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本王去看看陛下”
恭親王府原本在東外城,寧衍登基後不到三年,便做主将寧懷瑾的宅子從外頭遷了進來。他也不走遠,幹脆就在宮城前頭替寧懷瑾劃了一大片地方。
王府修了好幾年,期間恰好有幾位老臣告老還鄉,要變賣宅子。于是寧衍便将那旁邊的兩棟宅子一并接手,一起劃在了寧懷瑾的名下,湊了個百畝的整。
寧衍手筆這樣大,其他沒怎麽沾上光的嫡系宗親或多或少有些不滿,明裏暗裏閑話過寧懷瑾,言語裏陰陽怪氣地說不知這位旁支的恭親王祖墳上冒了什麽青煙,怎麽就讓先帝一眼看中,封了王不說,還趕上一位恩怨分明又不多疑的好陛下,從此飛黃騰達。
但外面眼紅歸眼紅,寧衍倒是一直很看重這位曾對他有過短暫“養育之恩”的皇叔,王府的修繕要親自過問進程,衣食起居也都要最好的,偶爾宮中有了什麽貢品,也都是叫着寧懷瑾去一起挑。他心裏是怎樣想的暫且不論,起碼表面上是做足了對寧懷瑾的态度。
新王府離宮城甚近,坐着馬車過去也就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
說來也巧,當初新王府落成入宅那一日正趕上休沐,寧懷瑾身為唯一輔政的宗親,在京中炙手可熱,他搬家這樣大的事,自然有的是人趕着由頭上門道賀。
這一波一波的,哪怕吩咐人一個個打發都累嗓子,何況其中還有那麽零星幾位官職不低的大人,寧懷瑾确實也要給給面子,留人喝杯茶。
結果那一日從晨起忙到中午,寧懷瑾剛剛歇了口氣,還未來得及喝口水的功夫,就聽下人來報,說是宅子後門處從剛剛就停了一頂精致的軟布小馬車,在那呆了有一會兒了,既不叩門,也不送貼,不知道裏面坐着誰。
寧懷瑾剛剛送走一位太仆寺少卿,腦子正木着,聞言愣神了一會兒,才驟然反應過來什麽,匆匆領着仆人去了後門。
比起前門,下人走的後門就要冷清多了,只有下人說的那輛馬車停在後門外一棵柳樹下,除了轎夫之外,轎外就只站了個二十來歲的男人。
那男人寧懷瑾可太眼熟了——那是寧衍的貼身內侍,是從寧衍住在恭親王府時就跟着他的。
寧懷瑾見狀,匆匆撩起衣袍走下臺階來迎寧衍。何文庭見他出來,抻着脖子湊近車窗旁,對着裏頭說了句什麽。
于是不等寧懷瑾走近前,馬車的車門就從裏被推開了,寧懷瑾擡頭一看,他那千金貴體的皇帝侄子果不其然正坐在裏頭,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可是聽見前頭的熱鬧了。”少年彎着眼睛笑道:“怎麽樣,新宅子皇叔喜不喜歡?”
少年笑得很開懷,隐隐還有點炫耀的自豪感,明明是坐在狹窄的馬車裏,那股“誇我”的得意勁兒卻已經快上天了。
寧懷瑾無奈地嘆了口氣,揮退了身邊的下人,親自伸手扶他下車。
“陛下怎麽能這樣微服出宮。”寧懷瑾不欲讓身邊的下人都聽見他教導寧衍,故而聲音壓得很低:“哪怕陛下想出來玩耍,最不濟出門也應帶些護衛,或是先與臣說一聲,怎能在外頭苦等。”
“皇叔人年歲不大,說起話來這樣老氣橫秋。”彼時的寧衍才十三歲,哪怕是對着外人已經會學着了喜怒不形于色,但對着寧懷瑾還是藏不住心思:“我是問皇叔喜不喜歡新宅子。”
“陛下該自稱‘朕’。”寧懷瑾糾正道:“喜歡,但是否有些奢侈。”
“這算什麽。”寧衍笑了笑,将自稱的事兒略了過去,只回了後半句:“皇叔真應該去看看永安王的宅子,比皇叔這個還要奢侈一倍。”
永安王是先帝的親弟弟,寧衍的親叔叔,從出生那天就受寵,寧懷瑾可從來沒起過要敢他比的心思。
但小陛下現在正在興頭上,寧懷瑾瞄了一眼他的表情,沒說出什麽潑冷水的話來。
寧衍兩三歲時就在他身邊養着,之後寧宗源過世,寧衍登基,寧懷瑾作為輔政親王,也是一點點看着寧衍從小到大長起來的。
所以寧懷瑾看着他時,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所以寧衍若是有些可有可無的規矩疏漏時,他也總是順着寧衍更多。
帝師江曉寒倒是有一次與他閑聊戲言,直說看恭親王帶孩子的這個架勢,日後若成家有了親子,板上釘釘是個慈父。
寧衍拉着寧懷瑾的手往宅子裏走,他歲數小,性情還算豁達,連走後門這種事兒都不怎麽在意,一門心思地展示着他的用心。
“主院和幾個大院我都是讓他們按皇叔原本的王府建的,只是這花園大了些,做了些變動。除了花園和亭臺水榭外,還做了些別的。”寧衍拉着寧懷瑾的手熟門熟路地往裏走,看着仿佛比他這個王府主人還熟悉宅子內的情況,也不知道他将王府的圖看了多少遍:“皇叔喜歡梅花,我讓他們把原本王府裏的梅花移過來了,後來又添了些,給皇叔做了一片梅園。”
梅園離後門不遠,在整個宅子的東北角,用白牆青瓦攔了一小塊院子,裏面種着大片的梅樹,紅白皆有,一看就是确實用了心的。
當時寧衍松開他的手,先一步走進梅園,在離梅園最近的那棵梅樹下停住腳步,笑着拍了拍身旁的樹幹,說:“這棵樹是我親手種的,皇叔可要好好養,等冬日裏開了花,得摘下來給我做梅花糕吃。”
當時那棵纖弱的樹苗被他拍得顫了顫,估計是沒想到自己會落得個這麽艱巨的使命。
當北風吹過疏勒河時,梅園裏精貴的梅樹開始抽條發芽,根系深深地紮入地下,貪婪地汲取着天子腳下的龍氣。
直到這股北風蕩過玉門關的山口,京城就開始冷了,枝芽開始結出小小的花苞,再等到——
“王爺,王爺……?”
寧懷瑾回過神,才發現他已經在梅園裏站了有一會兒,身上被寒風吹得有些涼。
這幾日天氣寒涼,催着梅園裏的梅花都結了花苞,眼瞅着再過幾天就要開了,寧懷瑾惦記着這一園子花,每日晨起都要來看看。
許是當今天子身上的龍氣還真的适合養花,梅園門口那棵系了紅布的梅樹長得格外努力,看樣子這幾日就要開了。
寧懷瑾将手裏用來松土的小鏟子往旁邊的土堆上一扔,随手攏緊了身上的大氅,轉身朝園外走來。
“怎麽?”寧懷瑾問。
他的小厮正站在梅園門口候着他,見他走出來,先是遞給他一條雪白的絲帕,緊接着笑着回道:“回王爺,是宮裏來人了。”
寧懷瑾正擦着指尖染上的灰土,乍一聽這話,心裏就是咯噔一聲。今日他未曾上朝,也不知是不是那群朝臣抓着選秀的事情不依不饒,真的跟小皇帝起了争執。
最近寧懷瑾沒怎麽上朝,耳朵卻沒清閑。他聽說朝上為了這事吵了好幾日,也沒吵出個結果。舒清輝惦記家裏那位未過門的皇後不是一天兩天了,先前也總給他下過帖子,只是都被寧懷瑾擱了起來沒理會。
寧衍不想選秀,寧懷瑾知道,卻一直都不太能理解,他思來想去好幾天,只猜測是因為寧衍還小,不曉得情愛是個什麽滋味兒的緣故。
現在乍一聽宮裏來人請,寧懷瑾吓了一跳,忙問道:“出什麽事了?”
“倒沒聽說什麽,看何內侍的模樣也不像是出了什麽着急的事。”他反應這樣大,小厮也有些拿不準,猜測道:“或許是陛下遇到了什麽不好抉擇的事兒,找王爺去商議一二吧。”
寧懷瑾将擦了手的絲帕交給他,聞言微微擰了眉,輕聲呵斥道:“不許胡亂揣測聖意。”
小厮知道他的忌諱,忙答應着,不敢亂搭話了。
并非是寧懷瑾草木皆兵,而是他自己清楚,他其實并不是個好臣子。這當然不是說他對寧衍不忠心,而是對他來說,無論是地位還是富貴他都已經有了,而其他諸如權勢之流,他又實在沒什麽太大執念。在他眼裏,圈在內閣看折子還不如回家侍弄梅樹有趣。
寧衍越來越大,眼瞅着也能獨當一方,寧懷瑾有心從朝堂撤回來做個閑散王爺,但寧衍卻好像沒這個意思,三不五時就要把他拽回宮裏說道說道朝事。
自古帝王皆多疑,寧懷瑾自己摸不清寧衍的想法,只能謹慎些為好。
“人在哪?”寧懷瑾問。
“在前廳喝茶呢。”小厮道。
“請進來。”寧懷瑾說。
宮裏來得是何文庭,這位內侍原是寧衍母妃宮中的人,自寧衍小時候就跟着他,來恭親王府的次數數也數不過來,熟得跟在宮裏沒什麽兩樣。
只是禦前的人代表着寧衍的臉面,不論何時都得穩重得體,他規規矩矩的被前廳的小厮引進來,垂着眼睛,一絲一毫都不亂看,走到寧懷瑾跟前行了個大禮,道:“見過恭親王。”
“不必客氣。”寧懷瑾說:“可是陛下有什麽吩咐?”
“倒也沒什麽大事。”何文庭只字未提選秀的事兒,只是客氣地笑了笑:“只是陛下許久未見王爺了,想得很,令下官來看看王爺身子是否大安了。”
“承蒙陛下挂念,都好了,只是怕身上還帶着病氣,所以未曾入宮。”寧懷瑾一聽無事,便放松了下來,溫和道:“這幾日陛下如何?”
“陛下也很好。”何文庭道:“只是今早跟國師玩耍了片刻,大約是因穿得薄了,是以回上書房時咳了兩聲……不過王爺別急,已經傳了太醫去請脈了,王爺寬心就是。”
寧懷瑾一聽眉頭就擰了起來,他一手把寧衍從小拉扯到大,寧衍的毛病沒人比他更清楚,那孩子這輩子一怕疼二怕苦,每次喝太醫院那些苦藥湯子都像是要了他的命。平時還好些,看不出來,若是生病了便比什麽都難辦。
好在寧衍從小到大身體倍兒棒,生病的次數一只手都數的過來,是以需要煩憂這件大難題的次數倒也不多。
寧懷瑾好歹把寧衍一手拉扯大,托大些說也算半個爹,何文庭說是讓他寬心,他哪能真寬心得下來。
“去備車。”寧懷瑾先是吩咐完小厮,又轉頭對何文庭說:“既如此,本王去看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