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沈淩風回來得晚,到飯點兒了仍不見人影。

許默也沒想等他。

楚欽吵着肚子餓,她下午回國直奔酒店找許默,表示對家鄉美食甚為懷念,琢磨着晚上找家好店填飽肚皮。

沈淩風沒回來,楚欽遲疑,試探着問許默:“哥,等不等沈醫生?”

德川恰好敲門進來問晚餐。

“不等。”許默說,吩咐德川:“點外賣。”

楚欽:“……”

“哥,”楚欽憂傷,“我不想點外賣。”

許默擡了下眼皮:“沒說有你的份。”

“……”

“哥你心真狠。”楚欽委屈巴巴,摸着下巴提議:“不如咱倆出去吃,CBD邊上有家粵式早茶店,去不?”

許默扭頭,望向她。楚欽被他盯得心裏發毛,讪讪地笑:“咋了,哥?”

“楚欽,”許默連名帶姓地喊,“你覺得我這雙腿适合出門嗎?”

楚欽心大慣了,沒考慮這麽多,一時竟給許默問懵了,愣怔原地。德川默默在心底嘆口氣,上前提醒:“小姐,您該回家去,而非來寧北,少爺不喜歡你們一家人。”

“我知道。”楚欽僵硬地咧了下嘴角,倒退兩步,坐回皮椅中,垂着腦袋,有些頹唐,聲音極低地道歉:“對不起啊,哥。”

許默靜默不語,低頭翻看手機,過了一會兒,将手機抛給德川:“早茶店的外賣,點好了,你讓他們盡快做。”

德川應聲:“是。”

楚欽擡起眼睛,眨巴着望向許默。許默面露疲态,靠坐回輪椅裏,低聲嘆氣:“煩。”

楚欽嘿嘿笑,湊到他身邊,讨好地說:“哥,我幫你揉腿。”

許默擡手拍開她一雙爪子,楚欽锲而不舍地蹭上去,揉着許默雙腿,輕聲嘀咕:“哥,你的腿沒事呀,為什麽不能站起來?”

“心病。”許默自哂。

楚欽不以為意,她還記得從前的許默,天大的事也不會往心裏去,生來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好像沒什麽在意,所以沒什麽能将他壓垮。

什麽時候起,許默也開始有心事了。

他這樣的人,生來就含着金湯匙,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頂多感到無聊,但萬事皆是順遂的,哪有那麽多心事愁苦。

什麽時候起,心事重重了。

“哥,”楚欽默然嘆息,抱住他一條胳膊斜倚着,怔怔地問,“因為誰啊,沈醫生?”

女孩子的直覺向來很準。

許默沉默不語,楚欽擡頭瞅他:“你把小姨的死,怪到自己身上了是不是?”

“沒有。”許默矢口否認。

“哦…”楚欽撇了下嘴角,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楚欽這麽聒噪的人,安靜下來,竟讓不大的卧室裏顯出些詭異的尴尬。

“你到底什麽時候滾蛋?”許默問。楚欽叫出聲:“哥你幹嘛急着趕我走啊!”

“吵。”許默一臉冷漠。

楚欽對許默的冷言冷語壓根沒往心裏去,她從小沒少受許默埋汰,盡管以前的許默是用着開玩笑的語氣,現在變得又冷又硬,難以對付。

“哥,下個月…外公壽辰,要不你,就別回去了。”楚欽試探着說。

“這種事,躲能躲得掉?”許默涼涼地反問。

楚欽喉頭一哽,下句話就頓住了,沒想好說什麽,這種事誰遇到都不好受。再說楚婉君這二十多年,從未提過許默身世,包括許默他外公都被瞞了過去,楚婉君對許默好,任誰看了都要道一句慈母。

“那你怎麽辦?”楚欽比他自己還急:“我媽這回要下狠手了。”

“多管閑事。”許默并不接受她的好心。

楚欽摸不透許默心裏的想法,考慮到她自己的身份,楚欽也不再多問了,靠着許默玩手機等外賣。

沈淩風比外賣先到。

差不多七點,沈淩風拎着兩包烤鴨回來了。

彼時楚欽親親熱熱地貼着許默撒嬌:“哥。”

沈淩風手裏的烤鴨差點落地,他拎着包裝盒放上客廳玻璃圓幾,步進卧室。年輕女孩抱着許默的胳膊,許默低頭,兩個人在說話。

沈淩風靜靜地看着他們,許默察覺到他的目光,擡頭望去,楚欽的說話聲也頓住了,回頭望向沈淩風。

三個人不約而同沉默。

“你好。”楚欽慌忙站起身,能進酒店找許默,就算不是朋友也是很親近的人。

“你好。”沈淩風冷着一張帥臉,點了點頭,旋即無事楚欽,走進來對許默說:“晚餐買回來了,出去吃。”

“我點了外賣。”許默閉上眼睛,腦仁深處輕微發疼。

回應他的是沈淩風轉身推輪椅的動靜,許默睜開眼睛:“沈淩風!”

沈淩風推着輪椅出了卧室,到玻璃圓幾前,彎身擺放餐盒,只有兩人份。

楚欽在一旁眼睛都看直了,尴尬得雙腳無處安放。

“哥。”楚欽小聲喊:“這誰呀。”

沈淩風比許默開口:“他結婚伴侶。”

楚欽張大嘴:“啊……”換上了見親人的自來熟笑容:“沈哥!”

沈淩風:“……”

許默:“……”

“楚潇琴的女兒。”許默嫌楚欽丢人。

沈淩風一怔,低低地笑了:“是我弄錯了,還以為她是…”

許默擡眼,沈淩風頓住,沒說什麽,回頭望向手腳無處安放的楚欽,這回語氣溫柔得多:“碗飯吃了嗎,過來吃點兒。”

“……”楚欽感覺不太對勁,咧開嘴角尬笑:“那啥,我哥點了外賣,我等外賣就行,你倆吃,別管我。”

“我不餓。”許默推着輪椅離開玻璃圓幾。

楚欽張了張嘴,心想,這兩人間,氣氛不大對勁啊。

沈淩風沒惱,親自動手,面皮大蔥鴨肉蘸醬,包了一塊遞給許默。

許默不接,沈淩風頗有耐心,喂到他嘴巴邊上,等着許默張嘴。

于是這樣僵持了,許默牙關緊閉,沈淩風按住他的肩膀輕輕揉捏。

連楚欽都看不下去了,嘿嘿一笑:“哥,你就吃一口吧,沈哥也不容易。”

“不容易什麽?”許默扭頭盯住她:“帶回來不容易,還是到飯店下單很難?”

楚欽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錯了哥。”

沈淩風說:“小孩子脾氣。”

許默張嘴說話的間隙,烤鴨趁機塞進他嘴巴裏,還挺香,恰好許默等外賣等餓了,也沒過多掙紮,順口嚼着咽進肚子裏,一張臉冷冰冰地板着,似乎很勉為其難。

外賣到了。

楚欽如蒙大赦,沖過去抱起兩人份的晚餐,表示她一個人可以,許默就不要浪費沈醫生一番好心,吃烤鴨去吧。

沈醫生心想小姑子真懂事,弓背哈腰地伺候許少爺用餐。

楚欽感覺自己有點礙眼,恰完外賣立刻撒丫子溜了。

許默飽了肚皮,沈淩風才就着剩下的吃幹淨。

許默推動輪椅到客廳落地窗前,沈淩風收拾了圓幾,步過去,立在他身後:“想什麽?”

許默并不回他,沈淩風自覺無趣,開電視跳到插花節目。

許默終于有動靜了,扭了下腦袋,轉過頭來,直直地盯住他。沈淩風嘴角抽了抽,咧嘴一笑:“許默。”

他将許默推回電視機前,問許默坐着累不累。

許默不說話,沈淩風兀自将他抱起來坐回沙發,讓許默倚着他肩頭。許默張嘴打哈欠,沈淩風拍了拍他的腦袋。

“無聊。”許默說,沈淩風想了想:“玩點什麽?”

“沒興趣。”許默閉上眼睛。

沈淩風是醫生,醫生總是容易察覺變化,心理的、生理的。許默連每晚必看的插花節目都不看了,沈淩風盯着液晶屏幕沉思,插花師正在解釋不同顏色郁金香的花語。

許默不說話,沈淩風主動搭讪:“那啥,我記得你說,你在荷蘭有片郁金香園。”

身邊人仍舊不開口,沈淩風锲而不舍地繼續:“紅色郁金香,愛與告白,你知道嗎?”

“……”

“黑色郁金香,神秘高貴。”

“……”

“許默。”沈淩風低聲。

“不想看。”許默困倦:“吵鬧。”

“嗯。”沈淩風抻長胳膊撈住他。許默阖眸淺眠。

沈淩風幹脆将他抱起來放回被窩裏,許默睜眼,盯着天花板。沈淩風發現他最近老是出神,定定地盯着一個地方,像在發呆,又像丢了魂。

沈淩風脫了鞋子外套,撩起被子鑽進去,許默一動不動地,也沒讓滾蛋。沈淩風環過他腰間,握着許默的手,冰涼。

“冷麽?”沈淩風将他的腦袋按進自己頸窩間,掖緊了被角。

“不冷。”許默斂眸:“沈淩風。”

“嗯?”

“我小時候…”

許默要講他小時候的事麽,沈淩風鼓勵他:“你說,我聽着呢。”

主動開口比什麽都好。

“小時候過得挺好的。”許默眼皮是阖着的,什麽也沒看,語氣有些夢呓般缥缈和呢喃,仿佛自很遙遠的過去傳到現在:“媽媽還在的時候,對我很好。其實我們不經常回寧北。”

“大部分時候留在日本那邊。”許默喃喃:“後來媽媽的公司開到上海,我回國念書,十歲的時候吧,就在國內。許雲澤也到了□□父親料理分公司。”

“你一直住在上海。”

“嗯。”

直到去年遇見沈淩風,于是回了寧北,許家老巢。

“我不喜歡這裏。”許默呼口氣。

沈淩風知道他為什麽不喜歡這兒,因為許家人對他并不怎麽樣,哥哥不像哥哥爹不像爹,毫無親情可言。

沈淩風有一搭沒一搭輕拍他肩頭:“我老家在寧北邊上,褚溪,知道嗎?”

“嗯。”

“院兒裏有一顆特別大的銀杏樹,從我出生起就在了。”沈淩風扣住他的手指頭,慢條斯理地摩挲,捂熱。

“兩三戶人住同一個院子,下雪了就一起打雪仗堆雪人,以前還下雪,每年都下,後來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不下雪了,那之後再也沒下過雪。我們自然老師就說,天氣變暖,所以不下雪。”

許默笑了,輕輕地咧開嘴角。

沈淩風心念微動:“許默。”

許默依舊閉着眼睛:“什麽?”

“你想去哪裏玩,我今年還可以請假。”沈淩風曲肘撐側頰,側身面向他:“陪你去。”

“……”許默睜眼:“去你家吧。”

沈淩風微怔:“褚溪?那裏沒什麽好玩的,除了山和水,無甚可看。”連旅游景點都沒有的地方,好山好水好寂寞。

“你在那裏長大吧。”許默說。

沈淩風笑:“嗯,直到高中來寧北。”

“去看看吧。”許默若有所思:“你長大的地方。”

“好。”沈淩風擁著他。

奇怪的是,許默此刻分明在他懷裏,沈淩風卻有種,許默離他很遠的錯覺,他看不透許默,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卻能察覺到許默肩頭重負。

那座山一樣的重負壓着他,讓許默每一步都舉步維艱,仿佛在經受着何等苦行僧似的磨難,非得翻山越海才能抵達彼岸。

但彼岸究竟是不是虛無缥缈的幻境,卻無從得知。

許默從小到大都是順風順水的,楚婉君從來不要求兒子做何等了不起的大人物,她對許默極其寬容,也養成了許默驕縱的個性。然而一場車禍,足以讓許默變得陰郁沉重。

沈淩風恍然意識到,他對許默,其實并不那麽了解。

就像此刻,許默好像藏着什麽,但沈淩風并不知情。

“你打算做什麽?”沈淩風忽然問他,低着頭,四目相對。

“沒。”許默輕聲:“下個月……”

下個月,蔣銘軒就可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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