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挑眉,疲憊和倦意令得她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輕,卻仍是清晰無比:
“戚大寨主——你這算是當着我的面調戲我的人呢,還是在咒他?”
☆、65 叛逆
為“情”傷心為“情”絕,萬一無“情”活不成——又或者是萬一“無情”活不成?
柳沉疏這麽一說,戚少商才終于恍然意識到自己随口诹的幾句打油詩居然還能生出這樣的歧義來,忍不住幹咳了一聲——不過他雖也是文武雙全、音律書畫無一不通,但畢竟是已在連雲寨做久了“土匪頭子”,又素來是風流慣了的人,對無情和柳沉疏雖有些意外,倒也并不太大驚小怪,只上下打量了柳沉疏幾眼,笑了起來:
“思慮不周,柳兄見諒啊——說來……我倒是還以為柳兄是大捕頭的人呢!”
非要把所屬權颠倒一下,看着好像是沒有什麽區別,可用戚少商這種暧昧中略帶了然的口吻一說,柳沉疏立時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就是上下的區別嗎?
——柳沉疏這會兒臉色蒼白、神色疲憊地偎在無情懷裏,看起來倒确然是顯得異常柔弱。
柳沉疏“啧”了一聲,輕笑道:“崖餘是我的人,我也是崖餘的人,公平得很不是嗎——就像江湖皆知,息大娘是你戚寨主的人,戚寨主也是……”
柳沉疏說到這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一下子住了口,輕輕咳嗽了兩聲,而後忽然就轉了個話題:“素聞戚兄風流,改日不若到汴京一游,我帶你去小甜水巷逛逛,一盡地主之宜?”
小甜水巷,光聽名字甚至就已能隐隐感到一股甜膩酥軟的意味迎面而來——正是汴京城有名的煙花之地,妓館林立,風月無邊。
戚少商的笑意一下子就僵在了臉上,只覺得自己的心口就這麽硬生生地被柳沉疏狠狠插了一刀——江湖上誰不知道他戚少商和息紅淚雖是情深意重,但數年前息紅淚卻已然因為他的風流和紅顏知己們而憤然離去,他安定不下來、也改不掉風流的毛病,息紅淚便至今仍不肯同他在一起。偏偏這人還要提起小甜水巷……話題轉移得如此突兀粗暴——誰能信他不是故意的?
柳沉疏說着對着戚少商揚了揚眉,明明一臉蒼白、一身柔弱,那目光卻張狂得厲害——戚少商只覺得一口淤血哽在喉頭,咽不下去卻又嘔不出來,一時間竟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但他沒有說話,卻偏偏仍是有人開了口——無情神色微沉,忽然低聲道:
“你去過小甜水巷了?”
柳沉疏愣了愣,搖頭:“不曾。”
無情神色稍霁,卻立時就聽柳沉疏微微一頓後接着道:“只是偶爾小甜水巷的姑娘們也會過來買幾株花、請我喝幾杯酒。”
——去雖然是不曾去過,但姑娘們已是直接登過門了。
無情忽然覺得有些頭疼——攬着柳沉疏腰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了幾分,另一只手伸手按了按額角。
——倒不是對小甜水巷的姑娘們有什麽偏見,只是柳沉疏畢竟是個女孩子,和風月之地牽扯過多,等将來恢複了女子身份,只怕是又要平白多添幾條“惡名”了。
戚少商似乎是終于緩了過來,一眼就看到無情頭疼的模樣,只當他是見柳沉疏與小甜水巷的姑娘們過從甚密而吃醋了,當下就笑了起來,轉頭饒有興致地看向柳沉疏——柳沉疏瞪了他一眼,伸手抱着無情在他胸口撒嬌似地蹭了蹭,而後重重地咳嗽了兩聲,板着臉一本正經問:
“你們受了這麽重的傷九幽老怪都不曾追趕——他是傷得更重,還是已經死了?”
心知他是在轉移話題,但戚少商也不點破,只是看了他一眼,同樣也斂了臉上的玩笑之色,點了點頭,肅容道:
“他已死了——他先前中了無情三口順逆神針,劉捕神又拼死相搏,我趁他被順逆神針鑽進腦子裏,終于将他殺了。只是劉捕神……”
順逆神針是無情的獨門暗器,一旦打中,會順着人的血脈一直鑽入心髒或腦子,無藥可解,只能憑借深厚的內力将它逼出。九幽的內力固然是絕對足夠的,但他是先前在斷崖口時中的針,這麽短的時間之內,根本不可能足夠他将順逆神針逼出體外。劉獨峰的武功本就和九幽在伯仲之間,雖是身受重傷,但他卻已是拼死相搏,加上又有戚少商在側,九幽必然只能全力相對——內力催動之下,只能越發加快順逆神針發作的速度。
只是劉獨峰卻也已傷重垂危,即便傷愈,也絕回不到從前的功力了。
幾人一時間心中恻然,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馬車內一時間竟陷入了沉默——直到有一陣咳嗽聲忽然響起。
“不必介懷,本來我就已經打算辭官養老了,傅宗書尋了由頭将我幾個至交罷官下獄,我才不得不接了這案子。我身邊的六個弟子也全都死了,我就是不受傷,也……實在再沒有精力去辦案子了。”劉獨峰似是已經清醒了有一陣了,将幾人的對話全都聽在耳中。他的聲音因為內傷和失血過多而顯得異常幹澀虛弱,頓了頓後,忽然苦笑了一聲,“你們不必擔心,柳姑娘醫術高明,我一時只怕還死不了。”
柳沉疏怔了怔,似是想多安慰他幾句,張了張嘴卻終于是将那些同情與安慰都咽了下去,只輕聲道:“劉大人眼力過人。”
劉獨峰這樣的人,縱是滿身頹然與疲憊,卻也是絕不需要別人的同情的。
無情神色微動——劉獨峰和張五兄弟幾個之間的感情,其實就同他與四劍童是一樣的,他最是能夠感同身受。若是四劍童出了事,他只怕是……
無情嘆了口氣,已然是有些不願再想下去。
戚少商想起了為護他逃亡而接連喪命的兄弟們,一時間心有戚戚,再也沒有了玩笑的心情,神色頹然地長長嘆了口氣,而後才像是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麽,忽然轉頭看向柳沉疏:
“柳——姑娘?”
“如你所見,”柳沉疏這會兒也有些心情沉重,難得地沒有揶揄他幾句,只是點了點頭,而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傅宗書和皇帝為什麽都要殺你?”
戚少商似乎是仍然有些震驚,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柳沉疏,卻也還是不忘搖了搖頭以示自己的茫然。
柳沉疏現在已再沒有心思去計較他的驚愕了,只是摸了摸下巴,直截了當地張口就問了出來:“當年楚相玉逃至連雲寨,有沒有告訴過你什麽關于皇帝的秘密、給了你什麽信物?”
戚少商是聰明人,一聽這話,起初還略有些茫然,片刻後卻立恍然,愕然道:“我以為那只是他胡謅的——原來竟然是真有其事?”
柳沉疏點頭,鳳眼微挑:“不如說出來大家一起想想解決之法?這麽逃亡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總要想法子徹底解決才好。”
“你們要聽,我自然是據實以告,但……”戚少商頓了頓,略有些遲疑道,“這樣,可就是連你們也扯下水了。”
“我們早就已經脫不開身了——就是沒有你的事,傅宗書也一向都想要我們的命,”沉默良久的無情忽然開了口,淡淡道,“傅宗書很快就會知道是我們救了你,就算我們确實不知道——他也一樣會疑心你将秘密告訴了我們,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戚少商立時點頭,爽快道:“你說的不錯!其實很簡單——當今天子趙佶其實不是依先皇遺诏而立,當年楚相玉是太子太保,身上有太後和當年太子的血書。”
戚少商說得簡單、只寥寥數語,但在場的都不是傻子,自然全都明白這麽一個“簡單”的秘密會掀起多大的風浪——歷來天子最忌“名不順言不正”,不是遺诏所立卻能登上帝位,其中的腥風血雨可想而知。
無情微微皺眉,低頭和柳沉疏對視了一眼,而後又看了看劉獨峰,忽然道:“有一個辦法——很不痛快,但很有用。”
戚少商愣了愣:“你說。”
無情沉默了片刻,正要開口,卻是忽然被柳沉疏截住了話頭——她輕聲笑了笑,随手一轉筆,揚眉道:
“劉大人和崖餘都是朝廷的人,這麽大逆不道的話——還是讓我來說吧。”
柳沉疏頓了頓,而後看向戚少商:
“皇帝要殺你,是因為怕事情洩露、有損他的名譽——他既怕你,你又何必怕他?他再派人追殺你,你就把血書公之于衆,如何?”
饒是戚少商向來桀骜,此刻卻也不禁被柳沉疏這大逆不道的話吓了一跳。
“你只要說已将血書和其中內情告訴了數位友人,一旦你被捕或遇害,便會立時将一切公之于衆。”無情補充道,“他必不敢再迫害于你!”
“崖餘你……”柳沉疏皺眉——無情畢竟是在朝為官,她有意搶在、無情之前說話,就是不想這樣的誅心之言從他口中說出來。誰知他現在卻仍是……
無情卻是忽然微微一笑:“我這也算是逆君叛國了罷?”
柳沉疏微微一怔,卻見無情握緊了她的手,聲音忽然一下子就涼了下來,冷笑道:
“橫是叛,豎是逆——這等昏君奸臣,我就逆他一逆、叛他一叛!”
☆、66 決斷
一片寂靜無聲中,忽然響起了一陣女子溫柔輕軟的笑聲——柳沉疏撐起身子,就這麽當着衆人的面,肆無忌憚地仰着頭在無情臉上親了一口:
“痛快!”
無情再一次笑了起來——這一次終于不再是凜然的冷笑,笑意裏已帶上了隐隐的暖意。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柳沉疏的頭頂、讓她繼續安分地靠在自己胸口,然後這才擡了頭看向戚少商,淡淡道:
“我說得雖然痛快,但這法子——想必你卻是不太痛快的。”
戚少商似乎是終于回過了神來,神色複雜地深深看了無情一眼,沒有說話。
連雲寨、毀諾城、小雷門……這一場千裏逃亡之中,不知有多少兄弟為了保護他而丢了性命。若不是不能讓弟兄們白白丢了性命、若不是有為了兄弟們報仇的信念還在支撐着他,他早已生了死志。他是江湖人,快意恩仇才是他們的生活,他想要一個一個手刃仇人、手刃這班奸佞小人、痛痛快快地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可是現在卻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一個能徹底擺脫逃亡和颠沛流離、卻無法手刃仇人的機會。
如果他用了這個辦法,皇帝必然不會再追殺他、也絕不會讓任何人再迫害他,可這件事也必然就息事寧人、到此為止了——蔡京、傅宗書、顧惜朝、黃金麟……這些人依然還會活得好好的,繼續等待着下一個迫害忠臣義士的機會。
所以無情說——這個法子很不痛快。
——豈止是不痛快?簡直是窩囊到了極點!
但戚少商卻沒有辦法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已經死了太多的人,還有更多的人正因此颠沛流離、随時随地可能喪命。
那些人,有的是他的朋友、愛人、兄弟,也有的……與他根本就素不相識,卻都為了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答應,就不能為死去的弟兄們親手報仇;可如果不答應,他們就要繼續逃亡、這條路上不知還要染上多少兄弟和義士的鮮血——有他敬重的人、他愛着的人,也有敬重着他的人、維護着道義的人。
戚少商閉上眼睛,仰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個字:
“好。”
無情和柳沉疏點了點頭,都沒有再說話。他們都明白戚少商此時此刻心中的矛盾和痛楚,但戚少商是聰明人,他們也是——所以有些話不必勸、有些話也不必安慰。
“我們先去郗舜才府上——如果我沒有記錯,無情與他應該尚有幾分交情?”劉獨峰連連咳嗽了幾聲,有些費力地轉頭看向無情。
無情點頭。
“郗舜才畢竟是官員,又是手握兵權的武将,傅宗書的人也不敢硬闖。”劉獨峰傷得極重,說話時仍是有些斷斷續續、不住地咳嗽着,顯得很是艱難,“我們都受了傷,在郗舜才家裏休整一下,然後請他派兵護送回京。再将一切面陳諸葛先生——他比我更知進退、懂分寸,必有化解之法。”
……
回到郗将軍府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
郗舜才近年來雖然因為外放做官、天高皇帝遠,難免就有些好大喜功,人也已開始有些發福,但為人和品性卻畢竟仍是不錯的,一來是确實感念諸葛先生當年的提拔和援手,二來無情和劉獨峰都頗得聖眷,他不免也就存了些“完成兩人的囑托後能讓他們替自己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的心思——幾人一說,他立時就毫不猶豫地點頭應下了。
奔波疲勞了許久的衆人終于得到了休整和喘息的機會——柳沉疏再一次替劉獨峰仔仔細細地處理了傷勢、又開了方子叮囑将軍府的下人去抓藥煎藥,正打算回房時卻恰在院子裏的一棵樹下看到了戚少商。
原本連日的逃亡讓他的臉上滿是風霜之色、一身衣服也已狼狽破舊,如今大約是洗了個澡換過了衣服——一身白衣的男人眉目英俊、潇灑傲岸,眉宇間卻偏偏滿是滄桑與悵然之色。
柳沉疏嘆了口氣,略一沉吟,轉頭找了個小厮吩咐了幾句,片刻後便拎着小厮送來的一壇酒和兩個酒碗往戚少商的方向走去。
“你怎麽過來了?”戚少商有一瞬間的意外,随即笑着搖了搖頭,“放心,我沒事,不用安慰我。”
“放心,我沒打算安慰你——有那工夫,我還不如多跟崖餘說幾句話多親近親近。”柳沉疏毫不猶豫道,看着他的神色間很有幾分“你真自作多情”的意味——戚少商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猛咳了兩聲。
柳沉疏沒理他,只挑了挑眉、伸手将酒壇遞了過去:“喝一杯?”
戚少商點頭,接過酒壇拍開封泥,擡手就倒了滿滿兩碗,端起其中一碗一飲而盡。
柳沉疏接過另一只碗,靠着樹幹不緊不慢地喝着——直到将一整碗酒全數喝完,這才一邊倒第二碗一邊道:
“息大娘一行已經退入了青天寨,卷哥和唐二娘也已過去了。”
戚少商微微愣了愣,點點頭沒有說話,倒是柳沉疏像是忽然來了興致,輕聲問:
“等此事了了,你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戚少商搖頭苦笑,“我想給死去的兄弟們報仇,卻不能再連累更多的人為我送命。等此事了了——或許去找紅淚?但她必不可肯同我在一起,我也不想再拖累她,或許随便走到哪裏是哪裏吧……”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仇總有報的時候,我這人最沒有耐心,不過有時候卻也不得不硬是耐着性子,”柳沉疏微微眯起了眼睛,一雙鳳眼顯得越發幽深,“至于你說息大娘……我沒有見過她,不過,若是崖餘也似你這般風流,我也絕不可能忍受——”
柳沉疏說着,忽然微微頓了一下,笑了起來:“哦,倒也未必,除非——我也有許多男人、一樣風流。不過我對其他男人都不感興趣,所以要麽他就只有我一個,要麽就恩斷義絕,簡單得很。”
“你——”戚少商似是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一樣,睜大了眼睛一臉驚愕地看向柳沉疏。柳沉疏喝了口酒,聳了聳肩,漫不經心道:
“他若能有許多女人,我便也能有許多男人——公平得很不是麽?怎麽,只許男人風流、紅顏無數,卻不許女子如此——這是什麽道理?”
“但那些都不過是逢場作戲,”戚少商的聲音有些幹澀,“我愛的人只有紅淚……”
他話音未完,柳沉疏已是拉長音調“哦”了一聲截住了他的話頭,揚眉道:“那若是大娘也同其他男人逢場作戲、其實只愛你一人,你……以為如何?”
戚少商一噎,一時間竟是讷讷地說不出話來。
柳沉疏忽然笑了起來:“我這人說話一向不怎麽好聽,不過再不好聽也沒有辦法,我想說就一定會說——一會兒你聽完若是惱羞成怒,大不了和我打一場?”
柳沉疏說話有多“不好聽”,戚少商先前在馬車上時就已經領教過了,可現在她這話一說,一會兒他就是聽得再想嘔血,又哪裏還好意思真的和她生氣動手?戚少商被她這麽一堵,簡直險些又是一口氣哽在喉頭,氣也不是不氣更不是,只能嘆氣道:
“你說就是了。”
“其實很簡單,不必用生性風流做借口,”柳沉疏再一次喝了口酒,斂了臉上的笑意,淡淡道,“你愛息大娘、也的确只愛她一個,但卻還不夠愛她——所以寧願讓她憤然離開,卻也還是不肯為了她舍棄你的那些紅顏知己,僅此而已。”
戚少商一瞬間變了臉色。
柳沉疏沒管他,仍舊靠着樹幹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她的動作看起來似是不緊不慢、從容不迫,可那酒壇中卻是轉眼就已空了大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戚少商終于是幽幽地嘆了口氣,澀然道:“你說得對。”
柳沉疏側過頭看他——這人英俊的眉眼中盡是一片頹然之色。
“其實也沒什麽,孰輕孰重,在當年息大娘離開的時候你心裏就早已有了決斷,”柳沉疏打了個呵欠,“改日請你去小甜水巷喝酒?那位李師師姑娘當真是國色……”
戚少商一愣,立時笑罵:“你這人怎麽會是女孩子?”
“你便當我是男人也無妨啊,”柳沉疏聳了聳肩,喝完最後一口酒,伸了個懶腰擡腳就走,漫不經心道,“反正只要崖餘知道我是女子就行了。”
世上怎麽會有脾氣這麽古怪的女孩子——戚少商看着柳沉疏越走越遠的背影,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正要再給自己倒一杯酒,伸手一掂酒壇才驚覺分量輕得不正常,低頭一看,立時變了臉色:
“柳沉疏!你不是說請我喝酒嗎——我才喝了兩碗,怎麽酒壇就空了?”
“所以我說改日請你去小甜水巷啊,”前頭已經越走越遠的人腳下未停、頭也沒回,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應該的,戚寨主不必言謝。”
戚少商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搖頭嘆氣。
……
柳沉疏傷得不輕,先前又進了九幽神君的竹籬陣——無情實在是有些不放心,洗過澡換了衣服,估摸着柳沉疏應該也已收拾整理完了,便推着輪椅出了房間。
——郗舜才的安排很是周到,知道他的轎子和輪椅都已毀了,還叫人特意去替他找了一輛普通的輪椅。
無情擡手敲了敲柳沉疏的門——沒有回應。
無情皺了皺眉,微微遲疑了片刻,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推開了柳沉疏的房門——郗舜才安排的房間很大,屋裏一片安靜,并沒有柳沉疏的身影。
無情關了門,推着輪椅繼續往裏走,正想去床邊看看柳沉疏是不是已經睡了,繞過屏風時卻是猛然一震——天還未黑,屋內并沒有點燈,先前看得并不分明,但在繞過來之後,他才終于看見——
屏風後正放着一個寬敞的浴桶,自己要找的那人赫然就正坐在浴桶之中!
☆、67 解憂
正在沐浴之中的人自然是身-無-寸-縷,瓷白瑩潤的肌膚就這麽暴-露在空氣之中,如玉的雪背上卻隐約透出一個青黑色的掌印,看得人幾乎有些心驚肉跳;一頭柔順烏黑的長發已沾了水,被服帖地攏在頸側;左臂擡起搭在浴桶邊沿,一道猩紅的血痕在白皙的肌膚上顯得越發觸目驚心,那人卻是略略傾了身子枕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遲遲沒有動靜,好像就連呼吸聲也清淺得聽不分明。
顯然,是已經睡着了。
——這一天一夜,她實在已是夠累的了。
無情是特意估算了時間、以為柳沉疏應是已然梳洗收拾完了才來的,千算萬算卻絕沒有想到她竟是還未曾洗完澡、更沒有想到她竟會在洗澡之時就這麽睡着了……一時間竟似是看得癡了,半晌後才終于如夢初醒、猛然間回過神來,幾乎是有些手忙腳亂地退了開去,一直到再一次被屏風阻擋了視線,這才終于略略松了口氣,只覺得臉熱得竟讓人有些無措。
——柳沉疏素來任性妄為,兩人之間的親昵雖也是時常有之,卻畢竟未曾親密到這樣的程度。
無情深深吸了口氣,擡眼看了看窗外,微微頓了頓片刻後,卻是推着輪椅到了桌前,伸手點燈——柳沉疏洗澡的時候光線想必還是頗為亮堂,這時候卻已是夕陽西沉,光線漸漸昏暗了起來,若是再過一會兒,柳沉疏只怕又要被夜色驚醒。
昏暗的屋子裏一瞬間亮堂了起來,無情微微松了口氣,心下稍安,卻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麽似的神色未變,略略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開了口:
“沉疏?”
先前實在是因為猝不及防而有些慌亂,這會兒平複下來,他卻終于是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一眼,浴桶中并沒有半分水汽氤氲蒸騰,顯然是她不知不覺中睡了許久,連熱水都已涼了!
屏風後沒有半分回應。
無情皺眉,聲音略略加大了幾分:“沉疏,醒醒!”
“……唔?”屏風後有一迷迷糊糊的應答聲傳來,帶着顯而易見的惺忪睡意,軟糯得幾乎像是在撒嬌一般。頓了頓後,那人像是終于又清醒了幾分,聲音裏帶上了幾分隐隐的意外的和疑惑,“崖餘?”
“我沒料到你還在洗澡……”無情輕咳了一聲,低聲解釋道,“其餘稍後再說——水都已經涼了,你先起來穿好衣服,不要着涼。”
柳沉疏低低應了一聲,聲音裏顯然仍還有些迷迷糊糊,但卻到底還是慢慢有了動作,屏風後也開始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響,應當就是她正在穿衣服了。
原先已然平靜了下來的無情卻是一瞬間背脊僵直——先前屋裏光線昏暗時還看不見什麽,如今點了燈、屋裏一下子亮堂了起來,便将屏風後那人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
屏風擋住了他的視線,燈光卻将她的影子盡數投到了屏風之上——影影綽綽中,他看到她自浴桶中站了起來、去了毛巾裹住自己的身子擦幹、然後伸手去了衣服慢騰騰地給自己穿上……
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轉過頭去移開目光,可不知道為什麽,視線竟像是生了根一般不聽使喚,就這麽怔怔地直盯着屏風,幾乎是目不轉睛。
柳沉疏終于是自屏風後走了出來——她身上只穿了一聲輕薄的中衣褲,卻就這麽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手裏正用毛巾擦着自己的那一頭長發。
先前看到的影子幾乎就這麽和眼前的人重合了起來——她素來都做男子打扮,外袍寬大繁複、将她的身形一并遮掩住,先前的影子卻是……身形纖細、纖腰好似不盈一握,雙腿修長,身姿妖嬈得幾乎讓人……
“崖餘?”柳沉疏見他遲遲不說話、神色又有些古怪,忍不住低聲喊他,“怎麽了?”
“沒什麽,”無情低咳一聲,立時垂下眼簾移開目光,“我以為你已經梳洗妥當,這才過來……”
“我知道——我先前和戚少商說了幾句話,洗澡便晚了些。”柳沉疏笑了起來,微微彎了腰湊了過來,“看了便看了,也沒什麽要緊的——我就願意給崖餘看!”
無情身形微僵,臉色卻一下子複雜了起來——又是氣她膽大包天、滿口胡言,卻終究還是難以忽略心底因她這話而生出的幾分甜意,一時間哭笑不得,片刻後終是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擡眼輕斥:
“莫要胡言。”
——話一出口,才驚覺竟是嗓音微啞、口渴得厲害。
無情話音未落,卻已看到了她白皙的臉上和耳根處幾抹異樣的嫣紅,半是幾分不好意思的羞澀,另一半,卻更像是微醺的酒意。
無情的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喝酒了?”
——難怪說話比起平時越發口無遮攔、任性妄為。
“嗯,”柳沉疏點頭,“陪戚少商喝了幾杯。”
無情側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陪戚少商喝酒,還是——你自己想要喝酒?”
柳沉疏擦着頭發的手微微一頓、有一瞬間的失神,随即卻是一下子搖頭苦笑了起來:“有時候,我是真讨厭你——何必總是這麽聰明。”
“我若是蠢上幾分,只怕是入不了柳公子的眼。”無情的臉色已沉了下來,眼底滿是不贊同和斥責之意,“傷重未愈,還敢喝酒——柳公子好氣魄。”
——方才她手臂上的劍痕和背後的掌印,他到現在都仍是心有餘悸。
“何來氣魄?不過是個游子用來聊慰愁緒罷了,”柳沉疏笑了起來,站直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謾聲吟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無情抓住了她的手。
柳沉疏怔了怔,忽然探手從懷中取出了一朵紫色的花來——正是她先前簪在鬓邊的那一朵。
她定定地盯着掌心中小巧的鮮花看了良久,而後從無情掌中抽回手、推着他的輪椅到了床邊,探身自床上取了自己的荷包,然後小心翼翼、甚至幾乎是珍而重之地将那朵花放進了荷包之中,這才轉過身來,傾身抱住了無情。
無情沒有說話,就這麽伸手回抱住她,輕輕拍着她肩膀。
良久,柳沉疏埋首在他頸側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終于松了手,坐回了床上——無情伸手拿起被柳沉疏先前丢在了雙上的毛巾,替她繼續擦着頭發。
兩人一個坐在床沿、一個坐在輪椅之上,動作間很是不便,柳沉疏蹭着杯子往床的裏側挪了挪,無情便自輪椅上起身坐到了床邊。柳沉疏立時就又蹭了過來、幹脆往床上一倒,就這麽趴在了他的腿上。
無情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将毛巾蒙上了她的頭發。
待無情将那一頭長發擦幹,低頭去看趴在自己腿上的人時,柳沉疏卻已是雙目微阖、目光迷蒙,顯然是又已昏昏欲睡了。無情将毛巾放到一邊,摸了摸她的頭發,心知她實在是累了、不忍擾她休息,卻到底還是分得清輕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問她:
“手臂和背上傷處可曾上過藥了?”
“嗯?”柳沉疏猶在半夢半醒間,應答的聲音裏滿是茫然,過了片刻才像是稍稍清醒了幾分,低聲答了句“還沒有”,便伸長了手臂從自己換下來的衣衫裏摸索了一陣、取出了一個精致的藥瓶來,一邊遞給無情,一邊擡手就去解自己的衣帶。
無情低咳一聲,按住她的手。
柳沉疏迷迷糊糊地擡頭看了他一眼,似是連思維都比平時慢了不止一倍,一時竟沒能看出來無情為什麽阻止她的動作,疑惑道:
“背後……我夠不到,你替我上吧。”
她說話時神色迷蒙,難掩困意,顯然并不是如同平日一樣的玩笑撩-撥之語,無情無聲地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松開了按着她的手、接過了藥瓶。
柳沉疏很快就動作幹脆利索地脫了中衣——最貼身的那件淺紫色的抹胸便一下子露了出來,柳沉疏似是渾然未覺,大大方方地翻了個身再一次趴回了無情腿上。
腰身纖細、膚白勝雪、身軀溫軟……眼前的景象一瞬間和先前所看到的人影徹徹底底地重合了起來——無情身形微僵,不自覺地捏緊了手裏的藥瓶,忽然覺得有些口渴。
柳沉疏似是覺得身下的觸感有些僵硬,不舒服地蹭了蹭,即便是在半夢半醒間卻仍還是不忘含含糊糊地開着玩笑:
“崖餘……可還喜歡?”
“胡言亂語。”無情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低聲輕斥,“你喝醉了。”
“你說喝醉,那就……是醉了吧。”柳沉疏蹭了蹭他的腿,安安心心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無情深吸一口氣,終于是拔了藥瓶的瓶塞,小心翼翼地将藥倒在了她背上的掌印處——她膚色瓷白,九幽的掌印卻是青黑可怖,兩相映襯,看起來确實異常駭人。無情不自覺地放輕的動作,可藥才剛倒下去,他立時就能感覺到原本渾身放松趴在自己腿上的人一瞬間就繃緊了渾身的肌肉、肩胛出微微突起,低頭卻見那人仍是閉着眼、神色平靜,臉色卻是一下子就白了起來,即便是酒意染出的緋色也未能壓下她臉上的蒼白——顯然是正苦苦忍受着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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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無情:接上級公文,今天開始嚴打。
沉疏:那我們怎麽辦?肉都不能吃,這戀愛沒法談了!(摔筆!
無情:橫(沒)是(有)叛(肉),豎(不)是(能)逆(吃),這般昏君奸臣,我就逆他一逆、叛他一叛!
#真相總是如此幻滅##我家沒裝水表,不用查了謝謝!#
☆、68 同寝
無情心知柳沉疏素來要強,并沒有多說些什麽來安慰她,沉默着只做不知,卻是盡可能地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在最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