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就告訴祖父和爹爹啊。”
衛素一愣,有些結巴:“告訴祖父和爹爹?”
衛繁理所當然:“那是自然,在外頭受了委屈,受了欺侮,怎能不告訴父兄呢?”
衛素用指尖描着手爐的浮凸的枝蔓紋,沉吟一會,繼續問:“那萬一爹爹和祖父不為我們做主呢?”
衛繁便答道:“不為我們做主,那肯定有不便之處,要是力所不及那就算了罷,只好吃下這一會的啞巴虧。偶爾吃個虧也沒甚打緊的,只要不是日日吃它。”她笑看衛素,叮咛,“三妹妹也要記下,受了委屈要記得告狀。自己不能,又不告訴,悶在肚裏豈不是漚壞了?”
衛素展眉而笑:“ 二姐姐,我記下了。” 她本還想問問謝家宴的事,看衛繁臉上有了點倦意,又琢磨着自己二姐姐粗枝大葉,八成懶得多想,甩手扔給底下丫環拿主意。她也想這般随性,到底庶出,礙于身份,無論如何也要謹慎一些。
謝家的請帖真是燙手山芋啊!衛素拿着都覺得手指頭疼,愁眉鎖眼地回到清芷院,貼身丫環白墨、白芷看她悶悶不樂的,還以為她受了委屈。
衛素邊叫她們拆頭發邊說備禮的事,她是真的為難。謝家眼又高,她手上又沒有什麽合意可送的小玩意,重不得輕不得,重了沒必要,輕了自己沒臉。
她生母甄氏不過一個婢女,沒有多少私房體己貼補女兒。
嫡母許氏雖然又慈愛,又大方,指縫又寬,可她從來不是細心人,家常賞物件專挑了名貴稀罕的送,還專好給衣裳首飾。小女兒家嘛,就要打扮得精巧貴氣,素素淡淡的實在不合許氏的脾胃,裝點女兒那都是下死手,沒有半點的不舍。
名貴的簪釵環佩實在不适宜拿去送人。
衛素叫白墨點點百寶匣,裏面一個格子一個格子收着好些精巧好玩有趣的小物件,玩的戴的逗樂,全是她和衛繁姐妹間的互贈。
轉送他人……衛素看看這個,摸摸這個,心痛難舍。
白墨知曉衛素的毛病,凡是別人送的,都是一片心意,豈有易手之理,一朵絹花都要好好珍藏着,藏得色褪形敗,自己忘了才算。
送人是不可能送人的。
“那……小娘子不如托大郎君從街集尋些好玩細巧的?”白墨出主意,一邊白芷跟着點頭。上回去謝家,衛素被冷落個徹頭徹尾,謝家女不易交,縱使将臉捂得滾燙,也貼不上冷屁/股,何苦自讨沒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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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素微有赧意,其實也不能怪謝家女冷落她,她不做詩不吟賦的,坐在座中也是無話可說。
所謂主辱臣死,自家小娘子在謝家受了薄待,白墨快恨死謝家了,收起衛素的釵環,碎念念道:“尋常人家請客上門不都是客客氣氣的?又是下帖,又是遣人,把人巴巴請去園子裏,不好好待客,倒叫人吃西涼風。”
白芷跟着附和,又道:“大郎君來無蹤去無影的,現也不晚,院門都還沒關呢!要不奴婢去大郎君那一趟送個口信,免得明日找不着人,誤了事。”衛放跟兔子似的,輕易逮不着人。
“也好。”衛素道,“那你裝一荷囊碎銀去。”
白芷怕挨罵,猶豫:“奴婢知道小娘子是周到,可大郎君哪會收錢啊。”
衛素堅持:“哥哥不要,那是哥哥對我的好,我卻不能大咧咧地就遞一句話去。”
白芷微嘆一口氣,取了銀子裹了厚衣帶着一個婆子走了,衛素看着屏風收怔怔出神,驀地擔心起來:哥哥是好哥哥,可大都時都是不太靠譜的……不會惹出事來吧……
衛素在那愁,衛繁卻是不肯多動心思的,伸個懶腰,掩嘴打了個哈欠,趿着軟鞋繞過屏風,一頭撲在熏得微暖清香的被褥上,不防被什麽碦了一下,疼得她“唉喲”一聲。
屏風外正與綠蟻說話的綠萼吓一跳,連忙沖進來:“怎麽了?可是跌着撞哪兒了?”
衛繁從身/下翻出一枚镂空桂葉軟玉球,透過空隙可見裏頭有一只圓潤俏趣的小玉兔抱着藥杵那在搗藥:“我還以為是什麽,原來是它。”她笑着将玉球扣在手中,暖玉生溫,蘊潤着指尖。
綠萼嬌嗔道:“小娘子吓我一跳。”看看衛繁手裏的玉球,“奴婢看這玉球精巧異常,不是俗物,偏小娘子記不清哪來的。”
衛繁又打了個哈欠,自己也有些迷糊:“只記得小時随爹爹去了趟保國寺,回來就有了,就是記不起是誰給的。”晃晃玉球,關在球裏的小玉兔輕擊球壁,叮啷有聲。這是拿整塊玉雕琢镂出玉球,再挖空內料,雕琢成一只玉兔。
綠蟻從櫃子裏尋一瓶藥,蹑手蹑腳過來,又叫綠俏移燈過來,看了看衛繁手上的紅疹,擔憂道:“這都幾年沒起癬疾了,竟又犯了,好在奴婢不敢大意收了一瓶藥在櫃子裏,可這也是暖春時配的,斱近一年了,也不知還有沒有藥效。”
衛繁滿不在乎:“不必擦藥,這都快褪了,回頭全蹭被子上。”
綠蟻不肯:“雖看着不顯,還是小心為妙。”捉過衛繁的手,拿藥撲沾了藥粉薄薄撲了一層,“也不知是不是跟謝家犯沖,一年難得去一次,每次還招點邪氣回來。”
綠俏接嘴道:“可不是,上回去游船,吹了船頭風,受了寒,回來後愣是躺了好幾日。這回人還沒去呢,手上就起了癬。”
衛繁将臉埋在軟枕裏悶笑出聲:“你們說得謝家好似挨不得蹭不得,最好遠離百千裏的。”
綠俏駁道:“這哪說得準,難保有神通古怪,天生不對付的。要不求道袪瘟符戴身上?”
衛繁在暖被中躺好:“不好,大姐姐在謝家住着呢,我帶道符在身上,萬一露出馬腳,大姐姐臉上怕過不去。”微嘆口氣,“我和大姐姐之間本就尋常,鬧出不好,自家骨肉姊妹,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大眼瞪着小眼,太沒趣味了。”
綠萼幾人不出聲,事關衛絮,她們也不敢多嘴多舌。
若衛簡不死,衛絮才是侯府的掌中寶手心珠,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衛繁一幹姊妹全要往後靠。衛簡一死,爵位落不學無術的衛筝頭上不說,衛絮的境遇也整個颠倒了個。
要命的是,國夫人與衛絮還不怎麽投緣,老人家愛熱鬧,衛絮父母早亡,自憐自哀多有愁容。初時,國夫人憐惜孫女兒孤恓,養在膝前,細心照料,時時開解,常常哄逗,費了老鼻子勁,衛絮還是愁眉不展。
國夫人難免受挫,她又沒有周幽王哄褒姒百折不撓的韌勁,人老精氣神短缺,再者遠香近臭的,時日久了,難免有些疲憊疏忽。
衛絮本就敏感纖弱,察覺後倒也沒鑽牛角尖,反暗暗自悔傷了祖母的心,本也沒什麽,一家骨肉慢慢描補就行,但,這世上偏偏還有個衛繁。
衛繁打小就生得雪□□嫩,根生得正,衛家人的那點傻氣她一樣沒落下,天天樂呵呵的,也不知在傻樂些什麽,嘴又甜,什麽祖父祖母叔父嬸娘的,叫得滴溜溜轉,逗她也不生氣,給啥吃啥,給啥玩啥,還沖着人樂。衛府上下有點年紀的都愛極了衛繁,連仆婦都喜愛她。
更讓人氣悶得是,小一輩裏衛素、衛紫也愛跟衛繁玩到一處,無他,衛繁大方,又好跟人分吃的,一塊糕,她吃着香也要讓旁人嘗着甜。大夥心性也差不離,拿起書就打嗑睡,看琴譜兩眼直犯暈,拈起針全戳自己手指頭,王八看綠豆,半斤對八兩,臭味相投,別學了還是一塊玩去吧。
愛琴棋書畫的衛絮有如山間一股清流,再看看衛繁幾個,大城門外臭水溝,這如何玩得到一處?
衛絮眼看國夫人疼愛衛繁,兩個妹妹也親近衛繁,倍覺失落苦澀,再思及自己父亡母去,又添傷心。
偏許氏又是個行事粗疏的,當了侯夫人後莫明還有點心虛,雖說衛簡的死與自家無關,但不管怎麽說,最後的好處卻實打實落在了自家頭上。許氏聽多了閑言碎語,覺得好似是有這麽些道理,憑白占了便宜,對衛絮就添一絲愧疚,一愧疚,就想着揀好的補償。
太客氣就失了親近。
衛絮偶爾看許氏責罵衛繁,那真是嘴由心動、随心所欲、全無顧忌,她失怙失恃,見了自然心生豔羨,誰知許氏一對上自己就換上一成不變的笑臉,笑也透着客氣,話也透着客氣,送來的物件除了貴還是貴。衛絮對着金銀珠寶,卻羨衛繁頭上一朵許氏随意從自己妝匣中翻出的珠花。
家裏越熱鬧,衛絮就越孤凄,獨坐花下,獨自憑欄,獨看詩書…… 真是從裏到外透着孤單。
謝家接了衛絮去小住,衛絮見外祖母家行事做派與自家完全兩端,一下子從爛渡口到了桃花源。外祖母慈祥,表姐妹意趣相投,一起品詩作畫,一起撫琴下棋……不像在自家,姊妹間說得不是吃的就是玩的,還不跟她說。
衛絮樂不思蜀,不知不覺就住久了。
衛家女長住謝家,再皆身世堪憐。京中顯貴好事之家,紛紛拿眼暗瞟衛家,懷疑衛家是不是薄待了孤女。
衛家嘛……家風不正,什麽事幹不出來?從衛老國公開始算,幾代盡幹不入流之事,宣之于口都嫌污了口舌。苛刻了孤女,也不奇怪嘛。
三人成虎,有鼻子有眼,搞得國夫人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刻薄了大孫女兒,左思右想:這也沒冷落大孫女兒啊,真要細算,自己憐惜大孫女兒雙親亡故,凡有好的,都先緊着她,反倒是二孫兒衛繁要往後靠一靠,反正那丫頭貪吃,給點吃的就樂呵。
國夫人越想胸口越犯堵,越想越不能入睡。
衛詢已經超脫物外了,看眼國夫人,一本正經道:他們昂藏男兒,效長舌婦嘴舌,該羞慚的是他們,你生什麽氣?
國夫人怒道:放屁,女眷也議這事。
衛詢理所當然:長舌婦本就長舌,言行合一,大善。
氣得國夫人忘了閑言碎語,專心和衛詢生氣。
衛絮的事日積月累,漸漸在衛府不可細說。不提,相安無事、其樂融融;一提,骨頭縫裏直癢癢,說痛也不痛,只撓不到深處令人氣悶。
衛繁翻了個身,寬心道:“謝家又不是龍潭虎穴,去幾個時辰,掉不了一塊眼,吃點好的,就可以和大姐姐一道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