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許默第一次做複健, 沈淩風忙得腳不沾地,仍擠出空閑來陪他。
頭天晚上有個病人進ICU,折騰了一整晚, 第二天大清早,下了病危通知書的病人終于搶救回來, 生命體征暫時穩定後, 沈淩風一瞅時間,八點半。
于是沈醫生覺也沒睡,匆匆跑回許默那兒,路上順帶買了早餐。
許默早就醒了 , 沒有人幫忙,他自己下不了床,于是坐在床頭玩手機。
沈淩風推門而入,風塵仆仆, 周身尚圍繞着醫院消毒劑的氣味,裹挾深冬寒涼, 立在卧室門前,搓了好一會兒手, 感覺自己沒那麽冷了, 才從兜裏摸出小籠包和豆漿,步向許默。
許默伸手, 沈淩風将早餐遞給他。
“你吃了嗎?”許默望向他。
沈淩風整宿沒睡, 頭發有些淩亂, 抓了抓後脖頸:“沒。”
許默将早餐分他一半,沈醫生買了三人份的量,兩個人夠吃。
沈淩風想抱他,發現自己沒換衣服, 幸好他在許默這兒放了備用,急急忙忙翻衣櫃。
約了九點半到康複中心,沈淩風擔心趕不上,人一急就慌了手腳,途中撞到衣櫃,铿锵一聲響。
“…別着急。”許默不疾不徐地,仿佛去做複健的不是他,而是沈淩風一樣。
沈淩風哈哈一笑,找出衣服,捏在手裏 ,沒急着換,回頭看許默。
許默安安靜靜地吞包子,沈淩風試探着問:“那我換了?”
許默翻身背對他:“你換吧。”
“……”
沈醫生特別不甘心,竄到許默對面,非得當他面換衣裳,順便秀一下沈醫生歷練多年的胸腹背肌,這身材實在能打,許默盯着他後腰那塊兒,半晌,收回目光:“騷包。”
沈淩風笑呵呵地湊上來,摟着他啃完包子,喝了豆漿,九點十五。
“出發!”沈醫生一揮胳膊,仿佛航海遠行的船長,向着星辰大海。
許默滿臉無奈。
沈淩風以前沒買車,前兩天抓緊時間提了輛大衆,方便照顧許默來去。許默懷裏還摟着沒啃完的肉包,被沈醫生打橫抱起來放上輪椅,直奔小區地下停車場。
九點半,踩點到康複中心。
寬敞的室內,地面鋪了防滑軟墊,周圍不少病人像許默一樣,也來做複健訓練。
沈淩風電話響個不停,全是有事找他的,許默偷偷瞥了兩眼,沈淩風一個沒接,未接電話堆積成屏幕左下角鮮紅小圓圈。
“你要是忙,”許默說,“去工作,不用管我。”
“沒事。”沈淩風揉捏太陽穴,強撐着不露出困倦,朝他笑:“今天不忙。就是院裏開會有點多,不去也沒啥影響。”
許默不是多管閑事的人,向來別人說什麽,他全當真的處理,沈淩風解釋他不忙,許默就沒多做他想,何況他第一次複健,周圍沒人幫襯,他自己也惴惴不安。
沈淩風在這兒,挺好。
除了沈淩風,他也沒人可信賴了 。
沈淩風抱蹲下身,揉捏許默小腿,把溫涼的皮膚捏得暖和起來,才将他推到護欄邊,來幫忙許默的護理員被沈醫生搶了工作,先去照顧其他病人了。
“一定能站起來。”沈淩風篤定,許默伸手攀上半人高的扶手。
金屬欄杆上罩了一層軟墊,中央空調轟轟作響,許默并不覺得冷,反而有些發熱。
“吸氣。”沈淩風引導他:“深呼吸。”
許默閉上眼睛,也許能感到下肢存在,但他似乎控制不了 ,就像做噩夢鬼壓床的時候,明明知道那雙腿是存在的,卻無論如何動彈不得 。
他憋着氣 ,聽見沈淩風很溫柔的聲音:“許默,沒關系,慢慢來。”
許默把眼睛張開,洩氣道:“我不行。”
“你可以。”沈淩風打斷他,沒給他自怨自艾的機會,他脫掉鞋子踏上防滑墊,彎下身朝許默伸出雙臂:“來。”
許默愣怔,驀然想起很久以前,還小的時候,楚婉君是個自由豁達的人,比他好玩得多,許默小,帶出門不方便,楚婉君就拜托外公照顧他,然後同好姐妹結伴旅游。
于是有一回,許默整整一個月沒見着媽媽,最後那兩天哭鬧不止。
楚秉均忙給小女兒打電話,許默隔着越洋電話哭得撕心裂肺,當天晚上楚婉君就回來了。
那時深夜,家裏仆傭使勁辦法,都沒能将小少爺哄睡着。
年幼的許默一個勁兒喊媽媽,哭到嗓音沙啞。
楚婉君推開門,仿佛天降的神仙,風塵仆仆,迢遞萬裏趕回來,朝他張開雙臂,笑着的一張臉,也只有一個字:“來。”
許默跑進她懷裏 。
從那以後,楚婉君再也沒有離開家很長時間,頂多一周,再多了就會将許默帶上。
許默吸吸鼻子,伸長胳膊抱住沈淩風脖子,圈得很緊。
沈淩風摟着他腰間,柔聲鼓勵:“試一試,好不好,許默,試一試。”
“嗯!”許默點頭,他太緊張了 ,手心滿是汗水,整個身體的重量幾乎都依附在沈淩風身上。
醫生向來有耐心,沒有的也被病人練出來了,何況沈淩風對許默,更無一句重言。
許默抱着他,被沈淩風摟起來,結實有力的雙臂将他支撐住,讓許默雙腳輕輕着地。
“能感覺到嗎?”沈淩風在他耳邊說:“腳踩地,許默。”
兩只腳落下去的時候,慌得像只不會水的旱地鴨,許默整個身體都在發抖,不受控制地抖成了篩糠,氣息急促:“我不行…不行…沈淩風…我感覺不到。”
沒有踩地的踏實,沒有知覺的雙腿。
沈淩風想了想,轉換話題:“晚上咱們去看電影。”
話題跳得太快,許默一時愣神:“什麽?”
“諜戰片、愛情片、好萊塢,你想看哪個?”沈淩風在他耳邊問,熱氣氤氲,吹入耳根深處,黏膩發癢。
“你看過嗎?”許默悶悶地問。
“沒有,”沈淩風答,“想和你一起。”
“電影院裏,咱們坐靠邊的角落,我抱着你…”熱風吹拂,低沉沙啞:“誰也看不見……我們……”
許默一口咬住他肩膀。
“狗牙。”沈淩風低低地笑起來,轉頭親吻他耳側:“只有我倆,好不好?”
許默腦袋埋進他頸窩。
那年冬天,楚婉君帶他到東北看冰雕,零下三十度,他小心翼翼踩着厚厚冰層,楚婉君為他套上帽子護耳口罩和手套,他看見她露出空氣中的兩手凍得通紅,問她:“媽媽,冷不冷?”
楚婉君搖頭:“媽媽不冷。”
可她指尖劃過他面頰時,許默卻感到冰一樣的溫度。
小孩将母親的手握緊,小手包裹大手 ,用力地揉搓:“老師說冷得時候搓一搓,就不冷了。”
楚婉君笑着抱住他:“謝謝小默。”
“哭什麽?”沈醫生慌張:“哪裏疼?不舒服?”
“沒有。”許默不肯擡頭,嫌自己丢人,他淚點不太高。
楚婉君去世前,許默也沒發現自己是個愛哭鬼,楚婉君離世後,許默真是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兩眼淚汪汪。
“傻子。”沈醫生笑他,摸着他後腦勺:“低頭看,你站起來了。”
“??”許默猛地低頭,兩只腳踩在地上,依舊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 ,但好歹是踩住了,雙腿像兩根石柱僵在那裏,至少,還能站起來。
“很棒。”沈醫生客觀地評價:“趕超百分之八十的病人。”
許默:“………”
“累不累?”沈淩風問他,兩個人在這裏僵了一早上。
“還好。”許默只能站那麽一下,幾秒鐘的時間,短暫的須臾。
沈淩風将他抱起來,放回輪椅上,許默粗粗喘氣 ,其實也挺累,額頭兩頰全是汗水,眼睛還紅撲撲的。
“小默真棒。”沈醫生用逗小孩的語氣。
許默一臉冷漠:“沈淩風,你有毛病。”
沈淩風笑,蹲下身輕輕拍打他小腿肌肉,門外跑進來身穿白大褂的醫生,環顧左右,一眼瞧見沈淩風,急匆匆跑過來:“沈哥,打你電話也不接,快回去,昨晚那病人術後并發症,又得進去!”
沈淩風皺眉:“他情況不是穩定下來了麽?”
“誰知道啊。”醫生同事心急如焚:“天有不測風雲。”
沈淩風放不下許默,許默推他:“去吧,救人要緊。”
沈淩風拉住路過的護理員,囑托他們好生照顧許默,病人危在旦夕的時刻,沈淩風沒能說上兩句,立刻跑回對面一附院。
假如沒有沈淩風親自來,帶許默的應該是沈淩風同事,劉俊偉。
許默叫他劉醫生,劉俊偉和沈淩風關系很好,不然沈淩風也不至于放心将許默交給他。
劉醫生對病人一視同仁,沒什麽惡意,不過很驚詫沈淩風竟然對許默這般上心。
之前沈淩風親自一步步地教許默、帶着他走,大庭廣衆下抱得那麽緊密,絲毫不像從前拒人于千裏外的冰雕男神。
沈淩風對許默,很特別,特別的好。
劉俊偉認識蔣銘軒,也曾有不少交集,在許默身旁坐下,感嘆道:“我還以為他眼裏只有那個老家的弟弟,你別說,我真懷疑沈淩風能跟他過一輩子。”
“沒想到……”劉醫生搖頭:“竟然冒出個你。”
許默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到底無話可說,本因能站起來積攢出的一點好心情 ,頓時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