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撒嬌
寧懷瑾一向是對寧衍沒什麽辦法的。
當年寧衍出生時,寧宗源已經年老,宮中正為了儲君之位争得暗潮洶湧,安靜的水面下全是不得見人的陰私手段。
是以當年寧懷瑾從寧宗源手裏接過寧衍時,還以為他這位皇兄是想保全這位出生後就沒了娘的小兒子,讓他離這些污糟事遠點。
而後來,當寧懷瑾發現寧宗源的盤算時也已經晚了。他自己當時年歲也不大,跟那孩子朝夕相處了三年,怎麽也沒法再冷下心腸将寧衍看做一個與他無關的皇帝。
于是寧懷瑾被迫上了這條“賊船”,日日謹小慎微地守着寧衍,直到今日。
一晃十年過去,說句相依為命也不為過了。
“這是哪的話。”寧懷瑾摸了摸他的頭發,軟着聲音說:“就算您不是陛下,我也一樣擔憂。”
“那皇叔頭些天也不知來看我,前幾天外頭獵場送了新鮮的鹿肉進來,我着人去請皇叔進宮吃暖鍋,皇叔也不來。”寧衍毫不吝啬地對寧懷瑾展示着他孩子氣的一面,他拎着寧懷瑾的袖子晃了晃,不滿地說:“皇叔又将自己穿的這樣老氣,之前送了皇叔一堆顏色鮮亮的緞子,都不見皇叔穿上一穿。”
從寧懷瑾進門開始,屋內一些年紀尚輕的內侍宮女就都自覺退了出去,只餘下何文庭一個人随時等着寧衍吩咐。
他站在離禦座最遠的房間角落,懷中環抱着自己的拂塵,低眉垂眼地站在角落裏,對寧衍和寧懷瑾的相處充耳不聞。
寧衍很清楚他應該怎麽跟寧懷瑾相處,寧懷瑾外表看起來似乎有些淡漠,但實際上為人溫和,對他又尤其心軟。只要摸清了他的性格,想要吃定他實在是件很簡單的事。
果然,寧懷瑾很好脾氣的安撫他:“那是臣病了,怕過了病氣給陛下,所以……”
寧衍見好就收,扁着嘴不說話了,低下頭靠在他身上哼唧兩聲。
寧懷瑾嘆了口氣,揚聲喚了聲來人。太醫很快推門進來,寧懷瑾推了推寧衍的肩膀,可小家夥今天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就是鐵了心的不撒手,太醫見狀更是頭也不敢擡,眼觀鼻鼻觀心的蹭到書案旁,掀袍跪下。
寧懷瑾無法,只得掰了他的手墊在自己手腕上,先叫太醫號了脈再說。
“許是今日早上風雪太大。”太醫謹慎的措着詞:“陛下只是稍稍有些受了風寒,喝些藥就無事了。”
很好,裝什麽來什麽——小皇帝悲哀的想着,順便在心底唾棄自己随口找的破理由。
他确實想見寧懷瑾,從那幫朝臣沖着他的後宮指手畫腳開始,他就一直憋着一口氣。現下這事兒雖然算是勉強告一段落,但寧衍一想到那些差點被塞給他的莺莺燕燕,就覺得無比膩歪。
“陛下。”寧懷瑾試探性地喚了他一聲。
“朕不吃藥。”少年賭氣似的扭過頭,還少見的用上了正式的自稱。
寧懷瑾覺得有些好笑,寧衍在他面前從來不以帝王自居,現在竟然也學會用身份來壓他了。
只是他也清楚,寧衍這輩子對吃苦藥這種事有多深惡痛絕,哪怕是太醫院絞盡腦汁地往藥裏添甜味的藥材,寧衍對那玩意也是敬謝不敏。
寧懷瑾嘆了口氣,知道指望寧衍自己是不行了,于是沖着太醫揮了揮手,示意他先去熬藥。
那太醫見他給了态度,一時間如蒙大赦,連忙告退了。
等到屋內的人都退了出去,寧懷瑾才擡手摸了摸少年的頭,輕輕地,試探性的叫了一聲:“小衍?”
寧懷瑾甚少會叫他的名字,因為君臣之間本身就隔着一層規矩在,不管寧衍怎樣撒嬌耍賴地試圖模糊那層界限,寧懷瑾都在以一種近乎古板的态度守着所謂的“禮節”。
也就只有這種時候,寧懷瑾實在拿他沒有辦法時,才會像是終于拿出了“皇叔”的身份,在人後這樣偷偷叫叫他。
許是生了病的緣故,寧衍一聽他這樣叫自己,就覺得心口和眼眶一起酸了起來,只能借着偏頭的動作蹭了蹭寧懷瑾的衣裳,将自己的表情一并藏了起來。
小皇帝的病一點也不重,說破大天也就是着了涼。只是喝藥這關有些難過,寧懷瑾連哄帶騙了半個時辰,才哄得小皇帝眼圈紅紅的喝下了一大碗苦澀的褐色藥汁。
那藥裏有一兩味安眠的藥材,小皇帝明明困得眼皮直打架,卻還拽着寧懷瑾的衣角不肯合眼,死活要強撐着精神,就像是生怕一閉上眼睛這人就跑了似的。
“陛下去榻上睡睡吧。”寧懷瑾見他眼神總往桌上瞟,以為他是惦記那幾封沒批完的折子,于是勸道:“最近朝上又沒什麽重要的事務,一點請安折子罷了,不必急在今天。”
寧衍含糊地應了一聲,沒說話,卻也沒睡,只是依舊拽着寧懷瑾的衣裳不肯松手。
寧懷瑾一時無法,只能任他這樣靠着。
只是寧懷瑾人站在龍椅側方,跟寧衍之間隔着個半人高的扶手,只能微微彎腰來遷就寧衍。
這姿勢他站得別扭,寧衍靠得也不太舒服。寧懷瑾沒那個膽子往龍椅上坐,想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讓何文庭搬了張椅子過來,坐在龍椅旁邊将寧衍攏進了懷裏。
少年的身量還未長成,坐在椅子上比寧懷瑾還要矮半個頭,此時被他攏在懷裏,看着還是個孩子模樣。
寧懷瑾喜愛梅,一入了冬總要往梅園裏去,身上總是沾着一點淡淡的梅花香味,混雜着冰涼的雪氣,涼絲絲的。寧衍一聞這個味道便心中安寧,下意識靠得更近了些。
寧懷瑾只當他身上不舒服,人也愛撒嬌,于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小聲哄了兩句。
寧衍本來還惦記着他桌上那本從安慶府來的折子,有心撐着精神跟寧懷瑾提提寧铮的事兒。只是這樣被他一哄,整個人頓時不知今夕何夕,不過片刻就控制不住睡了過去。
寧懷瑾又等了一會兒,見他徹底睡熟了,才示意何文庭幫他把桌上的奏折都收起來,然後從一旁的衣架上拎起他那件黑色的大氅,搭在寧衍肩膀上,将他包了個嚴嚴實實。
何文庭手腳麻利地收拾了東西,見他抱着寧衍站起身,連忙先一步喚來內庭的轎子,一路将寧懷瑾引到了寧衍的寝宮。
寧衍睡得很熟,這一路的颠簸都沒能讓他醒過來。
紫宸殿的地龍燒得暖烘烘的,寧懷瑾把寧衍放在床上,拉下一旁的帷帳,先是站起來猶豫了一會兒,随即又坐回了床邊,到底沒放心走。
不知是燒還是熱,寧衍的臉上泛着潮紅,他微微皺着眉頭,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樣子。
寧懷瑾往前挪了挪,坐的離他近了一點,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手——好像是沒之前那麽燙了。
寧衍這一睡就是好幾個時辰,等到宮門落鎖的時候,寧懷瑾還是沒有出宮。太醫一直候在紫宸殿,之後又號過兩回脈,只言說無事,陛下最近許是太累,睡一睡也好。
深夜裏,紫宸殿伺候的宮人皆在外間待命,內室裏靜悄悄的,只剩下燭火爆裂的聲音。
寧懷瑾坐在床邊看着寧衍的睡顏,忽而覺得有些心疼。
當年皇兄将寧衍鄭重其事的交給他時,寧衍還是一個小小的糯米團子,說是三歲,其實還沒過滿生日,說話還不利索。連父皇都不會說,倒是先學會了叫皇叔。
他看着那個小小的糯米團子一點點長大,等長成一個大糯米團子的時候,皇兄去了,寧衍一個人孤零零的走上那個高高的祭臺,成了這天下新的主人。他當時就站在臺下,在離祭臺最近的地方看着那個幼小的身影,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跟不上他了。
好在上書房禦臺上成年累月堆積的奏折,還有十年來的朝堂穩固都證明了寧衍并不是個離不開他的孩子。
——那些東西日複一日的伴着他,直到當年那個小小的糯米團子抽條成如今這個俊秀溫潤的少年。
他穩穩當當地在這龍椅上坐到長大,也沒讓他的父皇失望。
寧衍是個好孩子,無論何時何地,見了他總是能笑彎了一雙眼睛,聲音軟軟的叫他皇叔,一點都沒有少年天子的架子——他自己本身不是個熱絡性子,對什麽都不甚在意,也不知道是怎麽養出了寧衍這麽個溫潤愛笑的少年的。
寧懷瑾一晚上都沒敢合眼,不過小皇帝皮糙肉厚,這一覺睡得不知天地為何物,後半夜燒就退下去了。寧懷瑾守了他大半宿,到此時才算是長出了口氣,勉強靠在床角的靠柱上睡了一會兒。
寧衍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都黏膩的要命,外頭天光大亮,看來早就過了早朝的時候了。
“陛下醒了?”寧懷瑾輕聲問。
寧衍眨了眨眼睛,視線在寧懷瑾身上掃了一圈,見他身上還穿着昨日那套衣裳,就知道對方大概是一晚上都守在這。他心裏擰着勁兒的發酸,只心尖兒上隐秘的透出一股難以言說的甜來。
“皇叔一晚都沒睡啊。”寧衍輕聲說,他的聲音還有些啞,不像往日那麽清爽,稍稍壓低聲音,聽起來竟然有些認真。
“抽空小睡了片刻。”寧懷瑾摸了摸他的額頭:“還難受麽,要不要喚太醫。”
寧衍搖了搖頭,拉過寧懷瑾的手,攥在手裏摩挲了下。寧懷瑾愣了愣,總覺得寧衍的手指若有似無的劃過了他的掌心。可那感覺太細微,細微到一瞬而逝無從分辨,寧懷瑾也沒在意,只當是不小心蹭到的。
“我沒事了。”寧衍眨了眨眼睛,頰邊一只酒窩若隐若現,一雙眼睛晶晶亮亮的,像是盛滿了濃稠的桃花蜜:“皇叔熬了一晚上了,快回府歇一歇,要是累瘦了,以後可不敢勞動皇叔了。”
寧懷瑾不知道他怎麽忽而轉了性,明明昨天還是一副撒嬌讨寵的小孩子模樣,今日就變得這樣懂事了。
只是寧衍對付寧懷瑾總是有一手,雖然寧懷瑾對他還是有些不放心,但在小皇帝連撒嬌帶保證的連環妙計之下,還是稀裏糊塗地被送上了回府的馬車。
寧懷瑾前腳剛一出門,寧衍的表情立馬就沉了下來,他沉聲喚道:“何文庭——”
“奴才在。”早就候在一邊的內侍總管走出來,低聲道。
寧衍從床上坐起來,扯了扯卡在脖子上的領口,伸手拉起了一邊的帷帳。
何文庭擡眼看了他一眼,只見寧衍沉着一張臉,手指正無意識的在被子上敲着——寧衍不笑的時候,竟然跟寧懷瑾頗有些相似之處,可又不太一樣。寧懷瑾的漠然是對旁的并不在意,可寧衍一雙眸子黑沉沉的,像是一直能看到人心裏去。
“朕病着的時候,有什麽消息麽。”寧衍問。
“回陛下,旁的倒沒什麽。”何文庭忙低下頭:“只是太後派人來了一次,說是要給您送些補身的藥膳。當時王爺在您殿中,叫人瞧見了不太方便,于是奴才做主替您攔了。至于旁的……王爺的車架昨夜早早地停去了臨華殿,今早才又駕過來的,對外只說王爺留宿宮中,只是清早出宮前再來看望陛下一回。”
“嗯。”寧衍應了一聲,何文庭辦事他是放心的下的,也不必過多吩咐。
“不過太後的消息倒是挺靈通的。”寧衍敲被子的手突然停下:“朕記得朕的小庫房裏有一只雨打殘荷的青玉香臺,你去找出來,并那盒西域進貢的沉凝香一起給太後送去,就說是朕孝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