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斷弦姻緣
擁擠的小巷裏車水馬龍的來往過客承載着最真實的人間煙火,行走在花崗岩鋪成的路面上,松動的石板和鞋跟交織出清脆的聲響,路邊的點心鋪子裏蒸騰着氤氲的熱氣,車鈴聲、談話聲和不期而遇的鳥鳴聲交織在一起,和煦的陽光透過老榕樹濃密的樹冠在粗粝的臺階上映下星光斑點。
唐舟渝搓着手,輕輕地呼出一口熱氣,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他鐘愛老城裏這抹濃淡相宜的喧嘩,充滿人情味的斑斓的街道,沒有高樓,沒有鳴笛,只有人氣。
走着走着,音樂廳乳白色的外牆逐漸透過緊密相接的香樟樹露出了一角,唐舟渝站定在音樂廳門前,四處觀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人。
局促的小廣場前陸陸續續有電動車停下,多半是受邀來參加音樂會的家長們,打扮得西裝革履或穿着精致小裙子的樂童們大都早早到場彩排了。
唐舟渝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繼續安穩地等待,此時有幾個穿着盛裝,大約也是演出者的少女捧着熱奶茶擦身而過走進了大廳。他想到了什麽,連忙走出門外到旁邊的奶茶店買了一杯奶茶。
比約定時間稍晚了幾分鐘,女孩心急如焚地跑進了巷子,抵達目的地後才俯下身壓着胸口氣喘籲籲。
就在這時,一雙纖細漂亮的手映入眼簾,手上握着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
女孩驚訝地擡起頭,發現自家表哥正帶着無奈又寵溺的笑容看着她:“就知道你會遲到,下次不能早點出門麽,連手套都不帶,拿着奶茶暖手吧。”
張芸溪看着唐舟渝露出讨饒的表情,接過他手中的奶茶略帶撒嬌地說:“唉,那不是女孩子出門前都要打扮一下麽?”不料卻遭到表哥“冷酷無情”的事實暴擊:“精心打扮就是校服麽,好歹也換件裙子吧。”
“嘿嘿。”張芸溪幹笑了兩聲,抱住唐舟渝的手肘搖了搖,“還不是因為不能搶走我最偉大最帥氣的表哥人生第一次音樂會的風頭麽,要是我打扮得太好看大家都只看我了怎麽辦。”
“我看不見得吧。”唐舟渝挑了挑眉,卻也沒有撥開妹妹的手,“快開場了,趕快進去吧。”說着還不忘順手把妹妹校服裏那件衛衣的帽子給她扣上。
小張同學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哦周公子,不要随便破壞我的發型,已經說過多少次了!還有,我們附中的校服多好看啊,這尊貴的金銀配色,你就不能讓我顯擺顯擺麽?”
“好好好。”唐舟渝嘴上答應,手上不客氣地把妹妹的帽子摘下來,瞬間露出亂七八糟的劉海公開處刑。
“呀,唐舟渝!劉海就是生命啊!”張芸溪徹底怒了,追着哥哥跑出了二裏地。
一番打鬧過後才張芸溪才意識到他們吸引了多少人的視線,遲來的自尊心上頭使她只能捂臉跟在唐舟渝身後走進後臺。“我的淑女形象啊!”
後臺裏已經是一排兵荒馬亂的狀态了,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地準備和反複練習中。
Advertisement
看到後臺的表演者基本是小學生,張芸溪有些失望了:“還以為能幫老哥你把把關看看有沒有桃花呢,結果都是小孩子啊,也太沒有牌面了。”
“要什麽牌面啊,你可別小看小朋友,他們可比我厲害多了,我就是半吊子。”唐舟渝沒好氣地瞥了妹妹一眼,“還有你到底是來幹嘛的,不是哭着喊着來見證我第一次音樂會獨奏表演的麽?”
“我哪有哭着喊着。”張芸溪翻了個白眼,一本正經地叉腰說道,“我是來看我未來的嫂子的好麽!”
“真是義正言辭啊。”唐舟渝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腮幫子。
張芸溪抗議道:“除了劉海,美女的腮幫子也是不能随便捏的知道麽!還有啊,你看人家都是盛裝打扮,怎麽就你素面朝天的,好歹也做個造型吧,咱們也沒有什麽天生麗質的底子,就不能靠後天努力努力麽,我姨沒給你置辦行頭啊。”
唐舟渝背過身放下身上的琴盒,從裏面拿出琴弓擦了擦松香,淡淡地回了一句:“她不知道。”
“哈?”張芸溪大驚失色。“你太大膽了吧,這種事情都敢欺上瞞下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需要大人監護,這種場合一個人就足夠了,有什麽問題麽?”唐舟渝回過頭看向妹妹。
張芸溪皺着眉頭糾結道:“沒問題是沒問題,你的确很獨立啦……但是,二姨不是一向很看重你學琴這件事麽,當時你怎麽和她求情都沒有停掉小提琴課,要是她知道你瞞着她參加音樂會肯定會發火吧。”
唐舟渝放下手中的琴弓,輕聲道:“誰知道呢,小提琴可能已經不是她的夢想了吧,現在她更想要一個能夠靠奧賽成績保送進乾南的好兒子,可惜我這個全段一百名是很難實現她的遠大抱負了。”
“哥……”張芸溪看着他不悲不喜,卻顯得格外疏離的臉色不知為何有些心疼,“我覺得二姨沒有這個意思,她還是很愛你的。”
唐舟渝見妹妹神情緊張的樣子,臉上的表情迅速松弛下來,溫柔地看着她:“嗯,我知道,她很愛我,我明白的。”只是再怎麽明白,似乎也沒有辦法好好相處。
張芸溪不由得有些心疼,她從小覺得哥哥無所不能,早熟早慧,比其他調皮搗蛋喜歡欺負女孩子的臭屁小男孩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卻從來沒有想過他的性格是怎麽形成的。或許,他對一切都沒有勝負心,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大人們難以讀懂的青春期孩子敏感的心,作為同齡人的她卻似乎明白了。
張芸溪下意識抱住唐舟渝,像孩童時那樣,信賴地依偎在他懷裏:“在我心裏,你一直是我無所不能的哥哥呀,什麽都能做好的,我所憧憬成為的那個模樣。”
“所以,演出加油!”元氣滿滿的小天使上線了。
唐舟渝頓時感覺心髒最柔軟的部分被溫柔地安撫到了,他輕輕回抱着妹妹,輕輕在她的耳畔應和了一句:“我會的。”
※
音樂會快要開始了,後臺一片混亂。準備充分的選手已經坐在沙發上帶着耳機調整狀态了,手忙腳亂的則還在整理着裝。
年紀尚小的琴童身旁一般跟着兩三個大人。作為在一片小孩子裏為數不多的幾個初中生,唐舟渝展現出身為大哥哥的耐心,一個個幫上臺的小琴童調整好胸口的名牌,順帶幫他們檢查伴奏是否正常。
連番忙碌下來,唐舟渝才發現自己的琴還沒有檢查過,于是回到自己的位置拿出電動調音器再次校對音準,要是上臺才發現音準不對可就太丢人了。
感到有些無聊的張芸溪趴在旁邊的桌子上看着唐舟渝調音。
“不然你先到觀衆席就座吧,這裏也沒有什麽事需要你幫忙的。”唐舟渝一邊細微調整弦軸的位置一邊說道。
“也對哦!”張芸溪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吓了唐舟渝一跳,導致他一不留神用力過度,吃力過度擰斷了E弦,斷裂的琴弦彈了起來直撲唐舟渝的臉,他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瞬間在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張芸溪吓到了,迅速握住唐舟渝的手腕面露自責:“糟糕,流血了。都怪我一驚一乍的。”
唐舟渝搖搖頭:“沒事,小傷而已,冬天本來用指甲劃一下也會流血啊。問題不大,我換一下琴弦就好了,不用擔心。”說着他打開琴盒的小格,從裏面翻出了備用的琴弦,翻着翻着突然臉色一變。
“怎麽了?”張芸溪有些擔憂。
唐舟渝嘆了口氣:“E弦本來不太容易斷的,我這裏的備用弦全部都是A弦,這下有點麻煩了。”
張芸溪皺起眉頭:“那該怎麽辦?”
“這樣吧,你幫我出去找黃老師問他要一個備用琴弦,我記得老師一直都會準備兩套琴弦,他應該在門口迎賓,很容易看到的,你之前見過他應該還有印象吧。”唐舟渝迅速思考對策,“我的出場順序在中間,時間應該來得及,大不了我借一把琴上場。”
“那幹脆找其他人先借,去找黃老師還要繞好大一圈。”張芸溪說着雷厲風行就要行動,卻被唐舟渝拉住了,“這裏的孩子都是等下要上場的,誰知道等會兒會不會像我一樣出現斷弦的意外,更何況大家都很緊張,就不要麻煩他們了。”
張芸溪聽完點了點頭,迅速朝門外跑去,徒留唐舟渝一個人看着斷弦的小提琴嘆了口氣,無奈地開始拆E弦。
本以為這個小小插曲并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從一開始就準備充分坐在最角落等待上場的少年卻突然站了起來,從自己的琴盒裏拿出了什麽東西。
“給。”
正在用空包裝袋把斷弦裝起來的唐舟渝微微一愣,擡起頭卻見一個長相清俊的少年向他遞來一塊創可貼。
“謝,謝謝。”唐舟渝有些不好意思,對于陌生的好意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只能笨拙地收下,拆開給自己的傷口貼好。
少年淡淡應了一聲,視線卻沒有落在唐舟渝身上,反而十分順手地拿起唐舟渝放在桌上的小提琴,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了什麽東西。
“綠美人?你用的也是這款琴弦啊。”唐舟渝眨了眨眼,有些驚訝,而後看到少年動作娴熟地開始幫他裝上E弦後變成了錯愕,“你是怎麽注意到的。”
“聽到了聲音。”少年沉着地端起琴拿上琴弓拉了幾個和弦,側耳傾聽着音準,轉動着琴軸校準聲音,不多時他放下琴交還到唐舟渝手上卻遲遲沒有離開的意思。
唐舟渝愣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啊,謝謝你!”
少年沒有回答,他眨了眨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目光落在唐舟渝胡亂貼好創口貼的右手上:“手。會影響演奏麽?”
聞言唐舟渝笑彎了眼,伸出右手在對方面前晃了晃:“貼好你給的創可貼後現在完全沒事了。”
“那就好。”少年微微颔首,而後馬上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唐舟渝的手尴尬地停留在空中,甚至還沒來得及問上一句姓名。
就在這時,報幕員走到少年的身旁催促他上臺:“輪到你的表演了,韓司喬。下一個唐舟渝準備好!”
唐舟渝就見那個被稱為韓司喬的少年沉着地拿起自己地琴,跟在報幕員的身後走向通往舞臺的通道。
他的步伐每一步都異常堅定,唐舟渝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鬼使神差地跟上他的步伐。
眼睜睜地幕布揭開的那一刻,聚光燈落在韓司喬身上,在他周身形成一圈明亮的光暈。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滞了,面前那麽多觀衆似乎也覺察到這不同尋常的氛圍,喧嘩聲瞬間消失,觀衆席一片沉寂。
第一個音符被奏響,韓司喬合上雙眼,靈活的手指在指板上翻飛,憂郁的旋律伴随強而有力的管弦樂齊奏解開了序幕,艱澀的技巧在他面前似乎絲毫不見難度。
這絕不是唐舟渝聽到最好的一版《流浪者之歌》,要挑刺他能說出很多問題,與磅礴情感不相符的過于穩定的演奏狀态,過分平穩的銜接……
但那又如何呢?
唐舟渝的心髒砰砰跳動着,眼眸裏盛滿了一輪明月。
他靜靜看完了韓司喬的整場演出,情不自禁地和臺下觀衆一樣獻上了最熱烈的掌聲,久久無法從剛才精彩的演奏中抽離。
那個充滿自信的、神采飛揚的身影就這樣悄悄地在他心底落下一個揮之不去的烙印。
舞臺上,韓司喬冷靜地放下小提琴,在喧嚣的喝彩聲中,仍舊是那樣寵辱不驚的神情。
遺世獨立。
唐舟渝腦子裏瞬間想起這個有些不合時宜的詞,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樣星光熠熠,是他所觸不可及的鏡花水月吧。
“終于找到你了!”妹妹的聲音阻斷了唐舟渝複雜的思緒。
張芸溪把小提琴遞給唐舟渝,忍不住嗔怪道:“琴都修好了怎麽不帶上,不是輪到你上場了麽?”
唐舟渝這才意識到下一個要上場的就是自己,頓時吓出了一身冷汗。
接過小提琴後,唐舟渝仍有些恍惚,眼神情不自禁停留在臺上正在聆聽點評的韓司喬身上。
張芸溪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瞬間吓了一跳:“啊,竟然韓司喬诶!”
“你認識?”唐舟渝下意識扭過頭。
張芸溪點了點頭:“當然知道了,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啊,和你一級的。附中不是人稱藝體生的天堂麽,之前我身邊的音樂生都在議論他為什麽不走職業道路,畢竟天賦真的很強啊。”
唐舟渝捕捉到了重點:“他不是專業出身?”
張芸溪接着解釋:“不是啊,今年還從音樂社退出了,說是要全力準備中考,說不定你們九月能都在乾南遇上呢。”
唐舟渝抿着唇眼神卻逐漸變亮,看着鞠躬退場的韓司喬不知在想什麽。
就在這時,張芸溪推了推他的手肘,一雙眼睛眨啊眨:“怎麽了,緊張麽?”
唐舟渝沒指望能騙過妹妹,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張芸溪笑了笑,揉了揉他的臉:“我哥是誰啊,沒問題的,去吧,我會在臺下把你的英姿都好好記錄下來的!”說完她推了唐舟渝一把,把他推進了那片光芒聚焦的舞臺中心。
直到燈光籠罩在自己身上那刻,唐舟渝才發覺自己的指尖如此冰涼且僵硬。他擡起頭,視線對上坐在第一排的老黃,此刻他臉上正挂着欣慰且鼓勵的笑容。
張芸溪快速跑到觀衆席第二排了,甚至有空舉起相機向他揮手。
側燈熄滅,眼前的世界歸于黑暗,唐舟渝卻感覺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平靜下來了。他摩挲着手中的小提琴,感受着琴身上細微的傷痕,那是過去練習時磕碰留下的痕跡。每一道如今回想起來都是那麽歷歷在目。
唐舟渝本以為自己會永遠讨厭小提琴,過去他曾有幾百次想過要砸碎面前這把琴,逃離那個他讨厭的琴房,但如今,真到了告別的時候。
不知為何,他卻有些悵然若失了。
這是一位并不投契的朋友,唐舟渝這麽想着。
——只是……也已相伴走過多年了。
“接下來讓我們歡迎唐舟渝同學帶來《G大調弦樂小夜曲》。”。
報幕結束,聚光燈打在唐舟渝身上,過于灼熱的溫度仿佛要融化一塊堅冰一樣。
唐舟渝的目光不期與臺下的韓司喬相逢,在他沉靜的目光凝視下,唐舟渝深吸一口氣,舉起了手中的琴。
當第一個音符落下,他想,這可能是我有生以來最棒的一次獨奏。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适配BGM:小田和正《突然發生的愛情故事》
存稿箱又崩了,沒有按時更新不好意思,正常是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