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樓淮祀倚在軟榻上,任由小丫環替他用細布擦拭着頭發。

一個粗仆堆着假笑,紮手似得拎着樓淮祀那件破破爛爛髒不啦叽的乞丐衣:“小郎君,這件衣裳髒破,奴婢幫小郎君棄了吧。”唉喲!這破布萬條的,給狗,狗都不肯墊屁股 。

“別啊。”樓淮祀攔道,“勞煩替我洗洗,還要穿的。”

粗仆臉上的假笑都快挂不住了:“小郎君,奴婢倒不是不願洗,這衣裳一洗,就破成條了。”

“破點無妨。”樓淮祀見她拖拖拉拉的,随手抓了一把銅錢給她,揮揮手,“也別太破,得能上身,記得擱熏籠上好好熏熏。”衛家大方啊,衛放還貼心地送了一匣子錢給他。

粗仆咧着嘴接錢,歪着嘴出門,腳一過門檻就沖着天結結實實地連翻好幾個白眼。也不知打哪來混吃騙喝的,住着他們衛家的屋子,使着他們衛家的丫環婆子,花着他們衛家的銀子,還半點不要臉子。啧啧,歪在榻上比住他自家的狗窩還自在,白瞎了生得一張俊臉。就這破衣裳,搓得皮皺指頭禿,費上十缸水都洗不淨。

樓淮祀憋笑,拿起一塊糕點嘗了嘗,衛家的點心也頗為不錯,順手再打發走滿面紅暈的丫環,将手一背,跟山大王似得在搶來的寨子裏來回踱步,等晃得心滿意足了,這才支起窗,将樓競放進來。

“你這般放肆地登堂入室,皮繃緊點,當心衛家知曉你居心不良,一頓毒打将你關進柴房裏。”樓競拍掉自己身上的雪,沒好氣地告誡。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樓淮祀噴着氣。

樓競隔窗看着紛紛揚揚的雪,忽道:“許過幾日,這禹京街頭,就會多一具新鮮的屍首。始一有皮可以扒了。”

樓淮祀趴在窗邊:“你說那個……貧家婦?”

“阿祀,她有一雙将死的眼,她是一個半死的人。”樓競平聲道,“她不是貧家婦,她确實是謝夫人。”

樓淮祀朝他歪了歪頭:“阿競,你要救她?”

樓競眼都沒擡:“救不了,她不想活了。”

“呵。”樓淮祀輕嗤一聲,“謝知清不是德行堪配聖人嗎?外祖父說得沒錯,這世上熙熙攘攘都是奔波苦辛的凡夫俗子,但凡是人,難免就有一二虧心事。”

樓競不多言,而是叮囑道:“我要回憫王府一趟,你在侯府不要胡作非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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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罷去罷。”樓淮祀連連揮手,又央求道,“堂兄,你順道去季侯的別院幫我折枝梅花來。”

樓競冷眼相對:“憫王府在城中,季侯別院在郊野,不論怎麽走也順不了道。”

“繞郊野回城中,不就順道了。”樓淮祀擠擠眼,又樂陶陶地道,“能引得五舅舅去賞梅,季侯家的梅花肯定開得特別好,嘿嘿,折一枝來送給小丫頭。”

樓競咬牙,湊過來燦然一笑,壓低聲:“阿祀,我探了探,你身邊跟着的人,有上皇的,有聖上的,還有堂叔的。你那一堆什麽跟長公主吹枕頭風?偏心眼?不定已經傳到了堂叔的耳裏。”

樓淮祀被噎了一下,往後一仰,抖着腿道:“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我沒少編排他,他也沒少揍我。我雖然虧了,但我爹也沒賺,勉強也算兩相扯平。”

樓競笑道:“我聽聞叔父托大理寺刑獄将祠堂供着的誡板浸油過火,如今是烏黑發亮,叩之有金玉聲,入手沉重有如镔鐵,打死個把人不費吹灰之力。”

樓淮祀狠狠倒吸幾口涼氣:“你說我哄好舅兄岳丈,他們許不許我入贅?”

樓競哼了一聲:“他們許不許我不知,我只知你入贅前必先入土。”

氣得樓淮祀憤憤趕人:“喪氣喪氣,興致都快被你敗光了,我還等着跟我舅兄好好吃酒,再跟他老師賭上一局呢!”捊捊袖子,急不可耐道,“想我一身賭術師出名門,伸伸手就能幫我舅兄雪洗前恥。”

樓競覺得為樓淮祀這種臉皮幾尺厚又不知死活的小混蛋操心的自己,簡直愚蠢之極。他再不走,忍不住就要同室操戈。

樓淮祀一心讨好未來舅兄,在那摩着拳擦着掌。衛放也是迫不及待,他跟衛繁姊妹去國夫人那吹了會法螺,又拍了一通馬屁,告聲罪,便迫不及待地跑來找樓淮祀。

衛放看着煥然一新、有如美玉生輝的樓淮祀,兩眼都亮了:“樓兄真是姿容絕世,傾國傾城啊!”

樓淮祀一點不在乎舅兄用詞不當,笑道:“衛兄亦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傥!”

“紅塵有幸得識樓兄。”

“三生有幸與兄為友。”

“相見恨晚吶!”

“一見傾心啊!”

二人站在廊下互相吹捧了半天,衛放的小厮快聽吐了,也不知天将暗雪将停還是兩人太過惡心,飄進廊下的零星飛雪,一片一片都是污濁不堪的。

衛放攜了樓淮祀的手,一路跟個長舌婦似得抱怨個不停,道:“樓兄,我雖與老師情同父子,養老送終、死後供祭都不在話下,然,親兄弟明算賬,賭場之上無父子。”

樓淮祀大贊:“衛兄有義之士,恩怨分明,說得甚是。”

衛放得意地擡了擡下巴,引着樓淮祀往自己老師的清書院走去。

小院幽靜,一株松樹透出院牆,綠枝成團覆蓋着一層厚厚白雪,半掩的院門透出隐隐人聲。樓淮祀聽衛放說了一車轱辘的話,雖然他舅兄的話十成裏有八成透着誇大之嫌,心裏倒着實有些好奇。

一般教書先生哪會跟學生賭博,還贏學生不少錢?為人師,遇到衛放這種又賭又好玩的,就該祭出戒尺打手心,早中晚按着三頓來,一個月就老實了。

等得一進小院,樓淮祀整個都呆了。森森院落中,青松迎客,一個披着狐裘的清矍男子獨在雪中堆着好些雪人,這些雪人圓頭圓腦,笑的,哭的,愁的,喜的,怒的,個個神态各異。他手裏堆着那個雪人尤為精巧可愛,仰着頭,翹着一邊嘴角,雖然頭身都是圓乎乎的,但一看它,便知它停在雪地上定是得意非凡。

男子自己也似極為喜愛這個小雪人,停下手,嘴角噙着一抹笑,伸指一點雪人用樹枝做的尖鼻子。

只是,他立在那群喜、笑、悲、怒的雪人中,顯得孤寂無邊。

……

然後,衛放一聲聲若洪鐘的大吼:“老師!”震得青松上積雪紛紛落,震得無邊孤寂片片碎。

俞子離蹲那手上一個錯勁,小雪人頓時身首分離,手一松,雪人的圓腦袋慢騰騰地滾到了樓淮祀的腳邊。

樓淮祀彎腰撿起腦袋,捏得又圓又結實,一邊還有因為勁大留下的幾個指印,乍一看,活似這腦袋是被一巴掌扇掉似得。

衛放壓根不管他老師略嫌嫌削瘦的臉上滿是不悅,歡天喜地拉着樓淮祀沖俞子離揖了一禮:“老師,這是我新結交的好友,與我志趣相投,我特帶來見見老師,他姓樓,名祀……”又轉身對樓淮祀道,“樓兄,這便是我的老師……”

樓淮祀搶前一步,雙手捧着雪人腦袋上供似得深深就是一揖,擡起頭笑道:“我掐指這麽一算,老師是不是姓俞?”

衛放在旁都呆了:“這也掐得出來?樓兄學過玄學相術?”

“說笑說笑,巧合罷了。”樓淮祀笑,向前幾步,小心地将雪人的腦袋按回身子上,“俞先生,您看您這掉腦袋一掌,怎麽跟打仇人似得?”

俞子離攏了攏狐裘,揣着手,似笑非笑:“你姓樓?”

“回俞先生,學生姓樓。”

“不知是哪個樓?”

樓淮祀掀着眼皮,歪着嘴角:“學生有幸,與樓大将軍樓長危是一家。”

衛放斜眼,暗道:樓兄這關系攀得,硬往臉上貼好幾層金。

“單名一個祀?”俞子離又問。

“家中人親近的都叫我阿祀。”樓淮祀笑得很是甜膩,“俞先生不嫌棄,也叫我聲一阿祀?”

俞子離嘆道:“既是身邊親近之人的近稱,我不過外人,有所不便。”

衛放大搖其頭,道:“老師,這也太見外了,他與我兄弟相稱,也算與您沾親帶故。樓二,阿祀的,老師随意。”

樓淮祀連連點頭:“衛兄有理,甚是。”

俞子離輕哼一聲,看着衛放道:“天寒地凍的,又将晚,你來,莫非是來跟我讨教學問的?”

衛放一怔,忙笑道:“雪天勝景,這不是來找老師圍爐飲酒嘛。”又偷偷拉過樓淮祀,“樓兄,我們先哄老師多飲些酒,等他半醉,再引他得賭鬥,你我勝算也能多上一成。”

樓淮祀忙不疊道:“衛兄所慮極是。”

俞子離看他們交頭接耳的,略一猶疑,便輕笑:“要與我飲酒?也好!”

衛放聽他應下,樂得暗暗直搓手,忙叫人去備好酒好菜。樓淮祀見他豪氣沖天,勢上九天,以為他是個中好手,誰知,勸人飲一杯,他自飲二杯,酒量還極差,一小壺進肚,已是面如火燒,兩眼惺忪,嘴裏糊裏糊塗地不知念着什麽,咕咕傻樂幾聲,往案幾上一撲,醉死了過去。

樓淮祀長嘆一口氣,放下手中酒杯。他只當舅兄不可靠,卻不知這般不可靠。側側臉,端坐一邊的俞子離,神色如常,別說醉,怕是酒都沒有多喝幾滴,全讓他偷偷傾在一邊。

“你随我來。”俞子離起身吩咐道。

樓淮祀撈了一把幹果,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出清書院過門有處小花園,長廊四圍,園中辟池塘堆假山移古木。俞子離止步看着池中千奇百怪的湖石,冷聲問:“你怎麽在這?”

樓淮祀哼了一聲,斜倚着憑靠,怒道:“師叔好意思質問我?你這一把年紀老大不小的,跟我爹吵幾句還離家出走。等我爹逮到你,師叔你就死定了。”

俞子離清如溪水的雙眸在他身上一掃:“你爹要是知道了,定是你嘴上沒把門,跑去胡言亂語出賣了我,屆時我只管找你算賬。”

樓淮祀哈哈一笑:“常言道:死道友不死貧道!師叔,我為了自保,難保嘴上不嚴,無意中透露了什麽。”诶!看到俞子離的剎那,他便知道自己柳岸花明、絕處逢生。告個密,将功補過,他爹找回寶貝師弟,哪還好意思開祠堂揍他?樓淮祀越想越高興,為免笑出聲,憋得腮幫生疼,兩眼直冒淚花。

俞子離不用猜就知道他沒憋好屁,冷笑道:“你要是賣了我,我就告訴師兄,你是知情人。”

樓淮祀十分識趣,趕緊讨饒:“師叔,你我何必為敵呢,這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無異自斷臂膀。”

俞子離道:“夜貓子進宅不懷好意,我看你這樣子不像是來和衛放稱兄道弟的。”

樓淮祀俊臉上蕩漾着層層的笑,湊過來道:“師叔,你在侯府見過衛繁沒有?她生得圓圓臉,大眼長睫,笑起來還有兩個小梨渦,可好玩了。”

俞子離別開眼:“你可知你現在有如一只開屏孔雀?”

樓淮祀喜道:“師叔是誇我秀彩奪目?”

“一轉身就露禿毛屁/股。”俞子離十分厭棄,又道,“衛家子弟雖無出息,大都游手好閑,心中卻皆存善意,你這種禍害頭子還是快些離去,不要擾人安寧。”

樓淮祀長嘆一聲:“人心易變啊,師叔還說視我如子呢,言猶在耳,兒子就成了棄子,過河都不要我趟水,虧我逢年還要趴地上給你磕頭。”

“你藏頭縮尾,小人行迳,有臉怪我偏心?”俞子離無一絲動容,舉步要走,又停了下來,笑問,“衛放兄妹,可知你是大将軍樓長危之子?”

樓淮祀急道:“我這也是……”他正待辯解,就見俞子離唇邊暗藏着一絲冷笑,暗叫一聲糟糕,苦笑轉身。

果然,衛繁披着鬥篷帶着一個小丫環,靜靜立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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