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寒

舒家主院的書房裏,氣氛一時有些凝滞。

舒清輝面色不善地坐在房內伺候筆墨的下人和侍女皆被他遣了出去,只有個臉嫩的小少爺坐在他下首,正擰着雙手,小心翼翼地瞥着他的臉色。

那小少爺看起來約莫十二三歲的模樣,穿着一身桃色的夾襖,脖子上圈着只金色的平安鎖,臉兒圓圓的,下巴埋在領口的風毛中,養得富貴極了。

只是他似乎有些怕舒清輝,倆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尤甚。舒清輝不說話,他也不敢動彈,板正地坐了半天,直坐得腰酸腿麻,才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他自以為動得隐蔽,卻被舒清輝看了個正着。

“叫你來,你就當個啞巴嗎。”舒清輝将手裏的手爐往桌上一扔,沒好氣地說:“你姐姐的事,你怎麽看。”

“父親……”舒樂被點了名,小心翼翼地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沒忍住,斟酌地開口道:“我覺得,說到底這只是個口頭之約,當年先帝沒有下到舒家的明旨,陛下若是真想要賴賬,咱們家也無可奈何。何況……何況如果陛下真的不中意姐姐,父親若是硬要拿着這婚約說事,将姐姐送進宮去,那陛下也不會對姐姐好的。”

“你懂什麽。”舒清輝恨鐵不成鋼地隔空點了點他:“你姐姐進宮是尋常嫁娶嗎,那是一族榮耀的事兒。”

舒樂本就怕他,聞言縮了縮脖子,更不敢說話了。

他有心示弱,舒清輝卻不想放過自己這位唯一的嫡子,非要在這事兒上調教他一二。

舒清輝從書桌後站起身來,背着手走了幾步,又壓着性子說道:“樂兒,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我不說你也應該明白。京城這地方,世家新貴如過江之鲫,出頭的多,沒落的也多。咱們舒家的安康,還有你未來的前途,總要有個更有利的保障才行。”

“可父親已是禦史中丞,內閣之下的言官之首,夠榮耀了。”舒樂還是想替自己姐姐争辯一二:“之後我也會好好用功讀書,搏個功名,咱們不當外戚也無妨。”

“小孩子話。”舒清輝搖了搖頭,嘆息道:“整個京城誰都明白,陛下喜歡誰,亦或是不喜歡誰都沒什麽所謂。陛下是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人,喜歡誰擡回去寵着就是,他的皇後只要對他有用便可,是誰都不重要。但對于你姐姐、對于舒家來說,先帝的旨意就是一棵能保着舒家榮耀的大樹。”

“我看不見得。”舒樂到底還是心疼自己的親姐姐,小聲辯駁道:“當初祖父未曾被先帝選入輔政之列,就已經失了先機了。想也知道,咱家總是比人家早有情分的低一等的。”

“你不懂。”舒清輝出乎意料地沒有冷臉發怒,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頭空曠的低聲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陛下還年輕着,這龍椅少說還要坐個幾十年……這幾十年內能出的變數可太多了。”

“自古帝王皆多疑,今日的寵臣,安知不是明日的權臣。為父肩上擔着一大家子,總要為這一家子多考慮。”舒清輝說:“陛下總不可能一輩子空置後宮,他若是沒看上秋雨,就說明看上了別家的姑娘。可這事你姐姐既已占了先理,這便宜就斷沒有讓別家吃了的道理。”

舒樂望着舒清輝的背影,有心想要再為自己姐姐說幾句話,卻又說不出什麽。

他不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已經在朝堂上浸潤了許久,對舒清輝說的話還處在似懂非懂的階段中。

舒樂一邊覺得舒清輝的話與書本上的某些大局相合,可一邊又實在不想将疼愛自己的姐姐看做是一個能給家族帶來利益的工具。于是只能愁眉苦臉地低下頭,一張小臉兒皺得像只小包子。

書房外,舒秋雨收回了想要敲門的手,站在門口沉默片刻,将手中裝着點心的食盒交給身邊的侍女,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往來時的路走去了。

“姐姐,姐姐!”原本跟着她一起來送點心的小姑娘自然也将書房內的話聽了個真切,她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才匆匆回過神來,連忙追上舒秋雨,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道:“姐姐別傷心,父親說得也未必——”

“父親說得對。”舒秋雨淡淡地打斷舒秋霜的話,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挽着小姑娘的手臂,将自己手裏的狐毛袖筒分給她一半:“外面風大,這樣一邊跑一邊說話,你也不怕嗆風。”

舒秋霜被她拉着,才覺得心裏安定了一點,她飛速擡起頭瞄了一眼舒秋雨的側臉,随即低下頭去,捏緊了舒秋雨的手。

舒秋霜一向覺得她這個姐姐與其他的姐妹不一樣,從小到大,舒秋雨上得是最苦的課,用的是最嚴厲的夫子,琴棋書畫還要樣樣精通。旁的姑娘在院子裏撲蝶摘花時,舒秋雨也只能在房間裏跟母親學習管家。

在舒秋霜的印象裏,她姐姐似乎永遠都是這樣溫溫柔柔,不慌不忙的,哪怕是着急時也會注意時刻保持姿态端莊,就像是那些規矩本中畫出來的一樣。

“姐姐。”舒秋霜輕輕拉了拉她的手,問道:“你不生氣嗎?”

“不生氣。”舒秋雨側頭沖她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臉。

舒秋霜不太理解,為什麽父親那樣不在乎舒秋雨的婚事幸福,她卻還一點都不生氣。她一邊傻乎乎地跟舒秋雨往後院走,一邊才想起問:“那咱們怎麽不給父親和樂兒送糕點了。”

“因為姐姐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做,姐姐要幫父親分憂。”舒秋雨說:“……咱們去見母親。”

與此同時,離舒府半條街外的宮門口,被玲珑打發來迎人的小內侍雙手揣在袖口裏,正在寒風裏跺着腳原地轉圈,時不時探着腦袋從宮門口往外瞅幾眼。他也不知轉了多少圈,才從官道上盼來那熟悉的親王車架。

小內侍見寧懷瑾來了,趕緊正了正衣冠,小跑了幾步到車架前,彎腰行禮道:“王爺,陛下吩咐了,若是王爺前來,到宮門口不必換轎,直接行至二門再換就是了。”

寧懷瑾一向守規矩,如果哪一次寧衍不記得讓人來吩咐這一遭,寧懷瑾是一定會在宮門口換轎另乘的。

寧懷瑾在車內淡淡地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今日繞了遠路,他自己心裏也有些着急,于是也沒硬要換轎。宮門的禁軍都認識寧懷瑾的車架,也知道寧衍的習慣,離着老遠就放開了卡子,未盤問就讓他過了。

車架順着宮城主街一路向內,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停在了上書房門口。玲珑正候在那等着寧懷瑾,遙遙一見他來了,連忙迎了上去。

車架停在上書房門口,何文庭撇開趕車的小內侍,親自擡手打簾伺候着寧懷瑾下了轎。

“王爺,您可算來了。”玲珑沖着寧懷瑾福了個禮,一邊跟在他身後往屋裏走,一邊面色微苦地告狀:“陛下勤政,奴婢勸都勸不動。”

玲珑說着,擡手一指門口候着的太醫:“您看太醫這都在這候着,等着給陛下請平安脈呢。”

寧懷瑾不語,只眼神淡淡的往旁邊一掃,只見那太醫站在一旁上書房門口,肩上一層薄霜,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本王不能替陛下做主。”寧懷瑾說:“勞煩太醫再等等。”

寧懷瑾今日出門急,衣服也沒來得及仔細打理,深綠色的常服外只配了件略舊的墨色大氅。但饒是如此,他後背依然挺得筆直,通身仍是一股子皇家貴氣。

雖然他平常也是一副面色淡淡的樣子,可何文庭從小就跟着寧衍長在恭親王府,自然知道這位王爺此時的心情絕對稱不上好。

只是寧懷瑾雖然着急,規矩卻一向很好,他在上書房門口站定,淡淡地道:“勞煩跟陛下通傳一聲,就說恭親王求見。”

“哎喲,王爺說的哪的話。”何文庭趕緊上前替他推開了上書房的門:“陛下早有吩咐,若是王爺來了,徑直進去便是,不必守那些虛禮。”

寧衍不太喜歡吵鬧,所以上書房中的宮人一直不太多,現下又被寧衍遣走了大半,偌大的上書房裏倒顯得空空蕩蕩的。

寧懷瑾走進去的時候,寧衍正撐着腦袋,努力打起精神付手裏的奏折,批複好的那堆整整齊齊的摞在一邊,眼見着剩下的已經不多了。

安靜的上書房随着旁人的進入多多少少添了些人氣,小皇帝随手在奏折上寫了兩筆朱批,将手中這本批閱完畢,才扔下筆擡起頭,沖着寧懷瑾招呼道:“皇叔來了。”

小皇帝坐在書案之後仰着頭看他,聲音軟軟糯糯的,帶着些難過的鼻音。

面色冷淡的青年眼神在瞬間柔和下來,輕聲問:“聽說陛下身子不太舒服?”

寧衍沒說話,他挪了挪屁股,從龍椅上歪過身子,沖着寧懷瑾伸出了手。

寧懷瑾躊躇了一下,還是沒抵抗住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他走過去繞過書案,站在寧衍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好像是有點燙。

“陛下——”

寧懷瑾剛想說太醫就在外頭候着,結果一句話沒說完,寧衍突然伸手環抱住了他的腰。寧懷瑾愣了一下,後半句叫太醫的話也沒說出口,任由寧衍緩緩的收緊手臂,側過頭在他胸口蹭了蹭。

寧懷瑾衣服上的蟒紋刺繡比布料更硬一些,将寧衍的臉頰蹭的有些紅。

陛下最近怎麽黏人這樣厲害,寧懷瑾迷迷糊糊的想。

他這位皇帝侄子年歲小,性情也好,有時候确實愛撒嬌了些,只是他礙于帝王威嚴,甚少會在人前露出這一面來,也不知今日怎麽了。

“陛下陛下,都是陛下。”寧衍的聲音有些委屈——生病的孩子多少有些無理取鬧。少年揚起頭,眨了眨眼睛看着寧懷瑾,眼睛裏霧氣蒙蒙的:“我要不是陛下,皇叔就一點都不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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