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等到天昏昏然, 雨水如旋風一般穿越人群而來的時候,道路上便傳滿了噼噼啪啪的聲音了。那種如同爆裂鼓聲一樣打在人們耳膜上的雨點,簡直比人類本身要快樂。

息見子坐在椅子上, 後背貼在硬邦邦的椅背上。她手中翻看着報紙,邊上還堆着一些舊雜志。

她知曉自己打扮好了是張俊美的男人的臉, 所以特地拿這張臉去報刊小店老板娘那裏刷了好幾次的存在感。息見子有時也覺得利用男人的臉是一種惡劣的犯罪行為,但無論如何, 有利于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過錯可以減免一半。

人都是要恰飯的嘛。

在困意向她襲來的時候, 那扇鐵門吱呀地放開了, 從外面探進來一個濕漉漉的腦袋。那個白色的淋濕了的腦袋, 像塊融化了的冰激淩一樣正在往下流水。

息見子看着他, 目光看起來冷冷的。

等到對方像只蝸牛一樣慢吞吞地擠進來以後,息見子才放開了那個抱胸的動作。她說你真傻啊, 你怎麽這麽笨呢?

她重複了兩遍,傻和笨,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是同一個詞。

穿過雨跑回來的男孩子, 從外套到內衣都是濕淋淋的。他身上不斷地往下淌着水, 混亂的雨天裏渾濁的雨水沿着頓的褶皺不斷往下滴落, 那些水滴遲早會在原地砸出一個水坑。

還好地面是水泥地。

息見子沒有站起來,紫鑽一樣的眼睛冷漠地看向頓。敦先是緊緊地關上了門, 手上的黑色手套因為濕透了而黏在雙手上。手背上露出五個五個凸起的指骨骨頭。

“你單知道買雨具要錢,難道不覺得弄幹衣服很麻煩嗎?”

敦無比羞愧。

息見子想起白天的那個女孩子。

可是已經無法再挽回了, 濕掉的衣服再不弄幹的話明天就不能穿了。吝啬的工作單位只發了一套黑西裝,卻規定每日上班都要穿着衣服去。現在又不是衣服夜裏洗了白天就會幹掉的夏天,纏綿的雨困住了這個季節,差點将他們殺死在這陷于地下的小小空間當中。他們這麽規定,就是想要員工們再去買一套。說不定賣西裝的店鋪還屬于港黑旗下。

資金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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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見子看着那不斷往下淌水的西裝。

啊啊, 得去烘幹才行。

她有些困擾地用手指擦了擦自己的額頭,只覺得自己的皮膚開始松弛。她只知道cos成老男人會變成老男人,她可不知道cos成老男人連皮膚都會老男人化啊……

息見子覺得自己可能要提前步入中年了,更年期說不定都要發作了。雖然她對于自己突然之間且多次擁有一具男性的身軀時常感到不對勁,但用科學的眼光去看這具身體的話,人體構造之間的差別并不會因為性別的不同而相差過多。

比起性別,她更看重自己即将進入更年期這件事情。

她明明才十六歲,這實在是太讓人悲傷了。

“你需要姜湯。”

敦卻沒有接這個話題。他似乎并不在意。也許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冷的。

敦躊躇着說:“明天,我不用去工作。”

他突然擁有了一個短暫的假期,但是雨太大了,他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會有一段悠閑的假期。

讨厭雨,讨厭這連綿不斷的命運之感。

息見子說,哦,那太好了。

敦覺得息見子身上有股怠惰感,他不太明白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

中年男人雙手插進衣袋裏,他穿過敦,像外面的雨一樣冷酷地離開了。

息見子走了,敦留在原地看起來也沒有什麽意思。他垂着滿身的雨水孤獨地站在門口,地面上彙成一股小溪。

所以他也走了。

息見子躺在床上想了好久,覺得對方的表情稍微有一點不對勁。但是她又不想起來,就在床上躺着。翻滾來翻滾去好幾個輪回之後,她還是有點不得勁地起來了。

她先是去倒了一杯水,水冷了。光裸的雙腳踩在塑料拖鞋上,她的身體算不上高大,有些蒼老,蒼白,且堆滿了疲憊。雖然不像真正的森鷗外那樣要辦公辦到淩晨四點鐘,但是息見子還是很累。

自從那一天,童磨和那個鬼舞辻無慘的血落在她身上、無數人偶與死人的噩夢來回盤旋在她的腦海之中,腦細胞簡直就要因為異變而枯竭了。

也有善良的人(諸如咖啡店的那些“小姐妹們”)勸她休息一會兒,但是息見子這個人最喜歡對現實說“不”。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保命要緊,保命要緊。

她站在“客廳”裏喝了兩口水,又見雨水像暴怒的龍的口水一下嘩啦嘩啦往下降。地下室的裂縫裏已經滲進來不少的雨水,如果雨再這樣下下去的話說不定會把整個地下室都淹掉的。

沒錢真是痛苦啊。

息見子又回想起绫辻行人所擁有的那間豪華的事務所,對方的地下室裏裝滿了各式各樣昂貴的人偶。其中有的甚至能夠拍賣上比鑽石更高的價格。

再比起自己的貧窮……人與人果真是不同的。不過真正的那位森鷗外可是住在橫濱最高的大樓裏的啊。

真是羨慕。

人與人的悲歡盡不相同,但如果要說大部分問題是由什麽而造成的話,毫無疑問就是“金錢”。

金錢雖然無法買到一切,但是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

息見子下意識地摩擦着自己的指尖,她在橫濱這塊混亂的土地上高呼金錢萬歲。

很可惜她并不擁有。

真想過上富裕的生活啊。

她感覺自己的耐心正在一點一點被消磨。

無聊的觀雨時間裏,息見子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蟑螂爬過牆角,像是老鼠偷偷跑出來覓食一樣。息見子往回看,右手插-進有些厚重的頭發裏,她的眼睛露出一側,在黑夜的光芒裏顯出大人的冷淡來。

在看到那只小小的老鼠的時候,息見子輕微地聳了聳肩膀。他沒有披着外套,蒼白的手肘露出在上衣袖子外,散開的扣子敲打了兩下。

“你沒睡嗎?”

息見子看着對方還穿着外套,但是雙腳卻是光着的。這個白發的男孩像只□□在黑夜之中的吸血鬼,只在人們陷入沉睡之中的時候才醒來行動。

——敦。

被息見子凝視着的敦,雙眼微微睜大了。他看起來只是想來偷偷看一眼,卻被息見子抓了個正着。不過如果敦想要息見子不發現他的時候,絕對能夠做到的。他的步伐比貓咪還要輕微,就算是比人類聽力還要敏感的動物都不會發現他的存在。

他是風,是空氣,是懸浮于重量之上的21g靈魂。

這個形象在息見子眼中逐漸凝聚成一段模糊的只在特典裏出現過的黑影的男孩,看起來還在為傍晚的事情而難過。息見子猜想對方肯定又要道歉了,就和緣一那樣,總是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他們兩個雖然不是一個模子裏面刻出來的人,但是某些品質卻該死的相近。

道歉。

道歉。

道歉。

夠了。

“如果是道歉這種事情就不必說了。”

敦看着這個有着父親一般的嚴厲的男子——他還不知曉對方的名字,只能醫生先生、醫生先生這樣的呼喚着,心裏那種被堵塞在一起的想要道歉的心情愈發的濃烈了起來。他懷抱着那種情緒,整個人都畏縮成了天地之間的一粒微塵。

在人生被否定、被拒絕的間隙裏,這裏忘記了一切的過去,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連姓名都是眼前的男子告知的男孩,好似唯一一次鼓起自己的勇氣來。

“電影——”

息見子從來不去看電影。因為她很讨厭看電影。看電影是消耗時間且昂貴的物件,而且她無法從電影主角身上得到一定的共情。

她看了一眼電影票。

——《炎拳》

關于火焰超人的故事。

雖然電影票後面沒有标任何簡介,但是敦相信這是一部勵志的電影。炎拳是Fire Punch,是炎之超人。

敦覺得這似乎是個很幼稚的電影,但是這兩張票還是別人送給他的。

電影票。他在過去似乎從來沒有看過電影,電影對于他來說,是一種惜貴的存在。

閃爍着光芒的黃色眼睛,就像渴求着某種的貓咪的眼睛一樣。

息見子突然之間有無數的話想要去傾訴。

她想找去街上找個幾百日元就能夠聽你一個小時廢話的攤子,然後告訴對方自己正在為之痛苦的事情。可是她不能說,只要是活人的話,就絕對會有讓對方偷說出去的縫隙的機會的。

她那張疲倦的臉像個歷經了滄桑的老人,也像個剛剛失戀的小女孩。

然後息見子就問:“什麽時候?”

電影開幕于,明天下午一點半。

松菊電影院。

一起去看電影吧。這是多麽令人感到好奇而新鮮的事情啊。

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少年。

息見子難得收拾了一下自己。雖說她現在是個男人模樣。

從外表看來,一定像是個父親帶着小孩來看電影。

電影院門口挂着許多海報,在最角落裏就有一張屬于他們今天要看的電影的海報。

身上燃着熊熊火焰的男人的胸像。

《Fire Punch》

他們兩個隔着一端距離,先後走入電影院之中。

門口有售賣3D眼鏡和爆米花小食的人。

原來《炎拳》是部需要單獨購買3D眼鏡才能進入影院觀看的電影。

3D眼鏡一共有兩個款式,一種是鏡片,比較便宜,另外一種則是單獨的眼鏡。

(反正只看一次電影。)

他們買了兩副便宜的鏡片3D眼鏡,然後走入③號影廳。

影廳裏都是小孩子。因為《炎拳》是一部漫改電影。

在等待電影開場的時間裏,息見子還聽見周圍有父母問孩子,“電影是講什麽的?”

孩子說:“是講超人的。”

父母覺得大概就是鋼鐵俠啊Superman那樣的,就沒仔多問,低頭自顧自玩起手機來。

天定的燈光消散,然後幕布上緩緩浮現出字幕來。

息見子望了一眼身旁的空位,發現那裏坐上了一個人。

一個有着白橡色頭發、琉璃一樣眼睛的年輕男子。很快地,他又變成了少年。

息見子覺得,她大概不會再因為這些“死者”而感到震驚了。

她開始看電影。

然後,危險就降臨了。

一夥匪徒闖入了影廳,劫持了坐在通道最邊上的、息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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