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煙火
寧懷瑾迷迷糊糊地,竟然一時間也沒覺得哪裏不太對。
寧衍顯然是早有準備,小腿高的煙花箱子準備了七八箱,現在都摞在了紫宸殿門口那片空曠的青玉石場上,還有幾個更大的箱子零散地放在旁邊,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麽的。
外頭下了一整天的雪,饒是殿門口有內侍一刻不停地灑掃,積雪也已經沒過了腳背。
寧衍自然地回過頭,将寧懷瑾的大氅攏緊,然後扯着他走下了臺階。何文庭連忙跟衛霁一左一右地撐起傘,生怕這倆人玩兒的興起再着了涼。
寧懷瑾任寧衍拉到那堆煙花前,才終于找回了點理智,連忙收緊了跟寧衍交握的手,扯回了寧衍。
“這……現在都臨近子時了,更深露重的,哪能放煙火。”寧懷瑾說:“這傳出去,外頭都要說陛下調皮不懂事了,難保禦史們不指手畫腳地說您。”
他今日确實喝得不少,連規勸都不拐彎了,居然直接說出了“不懂事”幾個字。
寧衍抿着唇吃吃地笑,拉着寧懷瑾的手晃了晃,軟聲說:“今日萬壽,前殿飲宴剛畢,哪有臣子這麽早歇息的。何況外城也不怕,現下又沒有宵禁,說不定外城比咱們這冷冰冰的地方還熱鬧。”
寧懷瑾想說不是這個道理,但寧衍已經開始指使內侍們将這一個個箱子搬開,按照間隔一丈的距離分個擺開。
寧懷瑾順着他的手指目光一轉,還未看清煙花箱子的模樣,眼神就落在殿門口那條往外的宮道上,忽而想起了剛剛一直被他忘記的事兒來。
“對了。”寧懷瑾拉了拉寧衍,問道:“臣方才來時,見舒姑娘從殿內出去……陛下是召她前來敘事,還是有意商談婚事?”
“皇叔夠沉得住氣的。”寧衍笑道:“居然才張口問我。”
如果是平時的寧懷瑾,現在早有好幾句“規勸”等着寧衍了,但他今天被那些酒泡得有些軟乎,醒酒湯也還未來得及起效,于是只露出了微微疑惑的表情。
寧衍狡黠地沖他眨了眨眼,笑道:“皇叔陪我放完煙火,我就告訴皇叔。”
紫宸殿的小內侍們前後圍着他二人,手裏打着一圈明紙糊的燈籠,洋洋灑灑的雪片從天上飛下來,在光影裏顯得格外好看。
寧懷瑾被寧衍燦爛的笑意晃得眼暈,下意識點了點頭。
寧衍笑了笑,從內侍手裏接過火折子,用手攏着風吹着了,然後換了只手拉着寧懷瑾,将他帶到了最邊緣的那只煙花箱子前。
這大大小小十來個箱子當然不可能寧衍一個個點過去,每個箱子旁邊都自覺地站了個小內侍,只等着寧衍點着了火便跟着點燃。
木箱裏頭是分格裝好的火藥,長長的棉質引線從木箱一角垂落下來,挂在木箱的耳壁上。那引線像是也被火油泡過,有一股清苦味道。
寧衍微微彎下身去,舉着手裏的火折子湊近引線。
“陛下。”寧懷瑾忽然說:“臣來吧。”
那木箱裏裝着的是足量的火藥,寧懷瑾生怕出了什麽意外,下意識就想接手,卻被寧衍輕巧地避開了。
“沒事。”寧衍回頭安撫了他一下,說:“引線這麽長,不會傷到我的。”
寧衍說着伸長胳膊,将火折子湊近了引線。火苗瞬間點燃了浸滿火油的引線,火星子發出嘶嘶的摩擦聲,順着棉線飛速攀爬了上去。
寧衍直接将手裏的火折子丢到雪地裏,拉着寧懷瑾轉頭就跑。
寧懷瑾猝不及防間差點被他拉了個踉跄,只見到那火折子可憐巴巴地躺在雪地裏,火苗瞬間就被雪撲化了。
寧衍的手拉得緊緊的,一路拽着寧懷瑾跑回了殿前的屋檐下才放開他。他倆人一個皇帝一個王爺,不知道多少年沒幹過這種不顧儀态的事兒,剛剛站穩便下意識對視一眼,同時撲哧笑出了聲。
寧衍額上一層薄汗,也不知是跑出來的還是笑出來的,在燭火下亮晶晶的。寧懷瑾那點酒勁兒剛才被寧衍連吓帶跑地散去了大半,連帶着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寧衍一見他的目光過來,便下意識扯住他的手,耍賴道:“皇叔方才明明也笑了,現在不許訓人。”
向來知禮受禮的恭親王無端跟不守規矩的小陛下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頓時十分冤枉,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先前被寧衍點燃的那箱子煙花引線正好燒到了底,火星落在木箱中,被爆炸飛速地震上上空,絢麗的煙花在空中炸開,發出一聲巨響。
寧懷瑾下意識轉過頭去看,才發現那煙花式樣不知是請了什麽能工巧匠做的,炸開時正正好好是個梅花模樣,火星炸開下落時,活生生一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做得糙了些。”寧衍倒是有些遺憾:“工司只能做出幾朵花瓣來,再細致确是不能了。”
“已經很好了。”寧懷瑾下意識說:“煙花向來都是式樣不定,火藥上了天之後,燃成什麽樣都要看造化,哪有這樣能指定樣式的。”
“東西物件都得靠琢磨,工司的人當然比我們懂些。”寧衍說:“若是皇叔喜歡,便是他們的造化了。”
一箱火藥中三十六朵煙花,各個上天時都是絢爛模樣,場中看管着煙火的小內侍門大約是早得了吩咐,一邊捂着耳朵看熱鬧,一邊在心裏數着煙花數,只等着續上下一箱,別叫這景象斷了。
煙花這東西稀奇又熱鬧,紫宸殿年紀輕些的小宮女們也忍不住,探頭探腦地往外看。
寧衍與寧懷瑾并肩站在廊下,手裏捧着只手爐,微微仰着頭看着天上的花樣。
“皇叔方才不是問我,叫舒姑娘來做什麽嗎。”寧衍忽然說:“皇叔猜對了一半。”
寧懷瑾正看得稀奇,聽聞他乍然提起這事兒,下意識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對“正事”的在意程度占了上風,于是側頭看向了寧衍。
煙花落下的一片火星恰巧從寧衍的眸子裏劃過,化成一片深沉的灰燼。
“我确實是叫她來商議婚事的,只是不是要娶她為妻。”寧衍專注地看着天上的煙花,只是勾起唇角,輕輕笑了笑,說:“我與她取消了婚約,封她為二品內司女官了。”
寧懷瑾愣了楞。
“這……”寧懷瑾說:“這不太合規矩吧。”
內司女官掌管後宮內務,一直以來都由皇後兼任着。可寧衍拒絕娶舒秋雨為後,卻又将這樣重要的權柄交給她,寧懷瑾總覺得不太好。
“陛下若是不喜歡舒家姑娘,随便尋些補償也就是了,不必如此。”寧懷瑾說:“不然若是之後新皇後入宮,這兩廂尴尬不說,也失了對嫡妻的禮數。”
“不會有皇後了。”寧衍低聲說。
他這句話說得極輕,又恰逢煙花上天,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之下,寧懷瑾只看清他唇瓣動了動,卻絲毫為未聽清他說什麽。
“陛下說什麽?”寧懷瑾疑惑地問。
“沒什麽。”寧衍收攏心神,轉過頭來沖他笑了笑,說:“是說皇叔明明自己還未成婚,便這樣着急着來管我了。”
天上的煙花一刻不停歇常開着,看守煙花的內侍們時間掐算得很準,通常是上一箱的煙花未曾落下,下一箱便會緊随其後地跟上,仿佛會一直這樣絢爛下去。
許是現下氣氛太好的緣故,連寧衍都不免生出幾分沖動。他接着側頭的動作望向了寧懷瑾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在寧懷瑾覺得不對勁之前移開目光,故作不經意地問道:“說起來,皇叔就沒想過成婚嗎?”
寧衍問出這句話就後悔了,他捏緊了手裏的手爐,暗罵自己沉不住氣。
除了他那離經叛道的老師,這世上有幾個男子不渴望成家立業。他雖然對寧懷瑾懷揣着情誼,但也只是自己私下裏悄悄地揣,還沒到拿出來的時機。這八字連一撇都沒畫出來,問這種話純屬自找罪受。
只是寧懷瑾哪知道他心裏的彎彎繞繞,只當這是句正常閑聊,于是老老實實地說:“未曾想過。”
寧衍一怔。
他心念一動,也顧不得方才做好的心理建設,一反常态地追問了道:“為什麽?”
“還不到時候。”寧懷瑾笑了笑:“所以未曾想過。”
——未到時候是什麽意思,寧衍一頭霧水,卻也知道不能再問了。
他平日裏不是這樣刨根問底的性子,若是不管不顧地一味追問下去,怕會讓寧懷瑾多心。
寧衍雖然篤定憑着寧懷瑾那樣事事謹慎守禮的心性,是斷斷猜不到他心中還藏着這樣的瘋癫念頭的,但事關他心中最隐秘的秘密,寧衍還是會習慣性*事小心,生怕被寧懷瑾看出了什麽端倪。
不知是否是巧合,随着寧懷瑾話音落下,最後一箱煙花也放完了。
最後一朵煙花格外漂亮,只是他二人都未曾注意到。
那是個桃花圖案,花瓣下還延伸出了一小截花枝,只是雖然圖樣精致,但消散得也快,不等他們回頭去看,便已經散成了漫天星火,流落下來。
暖色的光将紫宸殿門口的的青玉場照得大亮,木箱爆炸後的紅紙随意地散落在雪面上,将那一小塊雪片烘化,又被化出的水撲在原地,不消片刻就亮晶晶地凍在了雪地裏。
煙花落盡後,紫宸殿重新變得安靜下來,顯得空曠得有些落寞。
寧衍垂下目光,在心裏将那些好的壞的情緒都粗暴地團成了一團盡數壓下,然後轉過身,面對面地看着寧懷瑾。
“多謝皇叔陪我過生辰。”寧衍認真地說:“過了今夜,我便滿十六了。先前顏先生曾說,我年幼登基,生根艱難,不如将冠禮的歲數往上提一提,提到十六歲……我答應了。”
“恭喜啊。”寧懷瑾彎了彎眼睛,說:“陛下要長成大人了。”
寧衍也跟着笑了笑,沒搭茬,只是接着說道:“所以方才煙花上天時,我許了個願。”
寧懷瑾就知道這孩子不會無緣無故地要放什麽煙火,聞言了然道:“怪不得……陛下許了什麽願望?”
“現在不急。”寧衍說:“等實現那天,我告訴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