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蜜餞

寧懷瑾到紫宸殿時,正撞上舒秋雨從裏頭出來。

兩個面容姣好的姑娘互相攙扶着,舒秋雨眼角微紅,看模樣像是懷揣了滿腹心事,跟寧懷瑾走了個對臉還沒回神,下臺階的時候差點直接撞到他身上去。

寧懷瑾:“……”

寧懷瑾在宴席上喝了些酒,現下正是微醺的時候,一時間反應不及,還是他身後的随從趕忙上前攔了一把,才免得倆人在大庭廣衆之下鬧出笑話來。

“王爺。”舒秋雨恍然驚覺,連忙退後幾步,惶恐道:“失禮了。”

寧懷瑾避嫌一般地向後躲閃了兩步,沖她微微颔首示意。

舒秋雨自知現在的狀态和心情都不太适宜見人,于是也顧不得失禮不失禮,向寧懷瑾行了一禮,便帶着侍女匆匆離開了。

寧懷瑾一頭霧水地回頭看了看她的背影,搞不懂這是怎麽了。

原本紫宸殿內守門的內侍聽見了外頭的動靜,打開簾子發現寧懷瑾正站在臺階下,連忙緊走幾步上前去請他。

“王爺來得正好,方才陛下正念着要趕緊趕去臨華殿呢。”小內侍輕聲細語地說:“現下您先來了,陛下一定很高興。”

“王爺?”他身後的随從衛霁也随着輕聲喚了他一聲:“外頭天冷,王爺不如先進去吧。”

寧懷瑾循聲回過頭,不再看着舒秋雨的背影,轉身搭上了小內侍的手。

按他的性格,哪怕在深更半夜來見寧衍,也從來都是好好地叫人傳話,只是今日酒喝得實在是多,旁人不提他也忘了還有這一回事,稀裏糊塗就被人扶進了屋。

寧衍正對着那盒繡圖冥思苦想應該将其拿去做點什麽,想來想去也沒個主意,他伸手扣上盒蓋,正準備吩咐何文庭将其拿去繡房,就見寧懷瑾從外頭進來了。

“皇叔怎麽來了。”寧衍猝不及防地看見他,驚喜道:“不是說讓皇叔直接去臨華殿嗎。”

“我來接你。”寧懷瑾說。

寧衍一聽他沒有又是“臣”又是“陛下”的就知道他現在不怎麽清醒,連忙站起身來,緊走幾步迎上他,走近才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皇叔怎麽喝這麽多酒啊。”寧衍連忙揮開小內侍,自己拉住寧懷瑾的手将他往軟榻上帶了帶,吩咐道:“去取醒酒湯來。”

“也沒有多少,只有一壺半左右。”寧懷瑾皺着眉按了按額頭,低聲說:“永安王他們要喝,我總不好躲了。”

“皇叔吃虧在年齡上了,同輩裏就屬皇叔歲數年輕,可不是誰都得陪着。”寧衍微微擰着眉替他扯開披風帶子,又将被雪打濕的披風随意丢在一旁,将自己的手爐塞到寧懷瑾手裏,埋怨道:“老王爺也是,歲數那樣大了還這樣貪杯,皇叔下次別理他們就是了。”

一壺冷酒不至于讓寧懷瑾醉得不省人事,只是回來的路上被風一吹,人有些昏沉。寧懷瑾手裏攥着寧衍的手爐,腿邊就放着只熏香用的暖爐,紫宸殿裏的幾個半人高的燭臺明明滅滅,細小的火苗連成一片,将他的影子投在油紙窗上。

他渾身都被烤得暖烘烘的,整個人顯得放松又惬意。

“不能這樣說。”寧懷瑾下意識地糾正他:“老王爺是陛下的親皇叔。”

“論輩分,朕的叔叔多了去了,哪能各個都親。”寧衍壓根沒在乎這個話題,順勢将其扯走了,又說回寧懷瑾身上:“下次飲宴朕可要長個記性,提醒膳房那邊将皇叔的酒換成跟朕一樣的白茶。”

寧懷瑾眨了眨眼,有些遲鈍地捏緊了手裏溫熱的手爐。

寧衍沒看他的反應,自顧自小聲抱怨着,從小幾上探身過來,他手裏捏着一支細細的銀釵,動作別扭地伸長手臂,将銀釵伸進手爐的縫隙裏,撥了撥裏面的碳。

寧懷瑾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寧衍的臉上,少年半垂着頭,玉冠上的玉色絲縧從側臉旁上垂下來,柔順地貼在他肩膀上。

寧衍的嘴角含一抹不自知的淺淡笑意,目光安靜地落在寧懷瑾手中的小小手爐上,神情專注得仿佛在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寧衍向來随性,哪怕是面對朝事也少有這樣的表情,寧懷瑾覺得新奇,不免多看了兩眼。

有一小塊碳卡在了手爐的縫隙之中,一半快要燃盡,另一半又完全沒沾上火星。寧衍耐心地用細細的銀釵尖挑弄着那塊碳身,小心翼翼地将其從縫隙裏剔了出來。

略有重量的碳塊落在手爐底下,發出悶悶的響聲。

寧衍唇角那抹笑意略微加深,露出一個自得的笑容來。

搖曳的燭火在他眸子裏碎成星星點點的光,他的眼神柔和又篤定,絲毫沒有平日裏那種不耐煩的模樣,眼見着已經是個大人了。

寧懷瑾微微一怔,竟覺得寧衍有些陌生,看起來仿佛不像那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了。

只是緊接着寧衍便扔下了手中的銀釵,笑着扯過絲帕擦了擦手上的灰漬,小聲道:“這手爐眼見着該換新的了,碳塊卡進去拿不出來,好在我看見了,不然皇叔燙了手可怎麽是好。”

他這樣一說話,先前那種陌生感莫名地轉瞬即逝,寧懷瑾眨了眨眼,覺得自己應該是看錯了。

寧懷瑾搖了搖頭,在心裏暗笑自己兩盅酒下去腦子就不清醒,也忒沒出息了些。

他沖寧衍道了謝,摩挲了下手裏的暖爐,溫聲問道:“外頭天色已晚,陛下喚臣來是有什麽事嗎?”

他不提寧衍還差點忘了這茬,忙連聲喚人過來。

門口候着的小內侍聽他叫人,連忙打着簾進來,跪在地上等着吩咐。

“正好,王爺喝了酒,就不必往臨華殿去了。”寧衍說:“找人去将臨華殿的煙火搬回來,朕與皇叔就在殿門口放了……另外,去将偏殿收拾出來,王爺今晚就歇在那。”

而寧懷瑾坐在那,一時竟不知道該先反駁放煙花還是反駁宿在偏殿這件事。結果他就這麽一猶豫的功夫,那小內侍就利索地領了命去了。

寧懷瑾這才反應過來什麽,連忙道:“陛下,這于理不合。”

“有什麽不合的。”寧衍滿不在乎地說:“我小時候,皇叔就時常在宮裏陪我,有一次我着風寒,皇叔連龍床都睡過了,睡個偏殿有什麽要緊。”

寧懷瑾心說這怎麽能一樣,那時候你才八歲大,高熱退不下去,抓着人非不讓走,他有什麽辦法。

但小陛下人這麽大了,寧懷瑾不想揭他的短,貼心地将這點事咽了回去,沒敢反駁。

寧衍打蛇随棍上,得寸進尺地搬開倆人之間隔着的小幾,親親熱熱地蹭過去賣乖,哄得寧懷瑾稀裏糊塗就點了頭,也不知道怎麽就變成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臨華殿離紫宸殿不遠,小內侍們知道寧衍等得着急,趕着腳程也就回來了。

膳房的醒酒湯也送了來,寧衍自然地接過玉碗試了試溫度,覺得溫度尚可才端給寧懷瑾。

“雖然醒酒湯有些酸苦,但喝了就不頭疼了。”寧衍伸長了胳膊,在軟榻床頭的小櫃子裏翻了翻,獻寶一樣地從拿出一個小紙包,笑道:“皇叔喝了吧,喝完了,我這還有蜜餞吃。”

寧懷瑾覺得心下好笑,他又不是寧衍,怕酸怕苦的,何至于喝個醒酒湯也要蜜餞。

他揚起手,将碗中的醒酒湯一飲而盡。

醒酒湯裏的青梅和山楂都是酸味的藥材,然而湯汁入口,寧懷瑾才發現這碗湯喝起來并不酸得難受,想來是額外多擱了冰糖的緣故。

寧懷瑾擱下碗,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是寧衍自己的小廚房,他口味偏好明顯,膳房自然會在這等微末口味上上心。

饒是這碗湯并不酸苦,寧懷瑾還是得到了寧衍的一枚蜜餞獎賞。

少年素白的指尖捏着一小塊裹了糖粉的桃幹,笑眯眯地遞到他嘴邊,寧懷瑾猶豫了片刻,到底沒忍心駁他的好意,張嘴吃了。

寧衍好甜,但口味卻很挑剔,不喜歡純糖那種幹巴巴膩口的甜,更偏好這種清甜口味。

桃幹曬得幹幹的,沒什麽汁水,裏頭那層卻綿軟細滑,竟有點新鮮桃子的味道。

寧衍見他喜歡,不由得彎了彎眼睛,大方地把那只紙包整個塞給寧懷瑾,也不等他說些什麽,便自顧自地站起來,從一邊的衣架上扯下自己烘得暖烘烘的大氅披在寧懷瑾身上。

“再過一會兒就子時了,皇叔。”寧衍說:“再不去放煙火就來不及了。”

今日寧衍不知怎麽了,做事說話都這樣主動,也不像以前一樣會先詢問他的看法,然後撒嬌賣乖地非要征得他的同意。寧懷瑾對寧衍這種改變隐隐有些不習慣,只能下意識被他牽着鼻子走。

加上寧懷瑾今天到底喝了酒,雖然不至于醉倒,但反應總不如平日迅速,時常慢半拍。他腦子裏想着不能讓寧衍上手伺候他,等到想要阻止的時候,寧衍已經把他的大氅帶子都系好了,正拉着他的手準備往外走。

“……陛下。”寧懷瑾說:“臣穿您的衣服不合規矩,外面天冷,您不能穿單衣。”

“哦,不是什麽大事。”寧衍松開他的手,轉過頭從榻上撈起寧懷瑾那件被雪打濕一層的大氅披在身上,滿臉理所應當地說:“我穿皇叔的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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