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空白的記憶, 總是讓人感覺到不安。

這就是敦如今的處境。

他恐懼着自己在一片荒蕪的野原裏越走越遠,最終走向死亡。也害怕着自己拿回記憶以後發現自己是個人-渣,爛貨。

……他現在和人-渣還有什麽區別嗎?

他的手上沾了好多不相幹的人的血, 他就像一個劊子手一樣。

記憶之中最後殺死的那個人是一個男人, 敦為了不讓對方按下有關炸彈的按鈕, 咬下了對方的腦袋,剪碎了對方的手指。

他在殺人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連工作都是處理相關的事情。

這樣子一來, 活着的時候無法成為好人, 死了以後說不定也無法和想要在一起的人去同一個地方。

何等悲傷的作孽的故事。

他已經無法成為大家口中所說的很好的大人了。

他拖着自己的腳步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敦不知道這裏是哪裏。

他原本在一片昏暗的天地裏面,四周有一些建築物,一些人。無論是他們還是它們, 都如立牌一般立于地上。等到敦鼓起勇氣向那些蒙着一片黑影的“立牌”前進的時候,它們便化為了“真實”。

一扇長滿鏽跡的鐵門向他徐徐打開, 遍地叢生的野草, 天上的月亮被天空映得藍藍發亮。如果不仔細看的話, 也許會把這彎月亮看成是藍色的月光。

屬于敦的那雙靴子在鐵門之前止步不前,而前方緊閉的大門卻像是被人控制了一般自然打開。門一扇扇地打開, 終點處則是琉璃一樣彩色的玻璃。

玻璃上面的圖案是懷抱着孩子的聖母瑪利亞。

敦望而卻步。他懷抱着自己的名字,無比膽怯地向後退去。他看不見後路,只能盲目地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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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打開的鐵門再度合上, 周圍的人形立牌卻動彈了起來。那些立牌全都不會說話, 只是有着動作。

推攘的動作。

擁抱的動作。

遞的動作。

……

遞。

遞給他(我)。

一句話在瞬間響起, 但是短短的句子裏面卻夾雜着好幾個聽不見的音節。

[□會保護□嗎□]

敦問, 你在說什麽?

他的聲音在這片空間裏簡直就像是一粒微塵對于大海一下子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即使敦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問,也無法得到答複。

[□會保護□嗎□]

什麽啊?

這個□,會是幾個字符呢?

敦往裏面填充了好幾個文字,但是他總覺得不對勁。

他悲劇地坐在虛無的地面上, 擡起頭也只能看見虛無的天空。只有那座圍了鐵欄的建築物上面才有月亮,而且是藍色的月亮。

四周什麽都沒有。

這裏是哪裏呢?

敦不知道。

也許是夢,也許就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糟糕的夢。

糟糕的他與他糟糕的夢。

敦往後面走,終于描摹出了那座建築的形狀。

原來那是一間孤兒院。

他的大腦突然間的刺疼,被一種強烈的情緒所驅使的敦揮動雙手,邁動雙腿,朝着不是孤兒院大門的一片的虛無的空間裏沖去。他想要逃避這一切,所以才會做出橫沖直撞的舉動來。

敦本以為自己回在自己的夢裏撞了個滿頭滿臉的血,但是并沒有。“牆”根本不存在,他一下子撞入了別的黑暗之中。

一片血紅。

敦的眼睛裏納入了用骨頭堆砌起來的小山。頭骨,股骨,連接在一起的尺骨與桡骨。骨盆像臉盆一樣翻倒在地面上。無數長了頭發的腦袋從小山的頂上滾下來。

他們/她們發出了尖銳的叫聲,哭聲,喊聲……他們看起來理應閉上嘴巴!

敦的瞳孔睜大到極限,他被這片屍山血海震驚到無法呼吸。他往後退,想要逃離這片鬼域。無數青色的彼岸花被他踩在腳底下,它們發出嬰兒一樣的哭聲來。

白骨之山頂上的那個漆黑的點突然動彈,一張慘白的男人的臉突然轉了過來。他的臉上鑲嵌着兩顆玻璃珠一樣的紅色眼睛。那些黑色的卷發像海藻一樣披在他的肩膀上,這個男人口中發出憤怒的叫喚。

“你——”

“身上——”

“有那個——”

“男人的味道!!!”

對方的話音尚未落下,敦已經一頭撞進空間裏,他要回到自己那空虛的海通般的夢境裏。但是非常可惜,他又失敗了。這個可憐的運氣極差的小鬼本以為自己能去往那個虛無的搖床,可當他再撞過一堵“牆”的時候,他又看見了一片蓮花池。滿滿當當的蓮花和荷葉貼在一起,它們中間捧出一座古老的寺廟。蓮花自如擺出了雙手的模樣,蒼穹裏落下一根上頭爬滿了蜘蛛的蜘蛛之絲。

這裏宛如極樂世界。

戴着冠冕、似曾相識的男人揮動手中的金色鐵山,純潔的臉上笑意盈盈。

“你好呀,有什麽煩惱想要與我訴說嗎?”

敦随即就認出這個男人是那天與他們在電影院相遇的男人,他似乎與醫生先生認識。那一天,對方揮動鐵扇,輕易地殺死了一個人。

四方的蓮花像波浪一樣翻滾了起來,敦覺得自己要無法呼吸了。這些水,這些蓮葉,這些蓮花怕……粉色白色綠色,還有男子的七色瞳孔。

他要無法呼吸了。

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

于是敦沒有答話,再一次轉身離開了這裏。

然而下一次依然不是。

第三次撞入“牆”中的敦,看見了一個比較讓人安心的場景。

醫院,病房。

四周都是潔白的,唯有窗簾是藍色的。

這間病房裏只有一個病人,對方就躺在病床上。眼見沒有危險,敦稍微松了一口氣。

那位病人臉色蒼白,甚至有種透明的美感。敦看着對方落在枕頭上枯萎了一樣的紅發,只覺得對方看起來命不久矣。

很快地,他的這個想法就被證實了。

一位護工進來查看病人情況,但面色很快就變了模樣。她立馬按鈴呼叫護士們,一堆人火速将紅發的少年病人連人帶床一起移走。敦發覺那些人看不見他,于是便跟在他們身後一起走出了病房。

他看見醫生們推着病人進去,但很快,搶救室的燈就滅了。

人死了。

沒能搶救過來。

敦走進搶救室。

醫生已經為對方蓋上了一塊白布。

“病人的家屬聯系不上麽?”醫生詢問道。

“嗯,唯一的哥哥已經失蹤了有幾個月了。”這是來自護士的回答。

敦站在冰冷的搶救臺邊上,凝視着那張蒼白的美人一樣的臉。

他沒想到夢裏還會看見他人的死亡。所以,這不是夢,對嗎?

敦疑惑地看着這一切,将他從他人的“夢”裏喚醒的,依舊是那句從天穹裏響起的[□會保護□嗎□]。

那句話究竟是什麽?

敦甚至要抓爛自己的腦袋了。

而就在他進行屬于他的狂想的時候,已經被醫生判定為“死亡”的那具“屍體”睜開了眼睛。

紅發的少年坐了起來。如同枯萎玫瑰一樣的長發,沒有生命的紅色的卷發,落在他瘦骨嶙峋的前胸和後背上。

敦吓了一跳。

紅發的少年臉上的肉也很少,幾乎到了只剩下骨頭的程度。那張臉看了讓人有些害怕,人總是會害怕這種近乎本質的面貌。

陌生的少年張了張嘴巴,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敦沒想到一個死人竟然會“死而複生”跟他說話,他被吓得往後退了一步。這陣驚吓讓他臉上多了幾分血色。

不健康的。

敦說:“我似乎是迷路了。”

如果說這種行為算是的話。

那骨頭無比突出的虛弱的少年,看着醫生們在那裏準備向外人告知他的死亡。他又看向敦,指了指一個方向。

“從這裏走就好了。走的時候,默念自己想去的地方。”

“這樣子一來,你大概就能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

敦感謝了對方的好意,但他問:“這樣子沒關系嗎?”他指的是醫生們看起來已經像是要給少年交待後事這回事。

“嗯,沒關系。”

這是少年的回答。

“我想,人都有第一次。”

“能在這裏認識你,我很高興。”

“我頭一次來到這種地方。”

醫院……搶救室?

能在這裏認識……?

敦無比迷惑。

但是他想回去了,不想在這充滿了死亡氣息的陌生地方停留了。于是他按照少年所說的方法,穿過了一堵“牆”。

少年所說的話果然是真的,他真的來到了自己的那個空間裏。那句從剛才開始就不停重複着的話語的聲音越來越大。

[□會保護□嗎□]

[□會保護□嗎□]

[□會保護□嗎□]

敦想,他不知道啊。

他想要趕緊醒來。在現實的世界裏。

他記得自己與芥川龍之介打得天昏地暗,連地面都被他們破壞了。

他想要醒來,去保護某個人。

[□會保護□嗎□]

想要醒來的願望變得無比強烈了起來。

然後,賺到了錢,想要去房東太太那裏把那條對他來說應該很重要的項鏈贖回來。

複讀的聲音卡頓了一下。

[敦會保護我嗎?]

空白的地方被填上了詞與語氣。

敦醒來了。

他看見空無一人的地下室,和滲水的地面。

于是他掙紮起身,踉跄地走在外頭。他身上還綁着繃帶,于是他披上已經狼藉的黑色大衣。

敦像瘸子一樣走在小道上。

他想着自己要去做什麽,要去為了誰而幹點什麽——

醫生先生戴着一個抱着電鋸小狗玩偶的小男孩回來了。

“你醒啦。”對方的聲音輕飄飄的,裏面藏着顯而易見的愉悅。

敦,一時沒敢動彈。

而醫生先生說:“我們終于不用住在地下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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