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東方不敗是在翌日清晨醒來的。
他接連睡了十個時辰,自然是覺得頭昏腦脹、口幹舌燥。
怔怔盯了半晌的床帷,漸漸想起為何會這般無力得躺着。
——中毒麽。
記憶最後好像是南柯接住了自己,從而并未倒地。至于任我行,似乎也被那一支毒箭殺了?
東方不敗想到這裏,動了動身子,些微的呻吟自口中洩出。桌邊撐着腦袋的人像是察覺一般,眨着惺忪的眼凝視着他。一怔之下,極快恢複平素清明:“你醒了?覺得難受麽?”
東方不敗起身的動作只完成了一半,而後無力趴在床邊虛弱喘息。
南柯将他扶起,拿了軟墊,讓他靠着。拭去他額上冷汗,再将手覆在他額頭确定他不再發燒,終是松了口氣:“我先去拿藥,大夫說你毒素未清,得先喝藥然後才能吃東西。”
東方不敗閉着眼微微點頭。
偌大梅莊,仆人卻極其稀少。大抵梅莊四友覺得仆人粗手粗腳,只會壞了他們的藝術。于是苦了南柯,昨日和老李兩人煎了五人份藥。
不出片刻,南柯便拿了碗黑漆漆的藥來,散發着叫他厭惡的惡心氣味。東方不敗瞪了良久,半晌在南柯催促之下,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喝完了藥,再吃下一碗小米粥,東方不敗感覺力氣恢複了些許。
他見南柯面色有些憔悴,是以心下一片柔軟。“南柯是一直陪着我麽……”他閉着眼,笑意靜美。“真好。”
南柯皺了眉,欲言又止。
東方不敗笑意漸斂,挑眉道:“你莫不是要說,你是早上才來守着我的?”
“……抱歉。”南柯靠着床,擡手覆在臉上微微嘆息:“……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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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南柯疲憊道:“倘若一進去便殺了任我行,也不會有這般事情發生,教主亦不會中毒。”
東方不敗聞之,笑容不置可否。“我還以為南柯真是早上才來守着的。”
“……”
東方不敗眯眼打趣:“這樣,叫本座情何以堪?”
南柯沉默一會,自嘲道:“……是我太過相信自己了。早有人提醒過我,這世界高手如雲。只是我這些日子太過安逸,是以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那人……本便是敵暗我明,我居然還這般大意……呵!這一次算栽了。”
東方不敗默然不語。
南柯聲音漸有低落:“且不說那人來意究竟為何,倘若任我行因此逃了出去……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東方不敗搖頭看他:“至少現在任我行還是死了,這一點并不出你目的。”
南柯默然良久,才緩緩道:“然而這潛在威脅,卻叫人愈發慌亂。”
東方不敗詫異道:“你在怕?”
南柯呵呵一笑:“之于未知,總歸是怕的。”
他一步一步走至今時今日,從未有過害怕。因為他尚未見過這個世界所有人,而黑木崖一切則又在他掌握之中,便以為一切皆在自己控制之中。包括楊蓮亭,包括童百熊,包括劇情,包括……東方不敗。
如今卻出現原著之中不曾出現的人抑或情節,叫他怎能不怕?
他怕,太怕了。
怕自己的存在愈發改動劇情,怕現世愈發叫他如履薄冰。
東方不敗握住了近在咫尺的手。依舊是那般溫暖,與他截然不同的溫度。他輕笑一聲:“沒有關系,本座會保護好你。”
像只是玩笑之語,卻叫人以為便是谶言。
南柯手一抖。抿唇,不語。
東方不敗頓了半晌,終于道:“你那時說的,可是真的?”
他問的,自然是地牢之中那一句“如若教主大人看得上在下,自然是在下福分,在下欣喜還來不及,又怎會憤恨不堪。”
南柯懂的,只能默然不語。半晌,緩緩吐出五字。“自然是假的。”
希望尚在眸中,東方不敗只覺右手溫度一點點的冷卻。
不知是欲蓋彌彰,抑或真正如此,南柯又加了一句:“莫非教主是信了這挑撥任我行的假話?”
東方不敗冷笑一聲,諷刺道:“好一副巧舌如簧!”
“可惜教主大人并不好糊弄。若非如此,我便做了那任我行口中惑主欺下之徒,又待如何?”
“副教主怎知本座是不願?”
南柯溫厚一笑:“那麽教主願意麽?”
東方不敗面色微妙,半晌不答。良久,才玩味一笑:“若本座說願呢?”
南柯掙了東方不敗的手,後退一步躬身道:“那麽——教主大人說笑了。”
東方不敗撐着手,坐起身。
他身形單薄,此時此刻只着一身潔白裏衣,恍若卸下平素一切威嚴防備,更有着觸目驚心的脆弱之美。他如瀑的墨發微微動了,襯得面色愈發慵懶随意。
——他很美,南柯知曉。
——同樣知曉,這一種美仿若蛇毒侵襲,之于他的影響……與日俱增。
東方不敗彈指,發出清脆咔嗒聲。而南柯垂頭靜候,恍若聽從審判。半晌,他只是一笑:“本座發現,南柯副教主總是以退為進。不動聲色之間,足将一切皆掌握于手心。”
南柯。南柯老板。南柯長老。南柯大總管……至于今日南柯副教主。
一步一步,穩紮穩打,敏捷而迅速。
語罷,東方不敗斂眸。
他靠着軟枕,道:“本座以為,南柯最喜歡的事情便是自欺欺人。不知何時,南柯竟連自己都騙不了了?”
這一笑風情并茂,足夠叫任何男人身心蕩漾。
“教主大人說笑了。”南柯垂眸,依舊是從容不迫。“我從無需欺騙自己。”
東方不敗緘口不言,南柯低頭不語。
“那麽,可否告知本座,為何南柯要如此對待……”他說道這裏,忽然展顏一笑,在南柯疑惑的神色之中篤定道:“沒有問題了。我已知曉答案,南柯毋須再問了。”
南柯直覺東方不敗想通的并非好事。正要開口詢問,便聽的敲門聲。
原來是黃鐘公幾人。四人原先只是守在地牢入口,卻為刺客藥物迷暈了。幾人醒後收到了黑木崖密令,字字句句看似稀松平常,卻無一不催促教主大人速速歸去過年。
——是啊。十二月十八了。再十二日,便是年三十了。
又是一年結尾;又是一年初時。
南柯莫名悵然。
東方不敗看完了信函,将之一張張毀去。“梅莊四友,你們如何認為?”
四人聞言,對視一眼,以黃鐘公為首,上前一步拜禮。
黃鐘公道:“屬下以為,神教不可一日無主!”
黑白子道:“屬下以為,大年不可一日無主!”
禿筆翁道:“屬下以為,教衆皆是翹首以待!”
丹青生道:“屬下以為,西湖何時皆宜欣賞。”
“諸位也是一番好意。然本座卻覺,來了杭州而不看盡西湖十景,倒成平生一大憾事。”東方不敗漫不經心颔首斂眸,長睫顫動恍若蝶翼。“副教主認為呢?”
南柯颔首一笑:“教主說的是。”
于是這般敲定。
卻是東方不敗步上香主至于如今的十多年來,不在黑木崖過的第一個大年。
南柯與梅莊四友起身告退,東方不敗也不攔。見南柯反手關上門,他才緩緩閉眸。
事實上,刺客出現之時,他略有所覺。那刺客隐匿氣息不錯,武功卻并不高,且目标并非是他,東方不敗很清楚。他原以為南柯發現了,只是按兵不動。怎知那會南柯與任我行争辯太投入?
而後他受了傷,是有故意的。
以他的速度以及反應,并非躲不了,只是忽然不想躲。反正南柯也覺察到了,東方不敗幹脆被動看戲,順便思索一個問題。
——南柯為何此般投入?
按東方不敗所想,南柯應是一進地牢,便直截了當将水寒送入任我行身體,可惜現實總與計劃相違。
概因在所有人看來,南柯如此桀骜,又那般冷漠。
楊蓮亭當日如此辱沒算計于他,他也不過輕描淡寫一句“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叫童百熊幡然醒悟,而後果決處斬。彼時東方不敗瞧見他嘴角的笑容,恍若拂去一只螞蟻輕描淡寫,又如用了早膳那般稀松平常。
然而對待任我行,又為何失了平常心?
東方不敗一字一句回憶。
是任我行說那一句“這就是你那男寵楊蓮亭”?不對罷。黑木崖這般說南柯的人多了去了,如此多人明嘲暗諷,南柯皆是不惱,反用半年時間快速籠絡童百熊等人之心。
這樣的南柯,為何竟惱了任我行?
怕是,他開始辱罵自己的那一句罷——想不到你練了葵花寶典成了不男不女,竟也有了女人的水性楊花!
任我行也不過逞口舌之快,他尚未感覺絲毫不悅,南柯已一巴掌抽上。
誰比誰更為在意?
東方不敗嘴角一彎,像是在笑。
想通關鍵一切,真是愉悅。
然而但凡想到方才南柯明顯逃避,他揚起的嘴角又果斷垂下。
既然你只想一筆揭過,本座現下如你願,又如何。
畢竟,你我時間還長。
很長。
一直以來,你我皆是自欺欺人。你我皆是的,南柯。
彼時我假裝對你有意,而今你假裝對我無情。
終究是皆入情網。
于此而言,誰又比誰更高明?
東方不敗嗤笑一聲,緩緩凝成連自己都不知曉的溫柔笑意。
情網……
抑或魔障。
——成他東方不敗,今生今世唯一的,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