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隆冬,京城。

天空暗翳,厚重的積雪踩上去會發出壓住棺材板時的那種吱噶聲,寒風似刀子劃在人臉上,遠處的雲層像是絞成了一團一團的漩渦,任誰看都是個不詳之夜。

上個月的今天,蘇家軍二十萬忠魂埋骨渝南,持續了蘇家三代人的功業總算落下了帷幕,只不過是以一個極為恥辱的方式。

蘇家上了戰場的兒女皆戰死沙場,沒上戰場的也自刎于将軍府,何其悲壯。

自此先皇親書的将軍府三個字被塵封進了冬雪裏。

人們痛惜扼腕,都道蘇家滿門忠烈,因此對于那個在這種日子張燈結彩娶媳婦的攝政王嗤之以鼻。

誰都知道蘇家的小将軍與攝政王是死對頭,兩人一見面就是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甚至在朝堂上當着衆朝臣的面,蘇小将軍都絲毫不給王爺面子,把這個站在權力巅峰的人罵個狗血淋頭,罵完還要伸手要錢。

國庫空虛,蘇小将軍要不到軍費,竟然把手伸進了攝政王的腰包,給王府掏了個空,欠條打了不少,還錢是從來沒有過的。

都說這蘇将軍一死,攝政王的腰包總算是有點錢了,立馬就要熱熱鬧鬧辦婚禮,只不過,沒有人知道端坐在攝政王府裏那位身着鳳冠霞帔的‘姑娘’究竟是誰。

豔羨之聲自然是有的,但大多數都把攝政王安上了奸臣的名號,還有陰謀論說,渝南的戰敗,與這位奸臣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攝政王得為渝南戰死的二十萬忠魂負責,暗地裏的唾沫星子都快把他給淹死了,甚至于有人希望這場婚禮出個什麽差錯。

不知是不是蒼天有眼,次日清晨,挂滿紅綢的攝政王府驅逐了所有家仆,那個曾經手握國家命脈的的攝政王身着大紅色的喜服,一個人取了府中上下所有的紅綢,重新挂上了白布。

那天的太陽很烈,見過他的人卻說他像個鬼。

再後來,所有人都知道了當晚的新娘是那個本該死在沙場上的蘇小将軍,一朝忠烈,最終卻被人釘上了逆賊的稱呼。

逆賊奸臣,好一對狗男男。

當看到班上那個整日陰沉着臉,像坨爛泥巴似的蘇南傾被幾個人高馬大的混混拖進小巷子裏時,李成正在地攤上挑選古早武俠小說的珍藏版。

當他翻開第一頁,中間寫着一排字:“真正的高手,藏于市井之間,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出手,因為一出手,便會使天地變色,萬物淪陷。”正為這句話而感到血脈膨脹的時候,他便看到蘇南傾被人架着進了昏暗的巷子。

他最近看多了武俠小說,自覺是個仗義執言的英雄好漢,絕不能容許光天化日之下發生這種事,正上頭時,他把手裏那本書塞回地攤老板的箱子裏,把本來就只有半袖的袖子撈到了肩膀上面,露出了結實的肱二頭肌。

“老板,書暫時放在你這裏,借我根棍子使使!”

中氣十足。

地攤老板是個瘸子,一見李成就覺得他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鐵憨憨,但是那一身肌肉不是白長的,只能把屁股後面那根自己的拐杖——都不能算是拐杖,就是根粗點的樹枝,借給了他,然後就看他氣勢洶洶地捏着棍子就往巷子口去了。

“記得給我還回來啊——!”

李成走到巷子口前的時候像只岔開四肢氣勢昂揚的大鱷魚,聽到巷子裏的求饒和謾罵之後,他就是只梭邊魚了,抱着棍子往旁邊縮了縮,剛剛的氣勢一下就沒了。

雖說他容易上頭,整個人長得五大三粗,一看就不是個好惹的,但是事實上,他還真沒打過架。剛剛心裏那些個要懲惡揚善鏟除惡勢力的想法像個奄氣球一樣一下就給縮沒了。

說實在話,他還真和這個叫蘇南傾的人不熟,之所以知道這個名字,還是因為這個名字經常出現在班會上,年級第一,校三好,一等獎學金什麽的。本來是個好學生,可惜太窩囊,衣服皺皺巴巴的,頭發也像是好久不洗,話也不說,也從不和人交往,永遠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除了老師上課點名,班上都沒人會注意到還有這號人,聚餐什麽的都會自動忽略他。

李成閉上眼睛,顫顫巍巍本來想走的,可耳朵裏不斷傳來的哀嚎突然斷了,他心裏一慌,這人該不是死了吧?他咬咬牙,閉上眼睛,高舉着那根粗樹枝,為了給自己壯膽,呀的一聲高喊着沖了進去。

蘇南傾能感覺到自己睡了很久,手腳冰冷而沒有一點活着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應該算是死了,而且死了很久了。那杯鸩酒滑下喉嚨之後的灼燒感,喝下鸩酒之前那種痛不欲生和心如死灰的感覺已經被磨滅的沒有一絲波瀾了。

他覺得自己平靜地不能再平靜,就算是那個讓他死在新婚之夜的狗皇帝出現在他面前,他也能很冷靜地往他臉上吐口水。

他不知道維持這種狀态已經多久了,還以為人死了都會是這種狀态,直到他清晰地感受到後腦上的一陣劇痛,然後他喉嚨裏本不應該發出的卻又屬于他的一聲痛苦的嗚咽。

随即,一些不屬于他的記憶如同洪流般闖進了他的腦海,讓他已經僵硬了的腦神經突然開始運作起來,那種突兀感比捅他一刀還讓他難受。

“死了?”一個惡劣的男性嗓音鑽進了蘇南傾的耳朵裏。

“不是吧?不過就是打了他一棍子,哪至于死了?瓷娃娃嗎?”

“你去看看!”

然後有個男人小聲嘟囔着什麽,用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往蘇南傾的肚子上頂了頂,“喂!沒死就給老子站起來!錢還沒還呢!哪這麽容易讓你死了!”

這個動作讓蘇南傾覺得很不舒服,尤其是腦海裏還在不斷湧入屬于另一個人的記憶。那個人和他長得有六七分相似,只不過比他矮些,還要比他瘦些,一看就是個肌無力。蘇南傾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這樣的瘦猴子,他想不通為什麽這樣一個人的記憶會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然後就是有關于這個人是怎麽被各種各樣的人欺負的,兩個人長得太過相似,好像那些委屈是他自己受的一樣,看得蘇南傾是怒火中燒,眉頭皺了皺,嘴裏艱難地罵了句娘。

然後他發現,他的手能動了,還有血液的溫熱感,屬于活人的氣息又重新出現在他冰冷的感官中,讓他一瞬間愣了一下。

這是,怎麽回事?

“你他媽還罵人?”那個惡劣的聲音又闖進了他的耳朵裏,緊接着一腳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他本來就有些怒氣,被這一腳給踹的也來不及想現在究竟是個什麽狗屁狀态了。他把沉重的眼皮硬生生擡起一條縫,眼角處挂了溜血,糊地他看人都是紅色的,然後就看到面前那幾個惡棍,一個比一個長得磕碜,還穿着奇裝異服,更磕碜了。

五個人,頭發一個比一個黃,跟他小時候養的那只黃毛狗一模一樣,就是那毛看起來還沒他家的狗長得好,跟茅坑裏鋪的枯草差不多。

他勉強扭了扭身子,發現腦後傳來一股劇痛,那種屬于活人的劇痛感讓他一瞬間清醒了,腦子裏有個特別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這是,重生了?

他曾在皇宮的藏書閣中見過此類古籍,當時皇帝還想用這種方法長命百歲,蘇南傾一直都看不慣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兒,還暗暗嘲笑過皇帝腦子有病,如今發生在自己身上,還真有些……

蘇南傾在心裏一陣扶額。

細細想來,這應該叫做魂穿,而這幅身體,如果沒錯的話,那些多出來的莫名記憶就是屬于這幅身體的。和他同名同姓,有着相似樣貌,但是性格大為不同的,另一個時代的另一個蘇南傾。

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個共同點,就是都背着一身的債。

媽的,活第二遍都還是逃脫不了還錢這窩囊事。

“他媽的給老子起來!還想裝死呢!”本來處在後面的那個黃毛兄弟突然就竄到他面前來了,瞪着雙大眼珠子,白眼仁占據了眼睛的絕大部分,看起來有些怪異,他龇牙咧嘴地對着蘇南傾咆哮道:“狗東西你他媽再不還錢,老子真弄死你信不信!”

說完就要往蘇南傾臉上吐口水。

溫熱的血液流過四肢百骸,蘇南傾微微一偏頭,讓那灘口水噴濺在了他身後的牆上,可臉上還是被濺上了點,他極度厭惡地朝面前那個人看去。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黃毛兄弟們被這一眼盯得渾身發怵,自從這個蘇南傾暈過去再醒過來之後,整個人的狀态突然就變得不一樣了,尤其是這個眼神,像看死人似的,要知道這個軟柿子是從來不會有這種眼神的。

領頭的咽了咽口水,被這眼神看得毛了,“你瘋了?誰他媽給你的膽子讓你這麽看着我的!”說着就舉起拳頭要朝他揮過去。

蘇南傾從小就是兵營裏混大的,十五歲就領過兵殺過人了,就算給他腦子開個窟窿他都能把面前這幾個人撂倒,更何況,現在只是流了點血。

他瞬間扣住那人的手腕,幾乎是沒使力氣地往裏一掰,那人似乎是沒料到他會反擊,竟是沒反應過來,手腕咔嚓一聲就脫了臼,還沒來得及叫痛,蘇南傾借了他的力,将他重重地拉墜下地,而自己則站了起來。

“瘋了瘋了!他瘋了!”其他幾個人高聲罵道,卻又不敢往前,面面相觑,都覺得是先前那一棍子把這軟柿子的腦子打壞了。

“還真是,有點疼啊。”蘇南傾懶洋洋地說道,腳跟踩在地上那人的後頸上,将他的怪叫聲壓在了水泥地裏。他擡手揉了揉有些痛的後腦勺,疼地直抽氣,而後又邪氣地勾起唇角,“不是要弄死我嗎?來啊,正好給本将軍活動活動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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