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許默睡不着,大抵是先前睡了一覺的緣故,再醒來,睡意不濃。
腦子裏亂糟糟的。
他都告訴沈淩風,蔣銘軒沒事,可沈淩風卻沒什麽太大反應,只平淡地道聲謝。
許默摸不清他心裏在想什麽,越摸不清越是煩躁,坐立不安,幹脆裹着毛毯坐在那裏,怔怔地出神。
“沈淩風,”許默忽然問他,“你為什麽不去美國交流?”
沈淩風知道許默沒睡,許默這個人,存在感強的可怕,哪怕他不言不語,安靜地蜷縮在角落,也能輕易吸引所有人目光。
再加上夜色寂靜,許默的呼吸愈發明顯,微弱,很輕,卻無法忽視。
所以許默一開口,他的思緒就被打斷了。沈淩風盯着論文上胰島素三個字,心道內分泌科主任招的學生不太行,嘴上回答:“嗯,去了,又回來了。”
“為什麽回來?”許默顯得咄咄逼人。
“……”為什麽回來?答案不是明擺着,因為鄭明凱說,許雲澤給許默下藥。兩兄弟關系太差,把許默留在許雲澤手上,恐怕等他回來,許默就不止摔出腦出血。
許默平常确實沒少給他找麻煩,沈淩風想擺脫神經質的許默也是真的,但他從來沒想過,許默真的出事了,又該怎麽辦。
就像他總是不願意回想,許默在邁阿密出車禍的時候,那段時間,許默脆弱得一折就斷。所以沈淩風暗示自己,許默已經好了。
但許默沒有好,無論身體還是心理,許默永遠停留在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中。
他卻只看到許默表面,瘋言瘋語,神經質,獨斷專行。
他痛恨許默為什麽與從前大相徑庭,讓他失去唯一能談心事的好友,卻從來沒想過,許默又經歷了什麽。
若非許雲澤,沈淩風恐怕很長時間都無法意識到,是他先忽視許默。
沈淩風的論文看不下去了,他盯着文獻,鬥大的字,在眼前飄來飄去。
身後傳來重物落地聲,聽着都疼,沈淩風猝然回神,轉身回頭。
許默爬到床的另一邊,他想下床,兩只手沒撐住,撲通摔了下去。許默撐着兩只胳膊,艱難地試圖爬起來。
“許默!”沈淩風豁然起身,慌了神,繞道床尾将他抱起來:“你做什麽?”
“我想回酒店。”許默瞄了他一眼,把眼睛低下去,遲疑不安:“我之前也不是特想來你這兒住,就是想氣氣你。算了,我想通了,對不起。”
沈淩風沉默地,看着他。
許默目光躲閃,推搡他:“放我下去吧,你別抱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自己能過去。手機在客廳,我去給德川打電話。”
“他來接我。”許默垂着眼簾,猶豫半晌,還是嘆口氣道歉:“對不起,打擾了。”
不喜歡就不喜歡吧,讨厭什麽的,也随他去。許默玩累了,倒騰來倒騰去,他依舊兩手空空,就像耗盡八年之久,也無法忘記當初被許雲澤那樣背叛。
其實沈淩風這樣也挺好的,至少從來沒有騙過他。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泾渭分明,好過渣男腳踏兩條船。
這麽一想,沈醫生真是正直啊。
許默悻悻地,撇了下嘴角。
沈淩風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依許默所言,動作輕柔地将他放回鋪了毛氈的地板上。
許默撐着兩條胳膊,拖着身子往外挪。
沈淩風心裏說不清楚的難受,就像那天在醫院裏,看着許默用兩只手臂下樓梯,明明告訴自己都是許默自找的,卻仍然,止不住難受。
于是上前想将他抱起來。許默卻拒絕了。所以沈淩風也拒絕了他的便當。
“因為擔心你。”沈淩風驀然開口:“怕你出事。”
許默頓住了,手臂與地氈的硬毛摩擦,很疼。
沈淩風蹲下身,将他翻個面,然後熟練地抱起來,有些羞于啓齒:“我在飛機上碰見老同學,你可能沒印象,王為立他學生,叫鄭明凱。以前提醒你,小心你哥。老鄭跟我說了你小時候的事。我怕你哥對你不好,所以下飛機就買票回國。”
許默微蹙眉:“我記得他…鄭明凱。”他笑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他畢業那年找工作,想去四院跟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那教授輕易不收徒,我幫他遞的介紹信。”
沈淩風也跟着他笑:“是麽。難怪,同屆畢業生,屬他一出來混得最好。”
但是鄭明凱永遠不會知道,誰在最需要的時候幫了他。因為許默不會說,他沒有讓別人對他感激涕零的愛好。
許默笑着,笑容僵滞在臉上,驀地換了嚴肅的神情,警告他:“我和許雲澤之間的事,你別管,也不準插手,你不要招惹他。”
沈淩風挑了下眉毛,沒說什麽,轉身将許默抱回床裏,依舊塞進被窩,垂頭安撫:“許默,留下來,把腿治好,成嗎?”
許默鑽進柔軟被窩裏,被子蒙住嘴鼻,只露出一雙眼睛,直直盯着虛空中某個點。
“你同情我?”許默木然發問。
“不是。”沈淩風答。
許默閉上眼睛,沈淩風伸手為他掖被角。
許默忽然抓住他手腕,閉着眼,小心翼翼地開口:“但是我留在這裏,蔣銘軒知道了怎麽辦,蔣傻子肯定不舒坦,還是算了吧。我這兩條腿,我自己心裏清楚,站不起來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沈淩風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就希望許默趕緊把病治好,思來想去,用什麽理由管許默?只有一個。
婚姻。
他低聲道:“許默,我答應和你扯證的時候,沒想過離婚。我那會兒确實恨你獨斷專行,但如果我真的不想去民政局,那天早上你能把我帶出醫院?”
許默睜開眼睛,茫然:“那不是因為你怕你不答應,我就把蔣銘軒送泰國去做變性手術嗎?”
“…………”
沈淩風彎着腰,累,幹脆側躺在床上,曲肘撐腦袋,瞅着許默,跟他說話:“我是不喜歡你利用銘軒,咱倆之間的事,你老往他頭上扯幹嘛。”
許默心裏嘀咕,還不是因為你喜歡他,舍不得蔣傻子。
“結婚前,蔣傻子就被我送走了。”許默轉身面向沈淩風,面前正對着沈醫生精壯結實的胸膛,隔着一件襯衫,能看出胸腹肌流暢的線條。
“他什麽都不知道,我全都瞞着他。”許默呼吸加快,坦誠相告:“他不知道咱倆扯證了,等他以後回來…等他回來,依然什麽也沒發生過。”
沈淩風怔住,許默這話說得好像…要放過他似的,他不大相信:“什麽叫沒發生過?結了婚沒發生過?那不可能嘛,結婚證都在那兒。”
然後許默發現沈淩風确實沒想過離婚這檔子事,正直過頭的沈醫生克己守禮,一輩子只跟一個人結婚,傳統、守舊、長情。
從和蔣銘軒做朋友開始,就默默地守護對方,直到三十而立,依舊沒有表白過,唯恐驚擾蔣傻子。
若非許默橫插一腿……故事,大抵結局不同。
“會離婚的。”許默彎着眉眼,笑了:“只是得再等等。”
“你不要告訴蔣傻子,他什麽都不知道,他還在等你表白。”許默說出這些話,自己也釋然了:“我真想讓你記我一輩子,哪怕是恨我。”
到頭來,罷了,人世間,多少事強求不得。
沈淩風沉默,撐着胳膊肘側躺在許默身旁,半晌,翻轉身體,倚靠床頭出神。
“銘軒不知道?”沈淩風聲音有些抖:“你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遲早和我離婚?”
“嗯。”許默坦然:“我沒想要你這輩子,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相看兩相厭。”
“我沒有讨厭你,”沈淩風徒然辯解,“只是不喜歡你那麽做,你讓我覺得你好像…很恨我。”
怎麽不恨,許默心想,楚婉君騙了他那麽久,那點恨意幾乎都發洩在沈淩風身上。
“總之,你真不用管我,你也管不着。”許默語帶疏離:“婚姻就是一張紙,撕了就沒了。”
這樣滿不在乎的語調,沈淩風有些生氣,許默也太任性了,做啥事都跟鬧着玩兒一樣,他翻坐起身,抓了抓後腦勺:“別說這些了,我不想聽,睡你的覺。”
許默閉上眼睛,沈淩風起身出卧室,去睡沙發。
“沈淩風。”許默叫住他。
沈淩風回頭,耐着性子:“嗯?”
“滾蛋吧你。”許默說。
沈淩風有些好笑,抱着胳膊斜倚門框,一向正經的沈醫生忽然不那麽正經,露出一點戲谑:“讓我上你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許默磨牙:“滾!”
沈淩風舉起雙手,轉身出門,順便将卧室門從外邊帶上。
許默還是正常點好,沈淩風立在門外,無聲嘆氣。他也很累了,這兩天忙進忙出,工作的事,許默的事,全部擠在一起,令人頭昏腦漲。
沈淩風揉捏着眉心,拎了條毛毯,睡沙發。
翌日大清早,沈淩風要去學校,擔心許默一個人在家,把德川叫了過來。德川順帶給兩人帶來早餐。沈淩風來不及吃,抓上兩包子出門趕公交。
德川感嘆:“沈先生真是忙。”
許默閑閑地磕着車厘,吐了核說:“醫生吧,都挺忙。”
兩人一整天沒聯系,許默不發消息了,沈淩風有些不習慣,不過想想許默在自己家,晚上回去就能見面,也沒什麽好不習慣的。
結果等晚上沈淩風回家,許默已經不在了,連帶着他的生活用品一塊兒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許默的存在只是錯覺。
沈淩風脫掉鞋子進客廳,喊他名字:“許默!”
沒回應。沈淩風又跑進卧室,找遍了廚房陽臺和衛生間,沒人。
許默走了。
以前許默想住這兒,他不讓,連人帶東西趕出家門。現在他想讓許默留下,許默卻不用了,連人帶東西消失。
沈淩風坐在卧室的軟床上,為許默特意換了床單被套,還是新的,就睡了一晚。
他仰躺在床裏,盯着天花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許默到底在想什麽,真打算放過他?他們會離婚?那以後呢,形同陌路?
但許默那雙腿——
就像一根刺,卡在沈淩風喉嚨裏,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因為那雙腿,他自認虧欠許默,答應許默結婚。許默的腿不好,沈淩風得承認,自己放不下去。
這是邁不過去的坎兒,使勁擡高了腿,越想跨過去,越是繃着大腿根,扯着了筋脈,連着心一塊兒疼。
沈淩風不想欠許默,他正直的父母教育他,不讓人欠我,也不要我欠人。
許默不僅沒傷害蔣銘軒,還治好了他的病。就沖這一點,沈淩風也不能放着許默不管。
思來想去,沈淩風躺在床上睡着了。
夢裏破天荒地出現了許默,兩人回到車禍發生前,極要好的朋友,暢談過理想人生,調侃着俗世百态。
沈淩風講他遇到的病人,有得了癌症坦然面對死亡的,還有一個小感冒就吓到挂急診的,見過醫鬧差點被病患家屬戳瞎眼睛,第一次跟師父上手術臺做的是息肉切除,拿了很多獎,最印象深刻的卻是上了年紀的貧窮夫婦花費積蓄送來的錦旗。
“你知道錦旗上寫的什麽嗎?”沈淩風醉醺醺地反問許默。
許默搖頭晃腦,趴在玻璃圓幾上,打哈欠,一雙眼亮亮地看着他,笑眯眯地問:“寫的什麽?”
沈淩風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仿佛前方是星辰大海,三十而立的男人将太多心思放在事業和病人身上,慨嘆:“懸壺濟世,妙手回春。”
許默笑:“優秀啊沈醫生。”
沈淩風問他經歷過什麽,富二代生活無非追求刺激,想要的都能得到,人生充滿無聊,許默說了句讓沈淩風恨得牙癢的話:“錢太多了,花不完,累。”
許默說他潛入深海見過鯊魚,要不是潛水教練游得快,他命就沒了;在英國馬場養了兩匹純血,一頭叫枯燥,一頭叫無聊;在撒哈拉沙漠腹地修泳池,泳池沒修好,工人卷錢跑路,還留了紙條罵他傻蛋,沙漠裏修幾把泳池;決定投資NASA的新項目,去一回宇宙,到了美國,白皮豬讓他滾蛋,說他身體太弱飛上去就嗝屁。
“NASA還沒退我錢,”許默一臉無辜,“這都兩年了。”
沈淩風哈哈大笑:“他們坑你呢。”
許默趴回去,憂傷嘆氣:“太無聊了。”
“心裏有個喜歡的人,就不無聊了。”沈淩風上身後仰,斜靠着椅背,兩人在河邊的露天酒攤上,燒烤香氣撲鼻而來,河風拂面,霓虹照野。
“為什麽?”許默扭頭,直直盯住他。
沈淩風覺得許默眼神有點怪,他毫無形象地打了個酒嗝,老神在在地說:“喜歡他啊,念着他,每天都在想,他在做什麽,他喜歡什麽,他想要什麽,他心裏藏沒藏事兒,他心裏有沒有我。”
“想啊想的,腦子都填滿了。”沈淩風望向許默:“心也填滿了。”
許默點頭:“有道理。”
沈淩風直直盯着他,許默也盯着他。
“許默,我…”沈淩風腦子一抽,話到嘴邊拐了彎:“我好像有點喜歡銘軒。”
好像是,好像又不是。好像應該是。
是從小青梅竹馬照顧到大的朋友,還是默默守護不曾驚擾的戀人?
許默拎着啤酒罐搖晃,沒有開導他那句似極情窦初開的好像,只笑眯眯地:“喜歡就去表白。”
沈淩風沒說話,仰頭望天。
天際,明月高懸。
“那如果我去向…銘軒表白的話,他會接受嗎?”沈淩風忽然伸手,抓住許默,問他。許默怔愣,笑着回答:“會,你那麽優秀,他一定會答應。”
“我表白的話,會接受嗎?”沈淩風又問了一次。
沒有稱謂,沒有指代。
許默自動腦補上蔣銘軒三個大字,使勁點頭:“會,會的。”
沈淩風笑了。
再後來,月底,許默走了,說去邁阿密度假。次月初,美國醫生打他電話:“請問您是許默先生的朋友嗎,他出了很嚴重的事故,手機通訊錄裏聯系人只有你。”
備注是沈醫生。
沈淩風猝然驚醒,晨光熹微,天際翻出魚肚白,他按着腦子,頭疼欲裂。當時為什麽要問許默,一次次的問許默,問到許默那樣好脾氣的人都不耐煩。
為什麽要問許默?
許默,許默現在又在哪兒?!
沈淩風爬起來,搖晃腦袋,進衛生間洗臉。
夜裏受寒,腹部隐隐作痛。
沈淩風給許默打電話,不接,直接挂斷,發消息,許默不回。
他用涼水抹了把臉,打德川電話。
德川倒是很快接了,小聲說:“沈先生?少爺堅持回酒店,我們搬回來了。”
“許默那兩條腿,要是站不起來,必須請按摩師,否則肌肉萎縮後期很難恢複。”沈淩風就擔心許默身體不行。
“……”德川嘆氣:“沈先生,按摩師請過,少爺不願意,把人轟走了。”
“沈先生,我說句話,或許冒犯您,你大可別往心裏去。”
“你說。”
“少爺現在這樣,與您脫不了幹系。夫人離世後,少爺就跟丢了魂兒一樣。那魂啊,挂在你身上,除了你,誰又能幫他呢?”德川幽幽道:“就是看在少爺救活了蔣先生的份上,您也不該丢下他不管。”
這個道理沈淩風不是不明白,但是:“許默不想見我。”
“你找過他嗎?”德川反問:“打個電話發個消息就算找過了?”
沈淩風放下手機,半晌,起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