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逼誓
洛陵旁,帝王行宮。
元以臻站在面山環水的碧波亭中,似乎是看着景,眼裏卻沒一絲山色波光,反而黑沉沉的。他的背影挺拔緊繃,一點也不像在看景。
“皇上,他們到了。”身後,大太監全德躬身道。
元以臻人一僵,吐了口氣,點頭:“領進來。”
“是,”全德随後出去,在外面大聲唱道,“傳宰相卓令吾,季佐、季佑兄弟,觐見!”
話音落,腳步聲便嘻嘻索索的靠近了,元以臻努力辨認着,那個緩而沉的多半是卓相,另外兩個輕而徐的多半是季氏兄弟。
終于來了,他覺得自己心跳都快了起來,這兩個只聞其名卻如烏雲罩頂的男人,尤其是那個季佑!今天他定要讓他們明白,誰才是這大元朝真正的主宰!
他一直背着身,硬是不轉過去,直到聽到身後三人齊呼“微臣卓令吾/草民季佐、季佑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時,才轉過身。
果然,他們和宰相一道,跪在他的面前。
宰相是無辜的,他只是想把他叫來掠陣,于是趕緊使喚全德:“平身!卓相,你與朕何須如此大禮,不過尋常一敘罷了。”
卓令吾垂着眼被全德扶起來,語氣一點起伏都沒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總是要有別的。”
這話說得有深意,聽着像是在提醒季氏兄弟,元以臻心裏舒暢,覺得卓相這隊友找得好,不過面上卻不敢擺出來,還得一臉憂傷。
他看向季佐季佑,只一眼,便頓了頓。
季佐季佑謹遵規矩,壓根沒有擡眼看他,也垂頭束手站着,一時間竟如兩個普通的青年一樣,看不出絲毫鋒芒。
讓他陡然生出一種是自己大驚小怪的感覺。
在外蹦跶起來能把人逼瘋,見了面卻和路人一般毫無威脅,元以臻雖然沒怎麽出過宮門,但他不是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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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人,才更可怕。
“哎,”所以這戲還得演下去,元以臻看了他們一會兒,很快便眼眶泛紅,“朕其實,久聞你們兩兄弟大名,早就想傳二位進來見見,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卻不料這時機來是來了,卻,卻不是朕想要的啊。”
他仰天長嘆了一口氣,近乎要哽咽起來:“皇後一走,朕這心裏,沒有一日是不難受的,真是鑽心剜骨,痛徹心扉!”
一旁衆人聽着,表現各異。
全德配合得最起勁,元以臻說起痛徹心扉,他還擡袖抹了抹淚。卓令吾長嘆一聲,看向季氏兄弟,看眼神,竟然是真的有些惆悵。而季氏兄弟,季佐表面文質彬彬,此時卻如文質冰冰,白皙的臉霜凍在那,一絲變動都沒有,若能從下往上看,他的眼中滿是譏诮。
季佑倒是給反應了,他沒得谕令,也不得擡頭,可即使這樣,也能看到他彎起的嘴角。
他竟然,笑了?
元以臻還想懷念前皇後兩句,可在低頭看到季佑那一眼,卻仿佛被扇了一巴掌,再也演不下去,轉而有些惱羞成怒。
可戲是他自己要演的,不能自己砸。他硬撐:“季佑,莫非你懷疑朕對皇後的感情?”
季佑低頭回答:“啓禀皇上,草民聽到皇上念着聖女,打心底的替聖女高興。”
元以臻第一個回合就被噎回來,心裏幾乎氣個倒仰,但他還在堅持,假裝接受了這個理由,露出一臉愧疚:“是朕辜負了你們聖所,是朕沒保護好她,若是朕當時就下令讓羽林衛也去滅火,說不定皇後……也不至于死了!”
這戲假得其他人都懶得應,只是低頭沉默。
卓令吾最難受,他清楚其中發生了什麽。也知道西方聖所接下來要幹什麽,可又不清楚這兩兄弟知不知道,于是此時看元以臻演獨角戲,只覺得悲涼。
皇上,人家根本不在乎你的态度啊皇上。
死了前皇後,你依然是砧板上的一塊肉啊!
元以臻自己其實也煩,他本就只是想借此機會看看季氏兄弟的反應,再酌情走下一步,現在他已經看到了,那便心裏有數了。
他看看兩兄弟,又看看卓令吾,打定了主意。
“季佐、季佑,你們可知,皇後臨走前,恰跟朕說起你倆,最放不下的,便是你們的終身大事。朕每每思及,都想做點什麽,了了她這樁遺憾。”
睜着眼睛說瞎話吧你!皇後管人家終身大事?騙鬼呢?!她自己的終身大事都随随便便的好嗎!
卓令吾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為什麽皇上今天要把自己喊來,但他不願意相信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少年竟然沒有任何商量就打起了自家的主意,他神色逐漸冷漠。
而季佐季佑則心情有些複雜了,季佐是哥哥,便帶頭答:“啓禀皇上,草民乃聖所大管事,按律不得成家。”
有了管家兒子成了聖子的先例,聖所所謂的長老也開始擔心之後這兩個職位成為世襲傳代的,失了本心還成了禍水,故又借聖女名義定了規定,管家和管事皆終身不得婚配。
元以臻果然知道這個規定,聞言一點也不意外,去看季佑:“那令弟身上應是沒這規矩吧,看來皇後擔心的便是季佑了。”
季佐差點笑出來,退後一步:“皇上說的是。”
元以臻于是問季佑:“季佑,你可有心儀的姑娘家?”
季佑沒什麽表情:“草民尚無心儀的姑娘家,也尚無成家的想法。”
“那可不成,所謂成家立業,男兒成家方好立業,否則賺得一身功名,回去卻衾寒枕冷,多可惜。”元以臻說罷,不等季佑開口,緊接着道,“不如,朕給你指門親事?”
卓令吾聞言,擡頭看了眼元以臻。
這一眼元以臻接收到了,讓他很是心虛難受,可機不可失,他今天必須趁這個機會把這件事解決,于是堅持着,甚至還擠出笑容:“如何?是門大好的親事啊。”
季佑當然聽說了宰相府的事,心裏冷笑,面上卻低頭推卻:“草民謝皇上關心,但草民一個人自在慣了,并無成家之意。”
元以臻冷下臉:“你是要辜負你們聖女的遺願?”
他知道他們不聽他的,但他知道他們明面上不敢不聽她的。
季佑所有的權利都來自于聖所,就算聖女死了,也不敢給人抓住“不忠于聖女”的把柄,只能沉着臉低頭:“草民不敢。”
“那就好,”元以臻瞬間陰轉晴,笑道,“朕恰好知道有一好女,待字閨中。雖然之前是庶女,但不日即将成為嫡女。與你一般都是後來居上,兩人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什麽後來居上,當着人家親爹的面這麽說,還是人話嗎!?
元以臻這番話明褒暗貶,說是說那姑娘與季佑相配,實際上卻是在說季佑出身卑賤,靠聖所上位,如今也只配娶個假嫡女真庶女。
是個人都不會答應好嗎!
季佑果然笑了,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卓令吾,卻發現他神色平淡,仿佛元以臻說的不是他女兒。
可事實上,卓令吾不僅不生氣,他還有一點想笑。
知道西方聖所計劃的他看着眼前這場鬧劇,覺得戲文也不過如此了,聖所不知道哪裏找了個女娃,想借他女兒的殼再扶持一個皇後,可皇帝卻想把那女娃嫁給聖所的人……
季佑要是真同意了,那樂子可就大了,他告老還鄉後就指着這個笑話延年益壽了。
可惜季佑當然不會同意,不是他對宰相有意見,而是他有想娶的“權勢”,一個就算宰相女兒也絕對給不了的權勢。
他低下頭:“草民謝皇上恩典,恕草民難以從命。”
“哦?”元以臻挑眉,“你是覺得朕不會給你指一門好親?”
“有卓相坐鎮,皇上給草民指的,定不會差。”我知道你給指的誰。
“那就是跟朕有關系?”就要跟我對着幹咯?
“皇上英明神武,草民怎敢不從?”
“那怎麽不答應呢?”
“草民怕委屈了那位小姐。”
“委屈?以你季佑的名聲,恐怕門檻都被媒婆踏破一摞了,哪家姑娘會覺得委屈?”
“草民居無定所。”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能嫁你季佑,是那姑娘的福分。”
“草民有心上人了。”
“哦?你剛才可說沒有的。”這可是欺君,元以臻意味深長。
季佑此時已經知道了元以臻的目的,他定是知道了自己與西域王庭的約定。就是想讓自己做出不成親的許諾,這樣沒有姻親維系,可汗才不會把軍隊交給自己!
他甚至想幹脆一口答應下來,借着那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相府三小姐好好離間一波宰相和皇帝,等過兩年再讓那三小姐也莫名其妙的歸了西,他轉頭繼續娶西域王庭的公主!
不是想讓我成家嗎?我成給你看!你可別後悔!
他心裏雖然生氣,但是分析的卻極為冷靜,很快想明白了利弊,決定在得到王庭的兵力前幹脆好好整整皇帝與宰相,一點時間都不浪費。
他緩緩擡起頭。
一旁卓令吾忽然動了,他望向季佑,神色有些複雜。
“啓禀皇上,”季佑冷靜了,便從容了,開口,“草民謝……”
季佐忽然輕飄飄的看了他一眼。
他方才一直一動不動,但卻絕不至于腦子也沒動,此時一眼,必有真意。
季佑一頓,心念電轉,轉而繼續道:“謝皇上恩典,但草民出身卑賤,若不是聖女,絕不會有今日。草民自聖女殡天那日便起誓,要為聖女守孝,一年。”
“一年?”元以臻咀嚼着這詞,似乎很不滿意,但又挑不出問題。
“一年。”季佑确定,帶着股不容商量的篤定,“與家兄一起,算兩年了。”
季佐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倆怎麽不幹脆湊個三年出來?”元以臻佯裝開玩笑,神色卻很認真。
親媽死了才三年呢!
對皇帝的得寸進尺,在場衆人都有咆哮的欲望,可又紛紛忍下。
“皇上,這就與先後的本意越來越遠了。”卓令吾忍不了了,開口道。
這件事上元以臻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家宰相,此時他一開口,便知道這老爺子已經到了氣頭上,一只腳已經邁向敵軍了,趕緊妥協:“也對,既然要守孝,那朕便不勉強你們了,大丈夫何患無妻,待出了孝再提便是了。”
知道大丈夫何患無妻還瞎指你XX的婚!季氏兄弟心裏浮現出了一連串貧賤之時學會的街頭髒話。
又聽元以臻笑着大聲道:“皇後泉下有知,你季氏兄弟願意為她守孝,定會高興。來人啊,傳朕話下去,季氏兄弟自願為皇後守孝一年,忠孝禮義,赤膽忠心,當昭告天下,做萬民表率!賞!”
“是!”全德轉頭下去了,那一溜煙小跑,仿佛唯恐季佑後悔。
季佑輕輕的冷笑一聲。
不管怎麽說,元以臻的目的是達到了。季佑但凡還想在大元混,就不能出爾反爾,還有宰相在場,一旦他一年內成了親,那便是欺君之罪。
自認為将了季佑一軍,元以臻心裏暢快,開始趕人:“朕乏了,你們下去吧。”
“微臣/草民告退!”
季氏兄弟和卓令吾于是一道退了出去,又一起往外走,明明一個目的地,但是雙方卻泾渭分明,待到了陵山山門之外,卓令吾的車還沒來,季佑這邊等仆從牽來了自己的馬,突然朝卓令吾深深一拜。
卓令吾巋然不動,受了這一拜,嘴上則涼涼的說:“季統領這是做什麽,老夫可受不起。”
“沒能與卓相結成親家,實乃晚輩之憾。”季佑道。
他本意只是想最後使個壞,讓宰相知道自己知道皇帝在賣他女兒,誰料卓令吾竟然頗為認同的點點頭:“不錯,實乃憾事啊。”
小季,你是真的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麽呀。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他們兄弟倆,轉過頭去,擺明不再搭理了。
季佑有些古怪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想要深究,可一旁季佐的馬車也到了,正不耐的催他:“你還愣着做什麽,走了!”
他看看卓令吾,不再多言,又抱拳一禮,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季佐的車隊很是豪華,相應的速度也不快,路過卓令吾時,車隊突然慢了下來,季佐撩開車簾看向卓令吾,微微一笑:“卓相。”
卓令吾擡頭看着他,即将耳順之年的老人,在金碧輝煌的馬車前擡頭站着,那身姿挺拔,竟一點沒輸了氣勢去。
季佐眯了眯眼,一臉誠懇道:“皇上有卓相,實乃萬民之福。”
給做事還給女兒,千古賢臣啊!
又來一個刺激人的,真是親兄弟。
卓令吾當然不為所動,也怼回去:“非也,以老夫今日所見,皇上日益英明決斷,這才是萬民之福也。”
季佐笑了笑:“卓相說得是。”他看了看前面,季佑已經沒影兒了,轉頭又看看卓令吾,欲言又止,半晌笑一聲,合上了簾子。
“走吧。”他下令,但更似嘆息。
這面卓令吾冷眼看兩兄弟離開,若有所思,沒一會兒,他的馬車也來了。
身為宰相,他的馬車縱使候在遠處,也應是他一到門外就出現的,現在讓他等了那麽久,其實心裏很有一股子火。可一上車一擡頭,他就愣了。
元以臻坐在裏面。
一看到卓令吾,他坐着就是一拜:“卓相,事急從權,這次沒事先同你商量,是朕不對,望卓相海涵。”
皇帝親自上門道歉,卓令吾還能說什麽,他心裏哀嘆一聲,直接就在車廂裏跪下:“皇上折煞老臣了。”
元以臻連忙把他扶起來,引到一旁坐了,無奈道:“朕知道卓相生氣,但卓相可知,方才朕收到消息,季佑已與西域可汗有了媒妁之約。”
這話一說,卓令吾什麽都明白了。
今日之後季佑的行蹤便不受皇帝掌控了,若不在今天就借着皇後陵前逼他發個不婚的誓言,說不定不用多久便以可汗女婿的身份帶兵打過來了。
季佑非臣子,唯一可以制衡的聖女已經死了。皇帝嘗到了沖動的苦果,但這苦果又迫他飛快的成長了起來。
卓令吾長嘆一聲,不知是欣慰還是擔憂:“皇上,臣老了,輔佐不了您很久了。”
元以臻心一酸,卓令吾自前朝下來,一度也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唯恐帝幼臣強被他欺負,直到自己親政後發現他還是一如既往強勢又忠誠,才放下心來。後面有人說他與西方聖所勾結,他又升起了堤防,卻不料現在,自己竟然會聽到他這麽一番話。
勾結或許真有勾結,但說不定真是為了大元。
他道:“朕身負諸位先帝遺願,萬不能讓西方聖所再制約我們下去,朕也不知朕這一代是否可以成功,但是卓相,你一定要幫朕。”
卓令吾沒料到會轉到“諸位先帝遺願”那麽重大的話題上去,面上不露聲色,心裏卻翻江倒海。
這竟是皇族歷代傳下來的願望嗎?竟然已經如此強烈了!
“天物和聖所受聖女所控,但聖女卻一直無法為我們所控,大元至今五位聖女,每每關鍵時刻,她都以西方聖所利益為重,朕若要動手,就絕不能讓這樣的女子做皇後!”元以臻狠聲道,“卓相,你當看明白了,現在我們還有一年的時間,你要幫朕,斬斷西方聖所的四肢,除掉這個附骨之疽!”
看着眼前志氣滿滿又稚氣滿滿的年輕帝王,卓令吾怔忪半晌,徐徐點頭:“老臣,定當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