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外面陰雨連綿,林立的高樓也被霧霭籠罩着。豆大的雨砸在玻璃上,急而快地濺出水花,又泊泊地往下流。

辦公室裏燈火通明,頭頂的白光像是洩下來水銀,淌在房間的每一方寸,幾乎無可遁形的暴露在着刺目光線下。沈斯缪感覺眼睛像是被灼到了一般,如針紮一般鑽心刺骨,虛晃着無數的重影。

他猛灌了一口咖啡,太陽穴緊繃着突突直跳,指腹撚着紙張翻了一頁,拿過鋼筆快速簡潔地在文件上落了字。

“咚咚咚”清晰的敲門聲響起。

“進。”他頭也不擡地說,視線快速地掃描着文件上的內容,看完又合上推倒一邊,馬上換了另一本。高跟鞋落在地上,發出節奏分明的噠噠聲,Ella走到了辦公桌前把手裏的文件放到了他桌上上:“這是九江橋的進度方案。”

沈斯缪點了一下頭,合了文件,拿過筆帽往鋼筆上咔嚓一按,蓋上了鋼筆,把處理好的文件遞給她。

Ella出去之後,他把剩下的一點咖啡喝了個幹淨。感覺頭痛得厲害,像是甩着一根牛皮繩在腦中揮舞,所到之處立刻騰起火燒火燎痛感。

沈斯缪沉着臉,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包煙,點火的時候抖了抖,手背上繃起了青筋,他咬着煙抽了兩口後,才騰出手從抽屜裏拿出一份文件。他的目光垂下,筆直地落在上面的資料上,藍白的煙霧從他的鼻腔裏噴出,他沉默着,眉頭擰成了了川。

從他調過來的各個資料來看,紀雯當年挪用福利院巨額公款的事情,在本地也算一件大新聞,采訪報道更是層出不窮。福利機構的普及和宣傳在當年剛剛取得成效,關注孤寡正是社會熱點,出了這麽大一起貪污受賄的案件,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各個電視臺開始做各種專欄節目,一時間各個報社做了不少跟風報道。

按理來說紀雯應該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可到了紀浔口中就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形象。

慈悲,這個詞是紀浔口中說出來,他從不說違心之話。

但前提是紀浔的精神沒有錯亂。

沈斯缪把煙撚進了煙灰缸裏,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一時間感覺毛骨悚然。

紀浔去見了一個早已死了的人。

這太慌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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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斯缪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嗡嗡亂飛的蒼蠅,墜進了五彩斑斓的泡沫裏,被絢麗迷住了眼睛,陷入一片荒誕,兜頭飛不出去,只能溺死于一缸泡沫水裏。

他擡手揉額,高強度的工作讓他精神緊繃,腦中多了很多莫須有的東西,他困倦地閉上了眼。

他還在等着一件事的到來。

還有三天就是小春的生日。

他親耳聽關绾對紀浔說過,“哥,小春的生日要來了,我們一起回去看院長好嗎?”

小春,小春,這個詞就像是緊箍咒一樣。

他必須在這天看緊紀浔,不能讓他去見關绾,以及那個從來不知是人是鬼,是有還是無的小春。

暴雨連續下了三天,九眼橋動工以來,他平均每周都會過來視察一次。

工地上轟隆隆的機器在運作着,地上雜亂的磚頭浸在水裏,旁邊還有生鏽的鋼筋。沈斯缪戴着安全帽,旁邊的經理還舉着一把黑傘撐在他頭頂,雨水砸在傘面發出霹靂嘩啦的聲響。他不緊不慢地走着,程亮的皮鞋也被污水弄髒了。

“這一片區域什麽時候可以拆遷完。”沈斯缪的目光瞥向一旁的區域。

“差不多一個星期就可以竣工了。”經理舉着傘跟随着他的腳步。

沈斯缪點了點頭,在外面看了一圈之後,一群人跟着經理去了活動樣板房。沈斯缪把安全帽取了下來,拍了拍西裝上的水。

建設圖紙攤在桌子上,經理和幾個施工員圍在桌子前面為他講解施工計劃。外面的風灌進來,把雨水連帶着也吹了進來,圖紙翻動着嘩嘩作響。

沈斯缪的褲腿被吹得獵獵作響,他一只手壓着圖紙,手指輕輕地點了一個區域:“你說一個星期之內能拆到這裏?”

“過幾天天氣轉晴能拆得更快,拆完之後,這片區域就可以動工了。”

沈斯缪盯着圖紙沒有做聲,眼皮突突直跳,耳朵裏只有細微的嗡鳴,像是用手指彈了一下弦絲,晃蕩着低頻的震感。雨水濺在地上的啪嗒聲,風的嗚咽,外面機器落地的悶響,全部倒灌進耳。

嗡嗡嗡——

電話的震動聲響起。

他如同兜頭淋了一盆冷水,瞬間回過神來。

“喂。”

細微的聲音從電話裏面傳出來,沈斯缪垂眼聽着,外面黯淡的光線投進來,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陰影分割下,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臉色越來越陰沉。

“蠢貨,不是叫你看着他嗎?”他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手緊緊握着桌子邊緣,手指都傳出了麻麻的刺痛感。

“沈總,沈總……”經理對着他突然離去的身影喊到。

沈斯缪已經大步走出了屋子,只留了一個背影。

旁邊跟着的秘書撐開一把傘,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雨砸在傘面上霹靂嘩啦的作響,沈斯缪快步朝前走,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去關绾家。”

他閉着眼靠在椅背上,感覺腦子裏面嗡嗡作響。那天看了那份資料之後,他就把資料鎖在了櫃子裏。他總怕紀浔的精神出現問題,可他又偏偏看起來又正常至極,他直覺小春的生日不是一件好事,便找了一個理由叫李柏看住了他。

路上他催促着司機快點,開快一點,他急躁地看着窗外,霧蒙蒙的雨水蒙在玻璃上,讓一切景物變得虛幻,模糊着高速移動。

車子停在小區樓下時,他看着那扇敞開的鐵門,皺了一下眉頭,饒是他也沒有想到,不過一個星期,又到了這裏。

他往樓梯上走的時候,不禁有些出神的想,到時候敲開門,開門的會不會是紀浔,跟在他後面的是那個院長,以及不知道是該稱為關绾還是小春的人。

他們到底在演一出什麽荒唐鬧劇,扮演着什麽人鬼殊途的戲碼。

無論怎樣,他一定要把紀浔帶走。

和這些人脫離一切關系。

他咚咚咚地開始敲門。

門裏很快響起了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在跑,很是興奮的樣子。

嘩啦一聲,裏面的防盜門被拉開了。

“哥。”她的聲音啞然而止。

沈斯缪的眼睛越過她看向屋子裏面,桌子上、櫃子上,擺了不少蠟燭,微黃的燭火跳動着,和電視機亮出的紅光相互照映,整個屋子火紅一片。

不像過生,倒像是祭祀。

紀浔還沒有到,他松了一口氣。

關绾眨了一下眼睛,又往後面看了幾眼,然後低下了頭。

她今天倒是反常,不像那天一樣神經兮兮的,反倒像第一次見她那般,看起來柔和又不易接近。

或者說以往的關绾都是這個樣子的,只有咄咄逼人的時候才顯得不尋常。

“進來吧,要一起吃蛋糕嗎?”她偏着腦袋詢問他。

沈斯缪跟着她進了屋子,她把門關上了。

燭光把他們兩個的影子映在了牆上,影子變得高大又扭曲,随着燭火的跳動,他們的影子也像是溺在一片火海裏面一樣,炙烤着肌膚,融化在扭曲的熱波紋裏。

桌子上擺着一個蛋糕,上面用果醬仔細地寫着一排字,祝小春22歲生日快樂。

沈斯缪和她一起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一起沉默地看着那個蛋糕。

“22歲了。”沈斯缪指的是關绾自己。

她笑了一下,像是想到什麽一樣,神情難得有一點羞怯:“她雖然已經這麽大了,可是還像一個小朋友一樣。”

沈斯缪默默地看着她。

“你想先吃蛋糕嗎?還是等哥哥來一起吃。”她詢問道。

“小春不是還沒有過來嗎?”沈斯缪耐心地配合着她。

“她總是這樣的,什麽都比別人慢,別人把好的東西拿走了,她才默默的接受着剩下的東西。”關绾開始認真地切蛋糕。

甜膩的奶油味飄散出來,紅通通的草莓醬糊在了一起,這盤蛋糕切得草率極了,連同夾層裏的水果粒都像是溺死在奶油的蒼蠅。

那盤蛋糕被擺在了他的面前。

“她喜歡吃甜的,牙齒壞掉了也要吃,蛋糕很久才能吃一次,她總是特別珍惜。”

關绾開始端着蛋糕開始吃,一邊吃一邊開始說。

她說着小春的喜好,幾乎一樁樁的拿出來說,沈斯缪擰着眉毛聽她喃喃自語。

她口中的那個女孩漸漸和她自己開始重疊。

喜歡吃甜食,喜歡穿白裙子,臉上有雀斑……

沈斯缪憐憫地看着她:“你口中的人和你自己完全一模一樣,你就是小春。”

關绾頓住了,她望着眼前跳動的燭火,突然發現,記憶變得模糊不清,她甚至回想不起小春長什麽樣子,只有她把那些習慣和愛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記了下來,這些變成了她的養分,成為了她支撐。

她的記憶落了灰,她開始懷疑小春的真實性。

可是翻來覆去,都是小春啊。

她又怎麽可能是假的。

關绾感覺心口緊縮,胡亂地流了一臉的淚。她抹了一把自己濕漉漉的臉,全身不可自控開始顫抖,弓着腰捂住了肚子。

沈斯缪看着她渾身發抖,嘴裏喃喃自語,精神狀态極度不穩定。

他站了起來,扯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拖了起來,攬着她就往外走。

“放開我,放開我。”她開始劇烈掙紮。

“閉嘴,我送你去醫院,你現在狀态不對。”沈斯缪冷聲道。

哐當一聲,門被推開了,紀浔站在了門外。

他的目光落在靠在沈斯缪懷裏的關绾身上。

“哥。”關绾瞪大了雙眼看向他,她掙紮道:“你來救我,他要綁着我,他說小春不會過來了。”

紀浔把身後的防盜門關上,一把拽過了關绾,拖着她往裏面走,跌跌撞撞地磕到了不少東西,他的臉如寒霜,一言不發地從抽屜裏拿出了一瓶藥。他用嘴把藥蓋扭開,捏着關绾的下巴就往裏面倒,又從旁邊拿了一杯水喂進了她的嘴裏。

水弄濕了兩個人的衣服,關绾咳得撕心裂肺,頭發濕漉漉地粘在了臉上。

旁邊的燭火倒了,火苗滋的一下滅了,白色的蠟油流了下來,落在手背上幾乎能灼傷人。

周圍的火光一閃一閃地跳動着,紀浔的臉上映着黃色的光斑,眸子裏跳動着熠熠生輝的火光。

搖晃的燭光在牆上流動着,蠟油滴在地上,也變成了泊泊的鮮血。沈斯缪恍惚有一種錯覺,紀浔站在火紅的燭光下,融化在高溫中,他鍛造了一副金剛不壞身,重新長出了一顆堅若磐石的心髒。

沈斯缪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感到了心髒沉悶的痛感,幹澀地說道:“小春她。”

“小春早已經死了。”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這句話如同蛇爬過肌膚,被鱗片蹭過之處留下來了冰冷的粘液。

關绾渙散的眼睛流下了滾燙的淚水,渾身開始不可抑制地顫抖,像是被丢進了陰陽兩重的鍋爐裏,一邊遍體身寒,一邊如同烈火焚燒。她忽冷忽熱地顫抖,如同癫痫病發一般,蜉蝣撼樹一樣手往上擡,掙紮着想起來。

紀浔攥住了關绾的手,目光看向了桌子上的蛋糕:“她已經死了十七年了。”

死了十七年了,早就化成了一灘黃土了。

錯亂的情緒和靈魂,飄升着瘋狂旋轉。

沈斯缪感覺自己的心像是年久失修的真空泵,不斷發出砰砰砰的聲響。

“我看了有關于福利院的資料。”

啪的一聲響,煙味飄了過來,紀浔手裏夾着一根煙,默默地注視着他。

“紀院長已經死了。”沈斯缪直視着他說。

“她還活着。”紀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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