

柳沉疏含笑點頭,繼續轉了頭去看冷血——冷血低低咳嗽了兩聲,臉上的驚愕同樣慢慢退去,可那幾抹緋色卻不但沒有消退下去,甚至反而還好像有了隐隐加深的趨勢。

柳沉疏略有些不解地暗自在心底“啧”了一聲,卻忽然就聽到追命又爆出了一陣哈哈大笑來:

“沉疏,你快別再看他了!女孩子對冷血來說就是天生的克星,若是敵人,他就下不了殺手;若是朋友,他就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你再看下去,他恐怕以後都不會再說話了!”

話音剛落,別說是柳沉疏,就算是溫和如鐵手、冷峻如無情,也終于是忍不住一齊笑出了聲來——冷血的臉色更紅,好像渾身上下都不自在似的又狠狠咳嗽了幾聲,這才對着無情和柳沉疏點了點頭,簡簡單單地道了一句:“恭喜。”

他雖是面容冷峻鋒銳,此刻在衆人的哄笑聲中卻似乎是意外的好脾氣,不止沒有半分怒意,眼底甚至還隐隐帶着暖意與欣慰——一場大戰之後,師兄弟俱都平安,大師兄家仇得報、又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女孩子,為什麽不值得欣慰與歡喜呢?

……

一行人很快就回到了苦痛巷——先到柳沉疏那裏大略包紮處理了一下傷勢,而後師兄弟四人便去了六扇門,一同處理這樁案子接下來的善後與上報。

柳沉疏的房門白日裏一向是不上鎖的,無情處理完了一切後續事務、自六扇門回到柳宅的時候自然也是如此。無情沒有多想,便如同往常一樣信手推門而入,下一刻卻是一下子就僵在了當場——

推開門後,入目就是榻上女子纖細姣好的身影,她身上只穿了一身輕薄的白色中衣,衣帶系得松垮,隐隐露出之下暗色的抹胸與弧度姣好的鎖骨,圓潤白皙的肩頭上那一抹殷紅的血痕異常刺目,此刻她正用左手拿着藥瓶、頗有些費力和艱難地給自己受傷的肩膀上藥。

無情的身形有一瞬間的僵硬,片刻後終于反應了過來,立時就推着輪椅退出了房間、飛快地江門再一次關上。

正在屋內給自己上藥的柳沉疏手下微微一頓,忍不住也低低咳嗽了兩聲,一邊趕緊将自己的中衣向上拉了拉,一邊加快了上藥的動作,可誰知越是忙越是容易出錯,這一來一下子就有些手忙腳亂了起來。左手本就不如右手來得靈活,一不小心被衣領絆了一下,手中的藥瓶一個不穩便脫手滑了出去,摔在地上發出了“哐當”一聲不輕的瓷器碎裂聲。

等在門外的無情本就有些心緒不寧,一聽這聲響立時就是神色一凝,再也顧不得許多,再一次推門而入——就見柳沉疏剛剛自榻上站起身來,一邊攏着衣襟一邊彎腰去看地上早已碎了的藥瓶,聽到開門聲下意識地擡了頭向門口看來——

四目相對,兩人俱是怔了一怔,而後不約而同地低低咳嗽了一聲、移開了視線——微微一頓後,卻随即就同時都笑了起來。

柳沉疏又取了一瓶金瘡藥,攏了攏衣襟坐回榻上,側過頭輕聲問:“都處理好了?”

如今的時節尚有些春寒料峭,柳沉疏身上卻只穿了一身輕薄的中衣,無情應了一聲,卻是微微皺了皺眉,從一旁的衣架上取了一件完好的外袍,小心地避開她肩頭的傷口、用寬大的外袍将她裹住,低聲問:

“傷勢如何?”

“只是些外傷罷了,沒有什麽大礙。”柳沉疏笑,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

無情下意識地看了她的肩膀一眼,接着問:“上過藥了?”

柳沉疏沒有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晃了晃自己的手裏的藥瓶——無情低咳了一聲,想起她先前給自己上藥時很是費力的動作,神色微動,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遲疑了片刻後到了嘴邊的話卻是打了轉,終究還是換成了另一句:

“先上藥吧,我到外面等你……”

話音未落,手裏便被塞進了一個略帶涼意的東西——無情低頭,就見原先柳沉疏手中的那個藥瓶已然被她塞進了自己的手裏。

“我左手動作不便,勞煩大爺替我上藥吧。”柳沉疏那輕軟溫柔卻又略帶戲谑笑意的聲音緊接着就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柳沉疏早已卸去了易容,無情擡眼,一張溫婉精致的眉眼就近在咫尺,甚至連她頰邊淺淺的緋色都看得一清二楚。

柳沉疏和他對視一眼,微微頓了頓,似是忽然又想起了些什麽,又補了一句:“是我非要請大爺幫忙,故而是我占了便宜,不是大爺主動提議、想占女孩子便宜的。”

一邊說,一邊還煞有介事地用力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嗯”了一聲。

無情斜斜看了她一眼——柳沉疏仍舊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若是不曾看到她臉上的那兩抹緋色,只怕他還真要以為她身為一個女孩子,此刻竟是半分也沒有介意和不自在了。

無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卻終于還是沒有再耽擱下去,撐着輪椅起身坐到榻上,伸手将柳沉疏攬了過來,小心地将她肩頭的衣服順着衣領略略撩開了一些。她膚色白皙卻并不顯得蒼白,泛着一股健康的瑩潤,幾乎就像是一塊上好的美玉,讓此刻上頭那一道深入皮肉的傷口看起來越發觸目驚心。

無情已盡量放輕了動作,但柳沉疏的傷口頗深,動作再輕也總是避免不了觸到時引起的疼痛——無情微微側眼,就見柳沉疏睫毛微顫,臉上卻仍是帶着溫柔淺淡的笑意,仿佛半點也未曾感覺到疼一般。

——柳沉疏,一直都是一個極要強的女孩子。

無情低低嘆了口氣,也不點破,只是小心地用紗布将柳沉疏的傷口包紮好,而後替她攏了攏外袍,握住了她的手,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道:

“我已派了人手去找歐陽大與杜蓮的孩子了,不必擔憂。”

柳沉疏微微怔了一下,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畢竟是殺了他的父母,也不便再與他多做牽扯。給他找一戶好人家,讓他安安穩穩度過一生吧——但願他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他們都是幼時不幸的人,一個孩子若是沒有家人的呵護與庇佑會多麽絕望與艱難,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所以絕不希望再看到同樣或相似的事再一次上演。歐陽大與杜蓮雖是罪大惡極,孩子卻畢竟是無辜的,不該為此付出這樣慘痛的代價。

無情點了點頭,伸手摸了摸柳沉疏披散在肩頭的長發——她總是不愛束發,一頭烏發就這麽随意地披散在肩頭,柔軟而順滑,摸起來幾乎令人有些愛不釋手。

柳沉疏傾了傾身子往他身邊湊了湊,一邊任由他摸着自己的頭發,一邊慢慢問:“當年殺你全家的十三兇徒,如今已全都死了,是不是?”

“是,”無情點頭,原本溫和的神色裏漸漸又染上了幾分冷意與殺氣,“薛狐悲、武勝西、武勝東、張虛傲、關海明、莫三給給、西門公子、司馬荒墳、孫不恭、獨孤威、歐陽大、冷柳平、杜蓮——一共一十三人,除了薛狐悲,其餘十二人都是死在這兩日與我們的交手中。”

無情頓了頓,神色更沉:“但始終沒有說出幕後的主使是誰。”

柳沉疏好似是對于無情身上的殺氣渾然未覺,甚至還又往他身邊靠了靠,握緊了他的手,低聲将那十三個人一一重讀了一遍,沉吟了良久,這才又開了口:

“今日我聽冷柳平說——那‘頭兒’對他有授藝之恩,其他人是否也是如此?”

“不錯,那‘頭兒’正是許以武學秘籍,這才能讓一衆高手聽命。”無情點頭,大約是明白柳沉疏還并不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後果,立時簡要地将這兩日的大略案情解釋了一遍,“武氏兄弟之所以反目,便是為了争搶對方的秘籍。當年除了我一家滅門之案,尚有幾樁相似的滅門慘案也是這十三人所為……”

柳沉疏低低“唔”了一聲,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無情側過臉看着她微微蹙起的額眉頭,略略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擡了手,小心地避過她受傷的肩膀,将人攬進了自己的懷裏,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不要多想了,此事就……”

“此事當然不可能就此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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