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邂逅
扶棺之後,季佐季佑自然不願意再呆在京城這個虎狼之地,即日便啓程往各自的目的地而去。
季佑雖然被皇帝擺了一道,但事情依然要做,他繼續一路往西,打着回西方聖所本所的名義前往王庭。
季佐則挂心他那兩支回航的船隊,也緊趕慢趕的往東南沿海而去。
兩尊大佛一走,整個京城似乎都松了一口氣,但也莫名的感到詭異起來。
兩個毛頭小子,怎的就讓這整個朝廷像被上了枷鎖一般喘不過氣,究竟是他們太厲害,還是因為他們太無能?
這麽一想,卧榻之側,皇上果然是難安的,也難怪皇後大喪之日,就趕緊着坑季佑一把。
季佑确實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被小皇帝這麽坑一下。
以他之前對小皇帝的了解,這個才親政一年,作風激進又自以為是的小皇帝,說不定會趁自己和季佐卸甲扶棺的時候對自己下手。卻不料下是下手了,但不是武鬥,卻是文鬥。
有意思,成長得挺快。
幸而他本身也沒有狂妄到覺得自己可以穩壓皇帝的地步,所以他不僅不生氣,還覺得又點好笑,随後躍躍欲試。
聖女已死,他手中的西聖軍卻還兵強馬壯,他的哥哥是聖所的大管事,他還有個好兄弟在本所當聖子,而西域現在也與他交好。
天時地利人和,全讓他占盡了,他一直覺得聖所擁有的比皇帝多多了,為這天下做的也比皇帝多多了。
西域異族是他打退的,沿海倭寇是季佐震懾的,全國的經濟命脈都在聖所手中,這是聖所最強盛的時刻,他本以為這一次駕臨的聖女都可以被他拱上皇位了,結果那娘們居然是個沒出息的。
既然她不幹,那就他來,反正這本就是他的打算。
……他完全忘了差點有個女人要嫁給他這件事。
五天後,季佑出了京城範圍,到達幽州界外的板城,那兒有一處分所,經營着城內聖堂、茶館和客棧等店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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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所財力雄厚,連帶開的館子都基本是當地最高檔的,兼之是自家人産業,季佑自然想也不想,徑直到了門口。餐館的夥計就算不認得他,也認得他這隊伍整整齊齊的那一身黑衫紅甲,打那雙锃亮的皮靴一落地,夥計便已經笑容可掬的迎了上來:“大人裏邊請,大人先來點兒什麽?”
季佑身後的副官熟知自家統領的習慣,立刻道:“樓上專座兒,二兩月牙醉,招牌鹵肉一盤,另外時令蔬菜随便搭。其他兄弟幾個旁邊另開一桌,按軍制來。”
“诶!得嘞!二兩月牙醉……”夥計唱着就進去了,季佑幾個走在後面,聖所開的飯館設計上大同小異,他們熟門熟路的從邊上的環形樓梯往上走。
上面正有人要下來。
季佑擡頭看了一眼,發現上面的人也正在看他。
那是個女人。
黑發如瀑,只在頭頂歪歪的紮了個松松的小髻,其餘的便一直垂到了小腿上,襯得面容瑩潤如玉,紅袍濃烈似火。
她眼長,眼尾妖;眉長,眉峰柔;鼻挺,鼻尖潤;唇紅,唇角翹。
那巴掌大的臉上五官看似溫婉清秀,可組合在一起,怎麽看,怎麽讓人打心眼裏悸動喜歡。
季佑差點就心動了,有那麽一瞬間,他眼裏真的只有她一個,連她身周圍着那麽多仆從都沒注意。
可在兩人對視一眼之後,他只覺得頭皮一涼。
她看他的眼神,很認真。
平靜、平淡、平和,沒有絲毫感情。
她看了看他,又順勢看了看他身後,緊接着左右環視一圈,最後又看向他……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看他,看人,看物,她視之如一,萬物皆在眼中,又仿佛皆沒入眼。
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廟裏的菩薩,普度衆生慈悲善相,然而無論凡人如何在ta面前跪拜哀求虔誠乞憐,ta們的眼神都不會有絲毫變化,就算看着你哭死在座前,也不會有絲毫愧疚難過,依然平和如初。
這是人嗎?
他甚至産生了這麽個錯覺,西域異族號稱通天的薩滿,作法後自稱身上附了鬼神,也不曾有過這般仿佛慈悲又殘忍的眼神。
似乎是因為他的盯視,那女人環視一圈後,最終還是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她眨了眨眼,和他對視了一會兒,漸漸的,眼睛裏終于泛起一絲疑惑。
她因他生了別的情緒了!季佑居然這麽幼稚的雀躍了一下。
終于,她先動了,也不開口,只是往微微側身,左手攔了自己的仆從,右手朝他擡了擡,竟然是個請的姿勢。
季佑下意識的帶着身後的手下一道側身讓了,那女人便二話不說與他擦肩而過下了樓梯,身姿利落迅捷,閨閣小姐的長相,卻帶着股江湖兒女的灑脫氣。
她身上竟然沒有味道,一絲傳說中的“香風”都沒有。
他這時才聽到她身後的老媽子啰啰嗦嗦的低喊着:“小姐!小姐!帷帽!帷帽!哎呀這這這都是外男,成何體統!”
那“小姐”聞言,猛地一停,轉頭,那樣子明豔又充滿威勢,看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發脾氣,可不料她竟然只是很好脾氣的“哦”了一聲,乖乖等在那:“那你給我戴上吧。”
連聲音都如眼神般,平靜無波。
這若不是個不經世事極為單純的人,便是……季佑已經回身繼續帶隊上樓,一直到一人坐在桌前了還在看着她們一行人消失的門口,琢磨着如何形容。
“看咱們大人……”一旁桌上幾個随從相互使眼色,露出暧昧的笑。
“魂都被勾走了。”
“嘻嘻!”
卻見季佑整個人忽然一僵,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古怪的紅衣小姐竟然又回來了,在門邊頭往後仰着,直直的望向二樓的他,看了一會兒後挑了下眉,又一回神,消失在門前,只剩下帷帽上的輕紗在門外一晃而過。
季佑過了許久才放松下來,心裏面翻江倒海,萬般複雜。
一個機靈的屬下湊了上去,小心的問:“大人,要不要屬下去打聽一下,不知是哪家小姐?”
季佑沉吟了一下,搖搖頭:“不要節外生枝。”
他不知道為什麽,并不是很想知道她是誰。或者說某種抵觸的情緒超過了想知道的心情。
屬下應了一聲回到自己座位上,幾人一合計,紛紛嘆息,聽只言片語,竟然把錯歸在了小皇帝逼季佑發的那個誓上。
季佑聽着有些心煩,輕飄飄的看了他們一眼,随從們立刻都噤聲了。這效果不由得又讓他想起那女人的眼神,若是被她看一眼,恐怕他也會說不出話吧。
想到此,他忽然心裏一沉。
曾經也有個女人,有過這樣的眼神。雖然不多,但僅寥寥幾眼,他便獻上了自己打下的整片疆土。
但她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
季佑這般反複想着,終究抵不過心裏的煩躁,一擡手招來了手下:“去查查。”
手下心領神會:“是!”
雖然自家老大發了這樣那樣的毒誓,但是并不妨礙手下為他去打聽這樣那樣的八卦,萬一人家小姐真跟老大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雖然兄弟幾個普遍覺得那姑娘缺了點兒人氣,看得人瘆得慌。
季佑本來好好的奔向自由之旅就被這一次邂逅打亂了心緒,一直到傍晚下榻時都沒得到什麽答案,他甚至開始煩躁起來,覺得自己是不是記錯了自家手下的效率,明明平時沒那麽慢的。
正心煩意亂之際,手下終于過來了,神色有點複雜:“大人,打聽出來了。”
季佑正在桌上寫信件,聞言筆頓了頓,又極快的繼續:“嗯。”
手下猶豫道:“那個姑娘,大人您應該聽說過。”
季佑沒反應過來,擡頭挑挑眉:“莫非你也聽過?”
“是,是的。”手下道,“屬下也聽說過的。”
季佑不耐的皺了皺眉:“你在賣關子?”
“屬下不敢!”手下連忙低頭,直接道,“那就是相府的三小姐!”
啪!
季佑捏着斷筆,緩緩擡頭,咬牙切齒:“你說,什麽?”
手下其實并不知道指婚的事,但不妨礙他察覺到有生命危險,他欲哭無淚,又說了一遍:“是,是宰相卓令吾家的,三小姐。”
“變庶為嫡的那個?”
“是。”
“生來體弱多病的那個?”
“……對。”
“自小,養在外頭的那個?”
“……是。”
“哈!”季佑笑了一聲,随後忍不住了,開始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手下莫名其妙又毛骨悚然:“大,大人。”
季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但他就是覺得可笑、好笑。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在腦子裏回旋了無數遍的紅色身影,她居高臨下,她擦肩而過。
她驚鴻一瞥。
“大人,聽聞那三小姐剛被相府的人從靈丘的尼姑庵裏接出來,單純得緊,你若真的喜歡……”手下的聲音在季佑的眼神中漸漸消失。
“一個女人罷了,”季佑又拿了一支筆,蘸墨,寫信,“不要因小失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