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請安

上書房內,寧衍單手支着腦袋,正批複着繁瑣無趣的奏折。

臨近年關,各地的請安折子數量也多了起來,那些年關歲尾不回京述職的邊境将領、或是一些還未趕回京城的宗親不管有事沒事總要上個折子,來問問寧衍身子是否“安好”。

這些折子大都大同小異,先是講講當地的風土人情,然後誇贊他一番,最後再奉上他們的請安,密密麻麻寫一大頁,還都是廢話。

但這些東西又不好不管,總歸是臣子的心意。好在批複這些東西也不必費神,挑着溫和的好話回兩句也就是了。

寧衍半阖着眼一目十行地看過去,時不時地往折子上批注那麽一兩句。

玲珑安安靜靜的站在他身後,時不時走上來替他續上墨。

寧衍平日裏不喜歡吵鬧,身邊放着的人也不多,一時間屋內安安靜靜的,連點吸聲也輕而又輕。

桌角的小香爐底下剛換了塊新碳,龍涎香的氣味被熱氣一烘,随着袅袅而上的輕煙散到空氣中,聞起來厚重而濃郁。

這香味兒一經沾染就不容易消散,平日裏也是被寧衍聞慣了的,只是今日不知怎麽,聞久了竟然覺得有點暈。

寧衍頭也沒擡,用筆身敲了敲桌面,指了下身邊的那扇窗,随口吩咐道:“屋內太熱了,悶得慌,将窗子拉開點。”

窗邊的小內侍怕他被風撲了着涼,沒敢按吩咐開他身側這扇,而是向前走了兩步,挑了寧衍側前方一扇窗,将其拉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混雜着淩冽冰雪味道的寒風瞬間從那道小縫裏卷了進來,将屋內濃郁的香氣沖散不少。

寧衍緊皺的眉頭略略舒展,覺得腦子清亮了些。

玲珑本就時刻注意着寧衍,見他如此,也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走上前去,将桌角的香爐捧起來,放在了窗下的木桌上。

為免屋內的熱氣透出去,上書房的窗上糊了兩層厚厚的油紙,只內裏夾着一層薄如蟬翼的紗用來透光。

凝結在窗上那層薄薄的冰淩被推窗的動作震碎,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寧衍往外一看,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窗下已經積了一小層雪。

冬日裏,宮中總是不如其他季節熱鬧,宮中日常往來的宮人也少,上書房外偌大的廣場空蕩蕩的,只時不時地有零星幾只麻雀飛過,會落在空曠的廣場上啄食一些灰粒草籽。

寧衍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兒,覺得好上一些了,才從手邊又取過一本新的奏折。

這本奏折的內容跟之前的都差不離,寧衍這一上午批了不知道多少個“尚安”,落筆已經快成習慣了。他匆匆掃了一眼,正想如先前那樣随意批複兩句,才忽然驚覺這不是封請安折子。

非但如此,這封折子還有點特殊——這是從安慶府來的,寫折子的是當今長樂王寧铮。

太後的親兒子,寧衍的三哥。

寧衍頓時有些頭疼。

當初寧衍登基時,先帝是跳過了兩位成年皇子,硬是把皇位傳給了他的。當年的三殿下寧铮和死去的四殿下寧煜為了皇位争得不可開交,幾乎攪得朝堂一團渾水,卻不想到最後這偌大的江山誰也沒得着,反而便宜了他這個小不點。

後來寧铮在寧衍登基前就去了封地,一去就是小十年,從來沒回過京城,也甚少會上請安折子。不過寧衍心裏到底還念着小時候的兄弟緣分,也很少跟他一般見識。

今年倒不知吃錯什麽藥了,寧衍奇怪地想。

他手裏這封折子是寧铮親筆所書,說是多年未回過京城了,為人子的孝心不足,實在有愧,想回來拜見陛下,順便見見太後。

寧铮這封折子寫得中規中矩,恭敬有餘,打眼一看挑不出什麽錯來,完全就是個想念母親的好兒子。

但就寧衍對寧铮的了解來說,他應該寫不出這樣自降身份表忠心的折子……八成是手下代為潤色過。

寧衍摩挲了下筆杆,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寧铮一直對他登基這件事頗有微詞,只是礙于當時的處境和先帝的旨意才沒鬧出什麽事端來。

現下年終事多,寧衍自己的萬壽節、先帝的祭奠和年終大祭一個接着一個,今年又趕上寧衍登基整十年,宮內宮外都忙得不可開交。

雖然寧铮要求回京之事合情合理,但寧衍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不冒這個險。

拒絕歸拒絕,寧衍倒是給足了寧铮面子,只批複說是因為年末歲寒,從安慶府回京又路途遙遠,不忍兄長勞頓,不如等到開春再動身,也好在京中多住些日子陪陪太後雲雲。

寧衍斟酌着寫完了批複,只覺得批這一封比旁邊那一沓請安折子都累。他将筆随意一丢,盯着奏折上那些墨色的字跡,皺着眉擡手揉了揉鼻梁,感覺頭也開始隐隐約約疼了起來。

玲珑見他不舒服,于是連忙走上前來,輕柔地替他按揉着肩背,溫聲勸道:“陛下累了?歇息片刻吧。”

寧衍當年離宮去恭親王府,身邊只有一個何文庭,玲珑還是他後來登基之後太後賞下來的,雖然貼心又伶俐,但總歸中間隔着一層,不那麽親厚。

于是寧衍用力揉了揉額角,向後擺了擺手,制止了她。

“不必了。”寧衍說。

他的眼神落在桌角的牛乳茶上,牛乳清甜的味道鑽進他的鼻腔,寧衍喉頭一緊,竟然覺得膩的有些惡心。

“換碧螺春,別太濃了。”寧衍擡手推了推那盞茶,然後又像是想起什麽一般,多囑咐了一句:“哦對……一會兒皇叔要來,記得給換上他常用的那套茶具。”

“奴婢曉得。”玲珑行了個禮,向後退了幾步,又瞥了一眼寧衍有些難看的臉色:“陛下看起來不大舒爽,奴才去請個太醫來瞧瞧吧。”

“不必了,朕沒事。”寧衍這輩子最不愛見得就是太醫,那些老家夥總是有事沒事開一堆補藥,有用沒用不說,總之是一碗比一碗苦,苦得人舌頭發麻。

只是剛才這麽低頭擡頭的一晃,寧衍只覺得頭更暈了,此時正捂着額頭盯着奏折上的落款,用來平複那股難以言喻的暈眩。他緩了一會兒,覺得好一點了,才坐直身體,重新拾起了一旁的筆。

玲珑一句話在舌尖打了三個轉,又咽了回去,只答應了一聲,然後端着那杯茶走出了上書房的門。她在外間随口指了兩個小內侍,一個請太醫,一個則被打發去了宮門口接寧懷瑾。

從王府到宮城還有段距離,寧懷瑾坐在馬車內,心裏有些着急。

這幾日京中天氣不怎麽好,早上還下了一陣小雪。據何文庭所言,今日勤政殿的地龍不知為何還壞了,燒也燒不熱,寧衍穿着單薄的龍袍上完了早朝,想必不會舒服到哪裏去。

再加上舒清輝或許是有些心急,也或許是見他和江曉寒最近這些日子都不在朝上,行事越發沒了避忌,為着點後宮的破事兒竟然領着幾個臣子接連在朝上給陛下沒臉,怪不得氣着了寧衍。

寧懷瑾越想越覺得心裏不舒服,他心裏雖明知寧衍是個帝王,總歸有一天要自己面對這些心思各異的朝臣,但難免還是有一種“自家孩子被人欺負”的氣悶感。

思及此,寧懷瑾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只是他教養良好,做不出在大街上掀簾看路的事兒,只能開口問道:“走到哪了?”

“回王爺。”何文庭很快在窗外回道:“快了,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到。”

“怎麽越走越遠了?”寧懷瑾問。

“回王爺。”何文庭客氣道:“因着王爺平日走的宮門今日趕上禁軍輪值,咱們只能換個門走了。”

禁軍輪值也是常有的,算不得什麽大事,寧懷瑾本質不是個易焦易躁的人,聞言安下心來,嗯了一聲,不說話了。

恭親王寧懷瑾的車架在京中一向好認,這輛車架是寧衍親賞的,烏木的馬車外包了一層鎏金的硬殼,刀劍不入,車前頂挂着恭親王府的标識燈籠,顯眼得很。

因着繞路,馬車從東街那頭過了一圈,王府的馬車響着鈴铛從空曠的大街行過,直直地奔着宮城而去。

東城正街上的舒府大門開了條小縫,守門的倆下人扒着門縫看了一會兒熱鬧,目送着王府的車進了宮城,才關上大門,啧啧地感慨了兩聲。

“看看這氣派。”年幼的小厮雙手揣在袖筒裏,說道:“真不愧是養過咱們陛下的王爺,看着就是貴氣。”

“你看見了?”年長些的男人不屑地嗤笑一聲,拍了拍胸脯,說道:“要說有福,那還得是咱們府上。你個小兔崽子知道什麽,咱家的大小姐以後可是要當皇後的,福氣還長着呢。”

年幼的小厮揣着手倚在門廊下擋風的地方坐下,聞言撇了撇嘴,說道:“說是這麽說,也不知道咱們大小姐什麽時候能嫁,再等都等成老姑娘了。”

那年長男人是舒府的老人了,見他這樣編排主家,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掄着門口的門栓棒子就要揍他。那小厮吓了一跳,忙抱着腦袋爬起來,讨好地笑着:“好哥哥,我就是那樣随意一說……要我說!咱們小姐保準明日就能嫁進宮,這樣可好了吧。”

年長男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棒子往旁邊一丢,又覺得不解氣,狠狠地啐了一口,罵道:“再敢編排咱家小姐,看老爺不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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