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陛下對我無意”
舒秋雨在宮裏一呆就是十天。
這些年來,舒家一直将舒秋雨當做未來國母培養,才情不說,也養了舒秋雨一身的好眼界和傲氣。
她以陪伴太後的名義入宮,便也真的不琢磨其他事,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仁壽宮裏,很少出門。除了偶爾陪着太後抄抄經,做做禮佛的功課外,她就像是個透明人,太後若不傳召她,她便不會亂走,更妄論去給寧衍請安。
舒清輝對她此次入宮倒很是看重,還為她帶了一小袋金瓜子讓她用來打賞宮中的下人,只是舒秋雨自從入了宮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沉甸甸的一小袋子金瓜子一次都沒用出去過。
只是她尚且沉得住氣,身邊卻有人比她更急。
這幾日,她身邊的兩個大丫鬟常常出宮,一走就是一個多時辰,也不知是做什麽去了。
舒秋雨心裏大略有個盤算,于是也很少過問,大多都是主仆間心照不宣地敷衍過去。
只是這日一大早,舒秋雨的大丫鬟之一銀杏便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桔梗一人在殿內伺候着。
舒秋雨覺得事情有些反常,不由得多問了一句:“銀杏呢?”
“出宮去了。”桔梗不敢瞞着舒秋雨,說:“是老爺傳話進來,讓奴婢們去外頭見見他,想來是要問問小姐最近的情況。”
舒秋雨心知銀杏跟她母家常有聯系——想也知道,她現在這副既來之則安之的做派與舒清輝交代的不合,銀杏會去通信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舒秋雨只能裝作不知,照常洗漱收拾過後用過早飯,只待在仁壽宮的偏殿,接着繡她的那副鳳穿牡丹。
直到過了晌午時分,銀杏才回來。
她回來時,舒秋雨剛剛用過午膳,內侍監的人正替她收拾着桌面,将剩菜和碗碟裝在食盒裏準備帶走。
舒秋雨坐在桌旁,正用玫瑰水漱着口,餘光見着銀杏從門口進來,也未說話,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銀杏被她這一眼看得心裏直打鼓,連忙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走上前去接過了小宮女手裏的茶盞痰盂,伺候舒秋雨漱口。
當着宮裏人的面,舒秋雨沒給她身邊的大丫鬟沒臉,從她手裏接過了茶盞,抿了一口。
漱完口,舒秋雨也未多停留,起身往屋內去了。
她上午繡到一半的繡圖還挂在繃子上,上面只蓋了一層薄薄的白紗用以擋灰。舒秋雨自己去屋角的銅盆裏洗了手,然後坐回繡繃前,掀開了蓋在上頭的白布,撚起了紮在布上的銀針。
她全程不發一語,表情也是淡淡的。但銀杏和桔梗從小跟着舒秋雨一起長大,哪能看不出來舒秋雨這是生了氣了。
銀杏對着舒秋雨這模樣有些心虛,連忙從身後扯了扯桔梗,用眼神示意她幫自己說兩句話。
桔梗滿臉為難,沖她搖了搖頭,意思是有些難辦。
“小姐。”等到內侍們退了出去,銀杏才硬着頭皮走上去,從袖子裏取出一封信遞給舒秋雨,低聲說道:“老爺在外面問咱們的情況呢。”
舒秋雨半俯着身,正在專心致志地繡着鳳目,聞言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銀杏苦着臉看了看桔梗,又看了看舒秋雨,小心翼翼地在她身邊跪下來,将這封信放在她理好的絲線旁邊。
舒秋雨掃了一眼那信上的字跡,發現是舒清輝親自寫的。
舒秋雨明白,論規矩來說,整個舒家都得聽舒清輝的。別說銀杏和桔梗兩個小小的侍女,就是舒清輝傳信要她去見,她也不能不見。
但知道是一回事,心氣不順是另一回事。只是舒秋雨到底不想為難個小丫鬟,于是嘆了口氣,自己開了個話頭。
“父親找你說什麽了?”舒秋雨問。
銀杏見她肯說話,松了口氣,忙道:“其實也沒什麽,只是問了問姑娘的近況,只是問得有些細致……”
銀杏越說越小聲,後面的話對于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來說,實在有些不尊重,銀杏不太敢說。
“是問我有沒有見着陛下,有沒有多在太後面前盡孝,是吧。”舒秋雨倒沒這個忌諱,淡淡地接道:“或者問得再主動一些,是說我有沒有主動去給陛下請安,太後是否向陛下引見我了,對吧。”
銀杏生怕她生氣,小心地瞥了眼她的臉色,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父親在着急什麽。”舒秋雨說着放下針,拿過絲帕擦了擦手心的汗,接着說道:“我也明白,母親為我求進宮的恩典是為了什麽。”
舒秋雨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漠然,桔梗聽得心中一驚,忙走過來親近地跪坐在舒秋雨另一邊,幹巴巴地勸道:“老爺也是為了姑娘的前程着想。”
“是為了舒家的前程着想。”舒秋雨說。
兩個小丫鬟吓了一跳,生怕她一時想不開鑽了牛角尖,覺得家裏是要拿她換前程。
但緊接着,舒秋雨又說道:“可是父親這樣做沒有錯。我也是舒家的一員,先有舒家的前程,才能有我的前程。舒家是托着我的底,也是托着姊妹兄弟們的底,我們若不為了家裏想,日後便也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了。”
銀杏被她這一句停頓吓得大氣不敢喘,現下聽她如此明白事理,不免得拍了拍胸脯,後怕地抱怨道:“姑娘說話怎麽大喘氣,吓得人家心怦怦直跳。”
“但是父親打錯了主意。”舒秋雨說:“陛下對我無意。”
舒秋雨這句話說得很篤定。
明明是在說兒女情長的話,她倒半點不見羞怯之心,仿佛只是說了件顯而易見的事實。
她說的這樣大方,銀杏反而聽得愣了愣。
桔梗不太愛聽這樣的話,連忙出口維護道:“怎麽會呢,姑娘不要想得這樣悲觀,姑娘這樣好,全天下有誰會不喜歡。”
“就是。”銀杏回過神,連忙附和道:“姑娘才情相貌樣樣都好,陛下怎會不喜歡。或許是陛下年齡還小,壓根不知道情愛是什麽滋味,等到以後跟姑娘相處久了,自然就會喜歡了。”
銀杏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有道理:“何況老爺不是說了,陛下只是年紀小,不懂事,不高興朝臣們逼他太緊,所以才這樣反對大婚,才不是對姑娘……”
舒秋雨聽她越說越離譜,不由得心驚肉跳,連忙拍了一把她的手,小聲呵斥道:“快住口,陛下也是你能編排的?”
銀杏這才想起這是宮牆裏,保不齊就隔牆有耳,一時間吓了一大跳,下意識捂住了嘴。
“只是……”銀杏也有些委屈,從嗓子眼裏擠出幾句話來:“只是,只是老爺着急也是應當的。姑娘明明被招進了宮,卻名不正言不順的。前些日子先帝忌辰,前頭都在飲宴,偏滿宮像是忘了姑娘這個人一樣。”
“老爺也說了,明明召姑娘進了宮,便是有意,哪能這樣總受委屈。”銀杏說:“不然日後大婚,如何鎮得住下人。”
舒秋雨輕輕嘆了口氣,沒說話。
冬月十六那天是先帝忌辰,也算是宮內的大日子,要合宮去祭祀飲宴,太後過了午時便出了門。
只是那日太後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也未曾召舒秋雨一起,像是混忘了這麽個人,将她扔在宮裏整整一天。
舒秋雨倒也安分,無人傳召便待在屋內,一整天都沒有出過門。
舒清輝為人臣子,後院這點事兒他有時候看不清楚,可舒秋雨卻看得分明。太後雖然召了她進宮,但用的名目卻跟寧衍沒扯上任何關系。這明擺着只是順手一幫,如果成那自然好,未來皇後還能承她一個人情,但如果寧衍就是沒這個心,太後是不會趟這趟渾水的。
但這些話舒秋雨沒法說給舒清輝聽,她那父親對後院之事從不上心,也看不起這些彎彎繞繞。如果說了,舒清輝只會覺得是她自己無能。
舒秋雨将目光從銀杏身上移開,漫無目的地在屋內巡視了一圈,最後落在了窗下的暖爐上。
那暖爐上頭烘烤着一小塊壓扁的香片,乳白色的煙霧未曾像普通熏香一樣散在風裏,反而煙霧下行,順着工匠雕好的凹槽倒流下來,如同流水般在香爐外圈繞了幾周,最後沒入了爐身內。
“不會有大婚的。”舒秋雨收回目光,說道:“陛下再怎麽年輕,做事也不會過于任性。所以他擺明了對我無意,不然不會這麽多日對我不管不問。”
銀杏聽她這樣說,有些沒了主見,問道:“那……那陛下為何要同意您入宮?如果陛下不中意您,當初在太後召您入宮時就該阻攔啊。”
這也是舒秋雨一直在考慮的問題,與舒清輝那樣自得的态度不同,舒秋雨對情緒的感知度要比他父親敏銳得多,她一直覺得寧衍遲遲不肯大婚是有緣由的,但她畢竟從未見過寧衍,自然也搞不清這緣由到底出在什麽地方。
“我也不知道。”舒秋雨搖了搖頭,說:“陛下的心思難猜,我也猜不到。”
“那姑娘應該怎麽辦?”桔梗問:“要不傳信給老爺,就說實在不成,勸勸老爺算了吧。”
“也不成。”舒秋雨說。
“哎呀,怎麽什麽都是不成。”銀杏頓時急了:“那姑娘要怎麽辦才好。”
“因為父親的目标也是我的目标。”舒秋雨說:“何況,雖不知陛下默許我進宮是為什麽,但想來陛下是有陛下的盤算。這是件好事,說明陛下還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既然如此,那我們等就是了。”
“等到什麽時候啊。”銀杏小聲說:“難不成要一直等下去?”
一旁的桔梗顯然也贊同銀杏這句話,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舒秋雨自己也顯得有些為難,她抿了抿唇,沉思了片刻,最後終于下定了決心一般,低聲道:“等到陛下生辰,若是還未有消息,我便去求見陛下……到時無論如何,都有個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