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轟隆隆
下午四點,外面暴雨注。
玻璃門沒有關緊,風灌了進來,桌子上的文件夾沒有合攏,裏面的紙被吹得嘩嘩作響。
空氣裏的雨腥味越來越濃,沒有亮燈視線太暗,視線模糊往隔間裏看不太清,只有刻意降低的交談聲從裏面傳了出來。“咕咚咕咚”,飲水機的水垂直而下,紙杯一下就裝滿了。端起時,過滿的水溢在了地上。
風在不停地吹,混着雨水弄濕了大理石的地板。
“啪”地一聲,白光亮起,灰蒙蒙的房間一瞬就變亮了。
“快進來。”話音剛落。
轟隆隆
——閃電打下來,傳來一聲悶響,走廊外面的聲控燈一下就亮了。
“橙色預警,連續暴雨通知,請市民提前關好門窗,減少出行。橙色預警……”
電視的天氣預報開始重複的播報。
突然的暴雨和雷聲,讓他心頭一跳。楊警察把那杯水喝完了,杯子捏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那個小孩好一點了嗎?”他噓了一口氣說。
其他讨論的人停了下來,女警察說:“剛脫離了危險期。”
楊警官點了一下頭。
一個不了解前因的警察問:“是那個孩子報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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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警點了一下頭:“我們在公路上發現他的。”她頓了一下露出了一絲不忍:“從那個村子到公路,那個孩子生生跑了二十多公裏,發現的時候已經燒得意識不清了。”
“意識不清。”
女警察像是說不下去了,喝了一口水說:“燒成了腦膜炎,昨天剛脫離危險期。”
那個警官聽得不忍,憤憤地說:“那些人真是該死。”
“等一下我們還有去醫院,看看那個女受害人。”
紀浔睡了又醒,感覺自己好熱好熱,渾身都沒有力氣。可是他怎麽也醒不過來,像是陷進了一團棉花裏一樣。
他費勁地想睜開眼睛,可是怎麽都醒不過來。
有人去救她了嗎?
他得救了嗎?
頭痛得像是要炸了一樣,有人來喂他喝水,湊在他耳邊說:“不要擔心,我們一定會救她的,你要快點好起來。”
可是好難受,頭真的好痛啊。
楊警察到醫院的時候,正好護士在查房,他往裏面看了一眼:“他醒了。”
護士壓低音量說:“剛睡醒。”
他點了一下頭:“我進去看看。”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紀浔坐在床上,坐得很端正,雙手也好好的擺在膝蓋上。
看起來很拘謹,也很小心翼翼。
楊警官把提來的粥放在了床頭,拉了一把椅子坐了過來。
“今天感覺好一點了嗎?”
紀浔點了點頭。
楊警官把粥打開了,房間裏面飄起了粥香。他笑了一下:“餓了嗎?我來喂你。”
紀浔搖了搖頭:“我自己可以吃。”
楊警官把碗遞給他。
紀浔接過,默默地吃了起來。
護士進來收了幾次東西,推車聲一會遠一會近,楊警官看紀浔吃得很慢,也沒有催促他,只是默默的等着他。
待紀浔吃完之後,他接過了碗放在了床上,又拿了一瓶水捏開遞給他:“喝一點水。”
紀浔沒有接,也沒有說話。
“不想喝嗎?”他準備把水拿開。
沒有說話的紀浔,突然趴在了床邊嘩啦嘩啦地吐了出來,弄髒了床單,也弄髒了楊警察的褲子和鞋。
紀浔吐得臉發白,看着弄髒的床單和褲子,睫毛顫了一下,用袖子去擦床單,然後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
楊警官看紀浔的睫毛上下動了一下,然後垂下來,遮住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沒關系的。”他扯了幾張紙擦褲子,看着紀浔不言不語地樣子,和他說道:“待會我叫護士過來換一下就好了。”他把紙扔進垃圾桶:“喝不下你該和我說,我也真是,讓你喝了那麽多的粥。”
紀浔抱着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因為你給我送東西吃,而且不想讓你覺得我不聽話。”
楊警官聽到這話愣了一下,感覺有點心酸。
他頓了一下:“以後你不喜歡,要學會拒絕知道嗎?”
紀浔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楊警察嘆了一口氣:“想去看一下那個姐姐嗎?”
紀浔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嗯”了一聲。
醫院的走廊很長,楊警官牽着他的手朝病房走,他們兩個走得很慢很慢,直到推開了那扇門。
房間裏面沒有開燈,光線有點暗淡。陳露躺在床上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楊警官出去了,紀浔從旁邊拖了一個椅子過來,坐上去靜靜地看着她。
陳露扭過頭看他:“多虧了你。”她笑了笑:“真厲害,是你救了我。”
紀浔垂下了頭,看着自己懸空的腳尖。
“你想起自己的家了嗎?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了嗎?”
紀浔搖了一下頭。
“那你去哪裏呢?”
她感嘆道。
紀浔看着她,過了一會說:“那你呢?”
你去哪裏。
他沒有問出口。
“我啊。”她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回家啊,我的父母明天就可以來接我了。”
紀浔難得露出了一絲茫然的表情。
父母,回家。
他又垂下了頭,那他呢?
他的父母是誰,他的家又在哪裏,他又該去哪裏。
可是他只認識陳露,她要回家了,他只剩一個人了。
他連名字都不記得了,又有誰會來找他呢?
紀浔坐了好久好久,直到她睡着了,才悄悄地走了出去。
楊警官還在和護士說話,他也沒有驚動他們,回到病房,從洗手間裏拿了拖把和抹布,仔細地把地上的嘔吐物擦幹淨了。
拖把積了水很重,他抱着杆子費勁地拖着走,到了廁所又把拖把洗幹淨了。水桶太重,他搬不動,灑出來的水把他的褲子都弄濕了。
他用手擦了一下濕了的褲子,垂下了頭。
他把地上的水漬弄幹淨了,又把拖把和桶子擺放的很整齊。
穿着濕噠噠的褲子,靠着牆蹲了下來,把頭埋在了膝蓋裏面。
他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他都已經習慣了。
他又是一個人了,他該去哪裏。
為什麽他要想不起來,醫生說他傷了頭,好好治療就可以想起來。
可是什麽時候能想起來呢?
他怕別人覺得他不乖,也怕給他們添麻煩,可是他就是一個沒有人要的大麻煩。
陳露走了之後,他在醫院裏面住了半個月。期間楊警官過來和他說,在報案的人口失蹤裏,沒有找到和他相關的,唯一一個同年齡的失蹤案,那個失蹤的小朋友是一個女孩。
出院的那天,他被帶上警車,那個女警官摸着他的頭說:“別怕,那裏有很多和你一樣的小朋友。”
他趴在車窗上看見了很大的一扇鐵門,黃銅的門已經斑駁了,看上去好高好高。他只能仰着頭,費勁地去看,才能看見那尖尖的鐵杆。
他被帶下來了,女警官牽着他的手往門口走。
剛下過雨,地上還是濕的,兩旁的香樟樹被雨水沖刷後,綠得發黑。一切都籠罩在這灰蒙蒙又濕潤的天氣裏,他的視線穿過樹木,生鏽的鐵門,看見有一個女孩抓着鐵門,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被帶到了福利院,女警官和院長交代清楚了之後,和他說了一些話就走了。
院長的辦公室很暖和,讓他冰冷許久的手腳得到了溫暖。兩旁擺了兩個很大的書櫃,塞滿了各種資料,桌子上有一個相框,院長站在最中間,旁邊圍滿了小朋友,簇擁着她,笑得格外燦爛。相片裏的她眼角有細紋,很是幹瘦,戴着一副眼鏡看起來和善至極。
紀浔默不作聲地站在辦公桌前。
紀院長低着頭看他,掃過他白淨的臉,有些紅的小手。
她蹲下來平視着他,把脖子上的圍巾取了下來,系在了他的脖子上,遮住了他小半個臉。她笑得和藹:“穿得太少了。”
脖子上溫暖的觸覺,讓紀浔眨了一下眼睛。
紀院長雙手包住了他冰冷的手,問:“楊警官說,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
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點了一下頭。
紀院長摸了一下他的頭:“我幫你取一個名字,好不好。”
他依舊點了一下頭。
她嘆了一口氣,感覺有點心酸,露出笑對他說:“姓紀,和我一個姓好不好。”她看着他澄清的眼睛有些不忍,說道:“名就叫浔,尋的諧音,希望你的父母早點尋到你。”
她把紀浔脖子上的圍巾扯正:“小浔,你自己叫叫看,熟悉一下。”
紀浔聲音有些小,含糊不清地重複:“小浔。”
她笑了一下,摸了一下他的臉:“我是要你叫全名。”
紀浔眨了一下眼睛,字正腔圓的聲音有些糯,他念道:“紀浔”
晚上吃飯的時候,院長把他介紹給了大家,一群小朋友興奮地在下面鼓掌。
院長給他盛了飯,遞給他笑着說:“去和其他小朋友認識一下。”
紀浔接過了飯,看了一眼大廳,每個桌子上,都有兩三個湊在一起交流的小朋友。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端着飯走到了一個空桌子,開始默默地吃了起來。
吃到了一半,有一個小女孩坐了過來。她端着盤子挨着他坐,她一邊吃飯,一邊偷偷擡眼瞧他。
紀浔扭過頭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勺子掉進了碗裏,結結巴巴地說:“我叫小春。”說完怯生生地看着他。
紀浔點了一下頭,過了一會他說:“紀浔。”
她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臉頰上布着小雀斑。誇贊道:“你的名字好好聽。”
紀浔愣了一下,低頭戳着碗裏的飯。
“我也是今天才有名字的。”
小春低下了頭,也為他而難過。
“我也是院長給我取的名字。”她扭頭看着外面:“也是春天到的這裏。”
“所以叫小春。”
“嗯。”
福利院裏的小朋友也會有自己的小群體,剛開始對于這個新來的小孩,他們總是很熱情,告訴他房間在哪裏,洗澡是什麽時候,吃飯是什麽時候。
可是他話太少,也太慢熱,慢慢的也就沒有小朋友親近他了。
紀浔也不在意,他總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圖書室,坐在地上看各種各樣的書。
唯獨小春始終和他說話。
他總是發呆,坐在走廊的臺階上看那高高的鐵門,外面蔥綠的香樟樹,偶爾會起大風,香樟樹的樹冠擺動着,煞是好看。
他會留在這裏。
一天、兩天、一年、兩年。
直到,找他的人不再找他,不找他的人慢慢忘了他。
跟随他的只有紀浔這個名字,以及在這裏的所有記憶。
人販子,鐵窗,黑屋,村子,柴房,陳露、楊警察……
這些也會慢慢遠去。
小春從前面跑了過來,她看見紀浔坐在走廊的臺階上,膝蓋上擺着一本書。
她走過去和他并排坐着:“今天來了很多的阿姨和叔叔,你不去前面嗎?”
紀浔搖了搖頭。
這一天是所有小朋友最期待的一天,他們會穿得幹幹淨淨的,露着最甜美的笑,期待着,可以有一個好的家庭來領養自己。他來福利院已經四個月了,去過兩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了。
小春雙手撐着頭,看着那扇高高的鐵門。
“前面真熱鬧啊。”
紀浔扭過頭看了她一眼,把書合上了,和她一樣雙手撐着頭望着外面。
第一個月的時候,他也去過前面的大廳。
那天所有的小朋友都起得很早,吃早餐的時候大家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院長只是無奈地看着他們笑。
他們中一個很優秀的孩子,悄悄地和旁邊的女生說:“上次小寒回來看我們,穿得好漂亮啊,她說新的爸爸媽媽對她很好,給她買了很多的衣服和玩具。”
那個女生有些羨慕,低下頭羞澀地說:“如果我也能被看上就好了,我也想要爸爸媽媽。”
“會的,我相信你。”
他們像一排小鴨子一樣,排隊去了前廳。
有幾個叔叔阿姨等在那裏,他們手裏提着好看的玩具,好吃的零食。
所有的小朋友都興奮地哇哇大叫,所有人都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活潑可愛,好引起他們的注意。
紀浔茫然地站在中間,看着他們興奮地湊上去和那些叔叔阿姨說話,他低頭看着地板上的花紋,過了一會又擠出了一個僵硬的微笑。
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不合群。
他默不作聲地跟在那群小朋友身後,也有幾個阿姨給了他糖,他接過小聲說:“謝謝。”
那個阿姨離開後,最前面的那個高個子轉過身來,有些氣憤地說:“你別跟着我們了,糖都被你拿走了。”
紀浔愣住了,站在了原地,默默地看着他們成群走了,又歡聲笑語地圍在另一個叔叔身旁。
他拿着那幾顆糖走到了牆邊,颠着腳尖趴在窗戶上往外看。
他看見又一群灰雀掠過天空。
他把那顆糖剝開了,送進了嘴裏。
好甜。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紀浔扭過頭,一個很高挑的阿姨站在了他旁邊,後面還有幾個緊緊跟着他的小朋友。
她笑了一下,從水果籃子裏面拿了一顆草莓出來,笑得和藹:“吃不吃。”
那顆草莓飽滿又大顆,紅得很是誘人。
後面的小朋友也在起哄:“我也要,我也要……”各種聲音在一起叽叽喳喳的。
她很有耐心地伸着手。
紀浔的手指動了一下,然後接過了她手裏的草莓。
“謝謝。”
“不用客氣。”她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她低下頭,說:“想不想和我回家啊。”
“哇……”旁邊的小朋友開始驚呼,圍在一起竊竊私語。
紀浔看着手中那顆很大的草莓,擡頭看着她和善的笑,眼睛眨了幾下,一時間有些茫然。
回家,回家。
他在心裏不自覺地念了好多遍,手指撫摸着那顆草莓的表皮。
她“噗”地一下笑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頭發:“你長得很好看。”
他低下了頭。
院長說過,他們都喜歡長得好看,性格活潑的小朋友。
他擡頭看着她,很認真地說:“謝謝你的誇獎。”
她用手抵住了嘴,笑得很是開心,摸了一下他的頭,朝對面的一個男人走過去了。
他們兩個湊在一起悄悄的說話,時不時往這邊看一眼。
紀浔站在原地,拿着那顆草莓,默默地看着她。
過了一會剛才那個活潑的孩子,又湊了上去,跟着那個叔叔說話,逗得他開懷大笑。
中午吃飯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走了。好多人羨慕地說:“你才來了幾個月,就要走了,真是幸運。”
紀浔默默地吃飯,沒有說話,扭頭卻沒有看見小春。
下午的時候那對夫妻過來了,結果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帶走了另一個小朋友,那個跟在他們後面一直說笑的小朋友。
好多人圍在一起讨論他。
紀浔走到了圖書室,從上面拿了一本書,坐地上認真地看起來。
院長找到他說,叫他不用傷心,那對夫妻只是想要一個大一點的孩子。
紀浔小聲地說:“我知道了。”
他其實明白的。
他路過院長辦公室的時候都聽到了,那個和藹的阿姨說:“那個孩子長得很是好看,也很有禮貌,我是很喜歡的。”
旁邊的那個叔叔補充道:“但是,我們還是決定要另一個活潑的孩子。”
她嘆了一口說:“他雖然長得好看,又很有禮貌,可以他不太說話,我們怕和他相處不來,也怕養不熟,這種孩子其實養不熟是一個隐患,其實我們也想要一個小一點的孩子,可是你知道的,誰不想要一個活潑可愛又健康的孩子。”
院長聽他們說完,只能嘆了一口,說:“我能理解的。”
晚上那個小孩在收拾東西,那對夫妻為所有的小朋友都帶了糖果。那個小孩已經撲在他們懷裏,用着糯糯的聲音,改口叫爸爸媽媽了。
紀浔坐在外面漆黑的院長裏,咬開了那顆草莓,酸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紅色的汁水流了他滿手,幹了之後有些黏膩。
其實那顆草莓遞到他手裏的時候。
他期待過。
紀浔把書又打開了看了起來,前廳裏熱鬧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春說:“我從來都沒有去過前廳,也沒有見過我的父母。”
她撐着手笑着說的,卻感覺比哭還難過。她看着那高高的鐵門:“我身體不好被抛棄,院長收留了我,但是那些叔叔阿姨也不會要一個不健康的孩子。”
紀浔停住了翻書的手,他輕聲說:“我也和你一樣。”
因為他的父母,從來都沒有來找過他。
一旁的小春說:“你知道有一種鳥,叫無腳鳥嗎?”
紀浔搖了搖頭。
她吸了吸鼻子說:“我也是在書上看見的,無腳鳥一生都不會落地,只能不停不停的飛,它沒有沒有終點,沒有落腳點,只能不停歇的飛翔,直到死亡。”
小春那小小的臉蛋皺了起來,悶聲說:“我們也是沒有腳的鳥兒,沒有終點,沒有家,只能孤單的,不停不停地飛。”
走廊的臺階上,他們兩個并排坐着,撐着手望着外面。
天空一直盤旋的灰雀飛了下來,在濕漉漉的地板上啄落下來的花。灰蒙蒙的天色裏,只有那蔥綠的香樟樹不會褪色,它走過春夏秋冬,卻依舊一片綠。
灰雀會飛走,枝頭落下的花會腐爛,他們看的天空也會變化,只有那一扇高高的黃銅鐵門,鐵門外面綠色的香樟樹,連同這座不會變化的福利院,一如既往的存在他們的記憶裏。
時間在這裏停止了,他們會在這裏,一年,兩年,度過無數的春夏秋冬,也會見證無數次別人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