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入局

次日一早,朝後,卓令吾被宣至禦書房。

元以臻自認為并沒有什麽天縱奇才,所以唯有以勤補拙,費勁應對了朝臣一上午,在午膳前還抓緊時間在禦書房批奏折,順便等卓令吾來商量被“催納”一事。

沒一會兒,外頭就通報:“卓相到!”

元以臻面前還擺着那本仕女冊,聞言差點站起來,但又硬忍着,只等卓令吾進來了,沒等他說話就先吩咐:“賜座!”

卓令吾沒坐,他先跪下了:“皇上,老臣有事起奏!”

方才這麽冗長的朝議,他都沒說,現在進門就跪下,莫不是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

元以臻雖然穩坐在上面,可心裏的自己卻跳了起來,他握着筆,繃着臉道:“卓相有何事,請起來講。”

卓令吾于是被全德扶起來,卻不肯坐到一旁為他備好的椅子上去,而是垂眸道:“啓禀皇上,實不相瞞,老臣已近花甲之年,自大半年前帝後大婚之時,老臣,曾有告老還鄉之意。”

元以臻一愣,這次真有點緊張了:“卓相這是何意?可是朕有哪裏做得不對,讓卓相失望了?”

“皇上年少有為,膽略過人,老臣心下甚慰。”

“那卓相為何要走?”

“啓禀皇上,月前老臣得知,一直病弱的女兒竟然已經康複,欣喜之下輕易許諾将其接回,甚至為了補償其母親多年喪女之痛,将其擡為正室。本欲就此含饴弄孫,享天倫之樂。卻不料世事突變,皇後仙逝,西疆異動,沿海日益不穩,老臣……想起了先帝當年的臨終所托。”

話說到這份上,元以臻再不動容,那就不是那個小小傻皇帝了,他起初有些不自在,聽到先帝兩個字時,便心酸了起來:“卓相……”

卓令吾搖搖頭,一副“老臣泣不成聲”的樣子:“故臣決意暫緩告老一事,只要皇上還需要老臣,老臣必會為皇上,為大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元以臻快步走到卓令吾面前,雙手扶住他,一臉感動:“卓相,朕,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皇上,老臣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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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相請講。”

“老臣明白皇上的決心,亦清楚對手的實力。他們兵重權盛,財豐地廣,如虎踞榻側,令人不可安眠。”

元以臻面色黑沉。

“故此番對陣,老臣既決心鞠躬盡瘁,勢必難以全身而退。老臣每每思及家小,就難以釋懷。”卓令吾長長的嘆口氣,“臣家中人丁不算興旺,到現在業已各有歸宿,便是最小的兒子,總歸是個男兒,天下之大,總有去處。只是臣千不該萬不該,輕易把那幺女給接了回來。她沉疴初愈,老臣本來私心想多留她兩年,并未着手物色合适的親家,如今自然更無暇操辦她的終身大事,臣懇請皇上,可否下旨,着西方聖所的聖堂收納了她,做回女修?”

“什,什麽?女修!?”

元以臻聽着卓令吾的話時,心裏其實滾過不少不好的猜測,卻萬萬沒想到,卓令吾不是要他小女兒進宮,也不是要他給小女兒指一門好婚,而是要他把她塞進聖堂做女修?!

聖堂是西方聖所設在各處的一個公共場館,也有人稱“聖女教”,是信徒拜聖女、拜天物的地方。隔三差五的派藥、施粥、義診,在民間極有聲望。

與其他宗教不同的是,聖堂裏的女修和修士并非終身制,反而有點類似于學徒制。入堂的年齡必須五歲以上,十歲以下。進去後就由聖堂統一教書識禮,進而學其他技能,不管學成與否,必須要在聖堂修滿二十年。之後便可離開聖堂成家立業,但終身需要為聖堂無償服務。若不離開則可以留在聖堂,受聖堂差遣保護。

當然,實在表現太差的,聖堂自然可以說不要就不要。

“卓相何苦如此,”元以臻道,“令愛已經十七,這一進去就二十年……何苦來哉?”

“不是二十年,是一輩子。”卓令吾平靜道,“這兩日臣也看明白了,小女體弱,性格木讷,本就難做大家媳婦,不如進了聖堂,清修養身,學醫識藥,關鍵時候,說不定還能幫吾等一把。”

“可女修輕易不得出堂,卓相這般豈不是又和令愛分離了?而且,而且令愛早過了入堂的年紀了呀!”

“所以老臣才想向皇上求個旨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聖堂的門,老臣是敲不動的,唯有懇請皇上了。”卓令吾說着,緩緩鞠躬。

他鬓發灰白,面容清隽,身姿修長,為了子女這般弓腰,看起來比跪下還令人心酸。

元以臻沉默了。

他看着卓令吾,眼神卻劇烈波動着,一會兒左思,一會兒右想,腦中激烈掙紮。

宰相這般為他鞠躬盡瘁,天倫之樂也不要了,家人後事都開始安排了,他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把他女兒安排去做個姑子?

那女孩兒自小沒有父母兄弟相伴,好不容易回到至親身邊,卻轉眼又要與他們分離?

欲成大業,确實要不拘小節,可也并非事事都要做絕啊!

元以臻思考太過投入,以至于都忘了把一直弓着腰的卓令吾扶起來,也恰是因為他這一忘,才沒注意到卓令吾繃緊的表情。

他思考的時間有些太久了。

另尋時機吧。

再久,極有可能要弄巧成拙了。

卓令吾又等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了,輕咳一聲:“皇上?”

元以臻:“嗯,嗯?”如夢初醒,趕緊放開雙手,“卓相快起,卓相快起,你說的事……朕……”

卓令吾頭一次失了從容,幾乎粗暴的打斷道:“既然讓皇上為難,那也無妨,就是養在家中,長久相伴,也是一件樂事……皇上,您召臣來,是有何事?”

元以臻确實為難,既然卓令吾不要他放話,他自然松了口氣,聽到卓令吾的問題,腦子裏空白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召他來做什麽的,可回頭剛看了一眼仕女冊,他忽的一震,幾乎沒怎麽過腦子,就脫口而出:“卓相若是不嫌棄,不如将令愛交給朕?”

卓令吾:???

眼看都要失敗了,怎麽突然峰回路轉了?

元以臻幾乎要為自己的機智點贊:“朕實在不願看到卓相和家人為朕付出至此,未來吾等定會與西方聖所争鋒相對,又何苦把令愛送進去左右為難。若卓相信得過朕,便讓她進宮為妃,卓相放心,有若骐在,定沒人敢欺負了她去!”

雖然過程柳暗暗到了極處,但終究花明明到了灼目。皇上終是入局了。

卓令吾面無表情,心裏狠狠的松了口氣,面上卻并不是很高興。

“臣深知皇上與淑妃伉俪情深,又怎好讓小女再來橫插一腳,我們卓家雖不是什麽詩禮大族,但廉恥還是懂的,寧為窮妻,不為富妾。臣以為禮部造的冊上,已經寫明小女配不上皇上了,皇上這話,就不怕臣心寒,不怕淑妃娘娘傷心嗎?”

卓令吾這般講,元以臻不僅不難過,反而更高興了:“卓相深明大義,朕最是欽佩,但朕還是覺得,讓令愛進宮乃是上上之策,既方便了朕保護她,她又可以在宮內過随心所欲的日子,況且有了你宰相之女在,群臣也不好再逼朕充實後宮,豈不是一舉數得?”

是啊,都讓你得了。

卓令吾的面無表情已經無限趨于死魚眼。

若不是知道家裏那個卓司思非彼卓司思,打死卓令吾都想不到他當家主的卓家會有一天被這皇帝壓榨成這樣。

不僅他賣身,他還要賣女兒,賣完了不夠,還要謝主隆恩。

他越發期待那孩子成為皇後的那一天了。

卓令吾不說話,元以臻上頭的熱度也下去了一點,他回味了一下方才自己說得話,繼殺死皇後之後再一次為自己的沖動而震驚。

他一臉忐忑:“卓相,朕,朕不是……”

卓令吾嘆了口氣:“臣明白。”

“不,你不明白。”

“臣,也算是看着皇上長大的。”卓令吾平靜道,“皇上赤子之心,為這天下,為蒼生,殚精竭慮,有時候年少輕狂一下,并無大礙。”他看着元以臻,一貫清冷的眼神中,透出些許慈愛,“皇上跟老臣,不必如此拘謹,我卓家受恩于皇家,自當報恩于皇家。”

以卓令吾的為人,他這般慈父眼神,恐怕他親兒子都享受不到。

先帝逝世多年,元以臻在他這目光下,僅兩眼就受不住了,紅了眼眶,咬牙道:“卓相,她在,朕在。”

卓令吾笑了,滿是滄桑的搖搖頭:“這太重了,小女可受不起,皇上願保她無憂,臣便安心了。”

元以臻毅然點頭:“這是自然。”

于是君臣和諧,相視而笑,達成共識。

“對了,皇上,您召臣來,究竟有何事?”卓令吾又想起正題,問。

元以臻頓了頓,望了望桌上掩在奏折中的仕女冊,笑容有些複雜,搖頭低嘆:“無妨,已經無事了,卓相辛苦,先行回去歇息吧。”

卓令吾多敏銳的人,立刻明白了什麽,低頭告退,慶幸之色在眼中一閃而過。

幸好,他這顆老姜,還算是有點辣味。否則,真不知今日一場,勝負幾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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