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隔幾日衛家姊妹收拾妥當要去謝府做客。
衛繁和衛素都有些傻愣愣地看着衛紫,真是……真是……飛天神女下凡間。
衛紫頭上戴着金花冠,花枝花葉花瓣因風齊顫,耳垂墜着紅寶嵌金蟬,振翅欲飛,頸中戴百寶金璎珞,腰間纏纏枝金腰鈴,身上撚金線遍繡人間富貴花,外頭罩着織金雀裘,明明晦晦間暗彩流動。整個人描金繡彩,完了再細細灑上了一層金粉,在暖陽下真是熠熠生輝、金閃奪目。
好看是好看,耀眼也是真耀眼,只是……衛繁低聲問道:“四妹妹,你不嫌沉嗎?”
衛紫紅撲撲的臉,昂頭挺胸,委屈回道:“我只嫌熱,真是天公不作美,大冬天的,這麽烈的毒日頭。”
倚蘭忙搬臺階,笑哄:“那便先脫了罷,等會就坐車了,小娘子起早犯倦,還能小憩一會呢。”
衛紫借坡下驢,順從地讓倚蘭脫了織金雀裘,暗暗舒了口氣,好懸沒熱暈她,後脖子都冒汗了。
衛繁衛素二人卻是一色裝扮,一個嬌俏一個秀致,她們姊妹不過差着幾個月的大小,衛繁臉嫩,雖是姐姐,反倒顯小。
國夫人一大早看到三個鮮妍明媚的女孩兒家,很是高興,叮囑三人好好去做客,又敲打丫環婆子好好伺侯。
為接衛絮回來,一道去的還有她的乳娘青娘子。國夫人看她一眼,擱下茶碗,問道:“絮兒的院子可收拾了沒有?這屋子一不住人,幾日就飛塵生黴氣。”
青娘子低首回道:“回老夫人的話,小娘子去外家做客時就吩咐奴婢們要日日開窗透氣,有好日頭還要将書拿出來曬曬。奴婢們不敢偷懶耍滑,一日也不敢落下。”
國夫人道:“這便好。你們去罷,別耽擱久去遲了。”
衛繁正從管嬷嬷那要一盞八寶茶湯吃着,嫌裏頭的胡桃不香,炒制時少了點火候。
管嬷嬷笑道:“這裏頭又是黃栗又是芝麻,好些濃香之物,這也能吃出一味胡桃欠了火侯?也就二娘子生了一條老饕的舌頭。”
國夫人叫小丫頭收了衛繁的食具,瞪她道:“大早來白吃我一盞湯,還要挑嘴,快快去吧,讨人嫌。”
衛繁不依,沖着國夫人撒了撒嬌,這才笑嘻嘻地跟衛素衛紫一道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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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府早就備好了馬車,車去謝府要過鬧街,人多挨擠,走得便慢。衛繁在車內坐得無聊,偷偷掀開車簾一角,難得好晴天,街集份外熱鬧,人聲鼎沸,嘈雜聲紛亂喧嚣。綠萼、綠俏知她性子跳,不喜坐車,二人取了一包松子,剝出松仁遞給她,也好打發時長。
衛府的馬車卻跟烏龜似得,越走越慢,之後幹脆就停了下來。外頭婆子一臉為難地過來,道:“小娘子稍安,街集上有人鬧事,圍了好些人,車一時過不去,要等巡街使過來疏散了人群才能走。”
衛繁好奇:“可知道什麽事?”
婆子道:“打發小厮去看了,還不知究底,遠打遠就見車翻了,碎了好些酒壇子,這都能聞到酒味。”
衛繁抽抽鼻子,果然有酒味,清冽醇香:“還是好酒呢。 ”
綠萼急道:“小娘子還關心酒呢,也不知要耽誤到幾時,上門作客,遲了總不好。”
衛繁拈一小撮松子仁在嘴裏:“我雖不風雅,但也知道賞梅落雪時最佳,你們看外面大日頭,梅花都曬蔫了,還有什麽看頭。馬塞車堵,非人力可為,怎能怨怪我們失禮。安心。”想想似有不足,對綠俏說,“綠俏姐姐,你叫婆子去買包酥瓊葉,要張老四家的,哥哥說張老四家的最酥脆。”
酥瓊葉也就炸得薄脆塗蜜的饅頭片,綠俏哭笑不得,領命去車外吩咐婆子。
街這邊一株百年老樹下,或坐或躺或跪聚着幾個乞丐,其中一個小乞兒仰天席地躺在那,墊着頭,翹着腿,腳上套的破鞋露出腳趾頭,腳趾頭上系着一根線,線上拴着一只紙鳶,這紙鳶不過巴掌大小,飛在半高,跟只蛾子似得撲楞着翅膀。
他身邊鋪着一張破席,躺着一個老乞丐,很是惬意地阖着雙目、曬着太陽。另一個乞兒跪坐一邊,亂蓬蓬的發,木呆呆的眼,眉毛擰了十八道彎,眼見就能擠出苦汁來。
小乞兒扭頭,很是不滿他苦大仇深的樣子,催道:“怎麽停了?快唱,唱好點,不然怎麽讨得來錢?”
苦臉乞丐翻翻死魚眼,揀起一根筷子,移過一個破碗,半死不活地唱道:“被天席地,何用高床?褴褛春秋,何必紫裳?殘羹飽腹,何佐醴嘗?死生無定,何思虛妄?千秋月在,何望北邙?四海為家,我自在逍遙,哇哈哈,哈哈哈……”再哈就染上哭腔了。
小乞兒聽罷,擡起頭掃他一眼:“唉!未解其中之落拓自在。”
苦臉乞丐翻翻眼皮,不吱聲。
躺着的老乞丐笑:“好了,就你事多,不要為難他了。再說,你這小調東拉西扯,亂七八糟,盡是自欺之語。”
“怎麽就自欺了?堪破人世萬物,灑脫不羁,天地任爾暢游……再說了,三年臭要飯,皇帝也不換!”
“我老祖宗跟乞丐也差不離了,你問他老人家換不換?”老乞丐冷哼,頓了頓,“好香的酒。”
小乞兒馬上慫恿:“前頭送酒的車翻了,傾了好些酒,讓老李去搶些殘酒來,怎麽樣?老李你悄沒聲地去,趁亂一哄而上,搶了就走,頭也不回。”
老乞丐瞪他:“不好。老李,去沽些酒來,要玉樓春。”
老李整個都酸皺成爛李子了,掏掏破袖爛衣兜,苦巴巴道:“小的身上一個子也沒有啊。”
老乞丐摸摸身上,也是一個子也沒有,他也不睜眼,對小乞兒道:“好外孫,你外祖父年紀大了,該你孝敬奉養了。”
小乞兒撇撇嘴,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又是可惜又是不舍地掂了掂,往空中一抛,便見一道黑影掠過,抄走了銀子,燕子似得進了一邊酒樓。
老乞丐微啓雙目,吃驚,問小乞兒:“這錠銀子也是你乞索來的?這禹京百姓如今已這般富裕?”
小乞兒笑道:“哪裏!遇見一個呆傻二愣子,隔三岔五給我送銀子。可惜,他好似學乖了,連着幾日沒來尋我,害我少了一項進益。”
“這又是哪家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在當散財童子?”
“您老也認識,就是江平侯,衛家的小世子。”小乞兒笑起來,他生得一雙鳳目,又風流又靈動。一邊笑一邊挪過去,蹲一邊促狹地看着老乞丐。
衛家百年也就只出一個好的,結果被某人的小老婆給藥死了。
老乞丐一愣,微哼一聲:“盡是些敗家的不肖子孫。”
一邊的老李跪坐在那抖如篩糠,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在脖子上搖搖欲墜,眼看着它要掉了,眼看着它又長回去了,眼看着又要掉了,搖一搖,咦?竟然還在脖子上長着呢。意外之喜啊!
黑衣人去而複返,過來深揖一禮,恭恭敬敬地奉上玉樓春酒,再一個飛身重又隐在身後重樓畫閣之中。小乞兒看着他的背影,誇道:“我堂兄身手又好,生得又俊俏,唉!跟在五舅舅身邊可惜了。”
老乞丐揚眉:“你意思我兒子還配不上你這堂兄?”
小乞兒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小酒盞,兜在手上跟老乞丐讨酒,解釋道:“外祖父怎麽老誤會我?一個堂兄,一個舅舅,手心和手背,都是肉嘛。只是五舅舅無所謂,我堂兄還要娶親呢,要不您老給做主?”
老乞丐白他一眼,飲了一口酒,贊道:“好酒,不輸……可惜沒有佐酒之物。”
小乞兒拍拍胸膛,笑道:“外祖父放心,我來我來,我去乞索點吃的來。”他兩眼溜瞍了一遍,落在街中馬車上,看看裝點紋飾,顯是貴家女郎的車駕。
老乞丐阻攔不及,眼睜睜地看他蹿了出去,驚問老李:“他這是要跟貴家女眷乞索?”
老李沉重地點了點頭:“是。”
老乞丐想了想:“這是不是有登徒子之嫌?”
老李更沉重地點了點頭:“是!”拖出去打折兩腿也是輕的……這一說,好似心生期待,心裏癢癢的。別說,是真的癢,老李驚恐地從衣縫翻出一只虱子揩死在甲縫間。
還是讓姓樓的混賴子打折兩條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