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衛繁氣鼓鼓地瞪着樓淮祀。

她們姐妹陪着國夫人用過晚膳,衛絮幾人因着施粥時的見聞興致都不高, 兼又辛勞一日, 國夫人心疼, 早早就打發她們回去歇息。

衛繁卻是思緒高漲,那只小肥狗雖然狗毛被剪得東一塊西一塊的,醜陋不堪, 但極會谄媚之事,纏在衛繁腳邊, 尾巴搖得跟風車似得, 肥圓的屁股快擰成了麻花。

衛繁主仆被它逗得咯咯直樂, 引逗了好一會,衛繁這才心滿意足地抱着小肥狗往熏籠上一趴, 看着簾墜上的水鳥紋, 亂七八糟地想些無邊無際、沒來沒由的事, 直想得獨自坐那發笑。

綠萼幾個被她笑得一頭霧水,自家小娘子在外小一天, 這是傻了不成。

衛繁傻樂一會,見天早,在屋裏轉了一圈, 實在無事可做, 推窗看雪停,便跑去小廚房指使廚娘炸了一碟芝麻脆酥雞皮,興興頭地要送去給俞先生就酒。

她前頭走,小肥狗後腳跟, 身太肥腿太短,活似一只球般在地上磕磕絆絆翻滾,偶爾滾懵了,還停下了來甩甩腦袋,奶吠幾聲,又搖頭晃腦地跟上來。

衛繁回頭笑看看小肥狗,心裏卻想着:她定要跟俞先生說說又好玩又有趣生得又好看的離家“小乞兒”。

誰知在外院回廊看到樓淮祀站沒站相地跟俞先生說話,她揚起一抹笑,正要過去,就見俞先生對着她使了一個眼色,然後……

乞兒是不真,騙子卻不假。

與人交,當以誠,無仇無怨的竟跑來騙他們。衛繁看着樓淮祀,越看越覺得此人面目可憎。若是萍水相逢,騙了就騙了,可他都和兄長稱兄道弟了,怎能如此欺瞞。衛繁越想越傷心,眼眶都紅了。

俞子離坑了自己師侄一把,心情大為舒暢,攏着狐裘揚長而去,還笑眯眯地拎走了綠萼手中的提盒。看着小王八蛋臉色青白,再看看天睛,今晚必有明月,他晚間定要邀月共飲,慶賀一番。

樓淮祀恨得沒把後牙槽咬碎再給吞下去,看衛繁立在那,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滿眼的戒備,腮邊別說梨渦了,嘴角都垮了。

“你可別走啊!”樓淮祀軟聲哀求。他色如春花,如今春花挨了霜打,寥落枝頭,鳳眸裏滿蓄內疚,眉梢遍染無措,他從頭到腳連頭發都是滿是不得已的無辜。叫人看了實在難以對他生氣、不依不饒地計較不休。

色令智昏啊!衛繁悄悄移開眼,長得再好看,裝得再可憐,這人還是個騙子。輕咳一聲,硬梆梆道:“我為何要走?我還要斥問于你,還要聽你如何狡辯呢。”

樓淮祀見有回轉的餘地,立馬融霜展葉,輕笑道:“我還以為你一生氣掉頭就走。你在內院,我又不能翻進去找你,活罪也定成了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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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繁奇道:“生氣了為什麽要走呢?做虧心事的才要遁走。”俯身抱起小肥狗兜在懷裏,“有言在先,狗是不會還你的。”

“我待罪之身,哪敢有這念頭。”

衛繁伸手摸着小肥狗毛茸茸的狗頭,仍是氣咻咻的:“我和兄長都當你受了家中爹娘的苛待,心中為你不平,誰知你竟是騙我們的,你爹既是樓大将軍,你娘豈不是長公主?你嘴裏的外祖父是上皇,舅舅是聖上?”真是皇親中的皇親,國戚中的國戚,在禹京橫走、直走、豎走、倒着走都行。

“雖然不盡不實,但我爹和我娘一個二娶一個二嫁,皆非元配。我上面也确實有一個同父異母的長兄,我爹對我也确實非打即罵。”樓淮祀心虛道,“他粗莽武夫,半點不懂教兒,只知重棒之下出孝子。他要是錯手打死了我,明歲,他跟我娘說不得就另生一個結實的來打。”

衛繁險些笑出來,忽記起自己還在生氣,忙穩住神情,也有些心虛道:“樓将軍教子頗嚴,我倒也有所耳聞。”

樓淮祀吃驚:“你長在深閨,怎會聽到這些閑言碎語的?”

衛繁又是一聲輕咳,不自在地拿指間撫着肥狗的肚皮,移開話頭道:“這有什麽稀奇的,連俞先生都說起過你。”

樓淮祀更吃驚了,他師叔為了避開他爹,躲躲藏藏地跑衛侯府當教書先生,沒道理自現尾巴:“俞先生說什麽?”

衛繁道:“俞先生列了一張單子給我哥哥,又和哥哥道:你既不能建功,又無美德揚名,那至少不能惹下禍端。你心直口快,在外交友,應當有些避忌,免得交友不成反結仇。京中少年人,有可交亦有不可交的,有可得罪亦有不可得罪的。那張單子上,便有你的大名。”

樓淮祀酸溜溜道:“俞先生待衛兄真是一片赤心。”自己的師侄說诽謗就诽謗的。

衛繁藏起嘴邊的梨渦,一本正經道:“俞先生說你:上皇嬌慣,聖上寵溺,太後心疼,皇後溺愛,憫王維護,說你就是老虎的嘴邊須,摸一下說不得就能惹來滅族之災,沾上一點,倒黴透頂,要是見了,離得越遠越好。”

樓淮祀鼻子快氣歪了,他師叔非但诽謗他,還連踩好幾腳:“你家俞先生擺明在騙你們。”

“俞先生才不會騙人。”衛繁護道。

樓淮祀兩頭吃醋,整個人酸得都快冒出酸氣來,笑道:“就算不是騙人,那也是誇大其辭。一人若是惡名在外,鬼神避之,連多提一字都怕沾來晦氣。俞先生跟個闊口缸似得倒了一大筐的話,可見他對我半點也不避諱。”

衛繁聽後不由低眸細細思索,好像确實有點道理。

綠萼在旁,覺得這姓樓的油嘴滑舌、花言巧語,忙附衛繁耳邊:“小娘子,俞先生說的話和樓小郎君騙人是兩碼事。”她清清喉嚨,道,“小娘子來外院好些時侯了,我們得回去了,再說了,小娘子這般和外男相對說話,于禮不合。”

樓淮祀哪裏舍得放衛繁,抖掉廊外一株樹上的積雪,翻身坐在枝丫上,半歪下身,狡慧一笑,隔着雕梁畫柱,對着廊內的衛繁道:“那我們這般說話。”

衛繁掩唇頓笑,綠萼氣得直跺腳。

“衛妹妹,我欺瞞事實,不敢狡辯。”樓淮祀正色道,“我只求你不要生氣,跟先前一般可好?”

衛繁在欄臺坐下,小肥狗趴她膝上一個翻身,露出圓圓的肚皮,讨好地扭着屁股。

“反正與我無關,那是你和哥哥的事,我與你并不相熟,也犯不着生氣。”衛繁拿手指撥着小肥狗的趴耳朵,想讓它立起來。

樓淮祀側過頭,衛繁背對着他坐在廊下,又罩着厚厚的鬥篷,只能依稀看見兜帽的一點風毛,柔柔的飛在兩邊,幸許那些風毛,還輕拂着她甜軟的笑靥。他心下大樂,一個高興,嘴上跑馬東拉西扯地開始胡天扯地:“衛妹妹,我聽聞老國公和保國寺不睦,那……你知道不知道保國寺的白菔與衆不同?”

這一下卻是歪打正着,投了衛繁所好,好奇問道:“怎麽個與衆不同?”

“白菔經霜甜,保國寺的那塊菜地,地氣奇特,早經霜寒。種的白菔 水甜爽脆,可媲美佳果。”樓淮祀口齒伶俐,說得那叫一個有聲有色,“那幫和尚有些勢力眼,專揀了個大甜脆的白菔送與寺中權貴香客,又诓騙香客有延年益壽之佳效。香客誤以為真,年年近冬就等着保國寺遣小沙彌送白菔上門。保國寺的和尚這一年到頭的,就怕有人毀了那塊菜地,等得白菔種下,又怕有人偷盜,派了武僧日夜看守,守寶貝似得守着白菔。”

衛繁聽得興味盎然,連逗狗都忘了,還頗為遣憾道:“我小時也去過保國寺呢,只記不大清了,更不知道白菔的事。”

樓淮祀道:“經歲已是晚冬,保國寺的白菔早已送盡,明歲,我去要一些來如何?”

“好啊好啊。”衛繁笑應。

樓淮祀眼裏嘴角都染上了笑,又道:“東集那有個瞎眼的老婆婆,最會做桂花栗子,甜香軟糯……”

“瞎眼婆婆?”衛繁忙搖頭,“哥哥說麻二家的栗子才香甜。”

樓淮祀也搖頭:“非也非也,瞎婆婆的栗子才是禹京最好的栗子,她還有手絕技,大凡有蟲蛀、癟殼或是陳年的,一經她的手,輕輕那麽一掂,便知其中異樣。”

衛繁不禁好生佩服:“我聽俞先生說過,世間好些難事,都逃不過手熟。那瞎婆婆目不能視,卻有這般絕技,定也手熟之故。”

“好些難事?”樓淮祀笑,“既是好些,必有另外。”

衛繁幽幽嘆口氣,将手藏在小肥狗肚皮下:“俞先生說:另有些事,唯看天賦,生來與之,外力不可解。”

樓淮祀便道:“這些天縱奇才,異士能人,萬個裏面也出不了幾人,不必過多理會。濁世凡人,吃吃睡睡罵罵人,才是樂事。”

衛繁臉上一紅,低不可聞道:“如我,便是好吃。”

“可見我和衛妹妹是同道中人。”樓淮祀誘哄一般道,“京外有一座山,無名,滿山都長核桃香榛,許是山水不佳,生的核肉榛仁滿是苦味,入不了口,吃不得,全便宜了山上的‘糟糠氏’……”

衛繁不懂,忙問:“什麽是‘糟糠氏’?”

樓淮祀忍笑,倚着樹幹,道:“那你叫我一聲樓哥哥。”

衛繁一時怔愣,坐那不吭聲,綠萼先跳了起來,跑去廊外抓了一把積雪,團成一團就往樓淮祀身上丢了過去,斥道:“登徒子。”

樓淮祀拍掉身上的雪,護主歸護主,十足一個刁丫頭。他也不理,只對衛繁道:“我與你哥哥兄弟相稱,恨不得歃血立誓,你叫我一聲哥哥哪裏為過?再往上數,我高外祖父和你家高祖父是結義兄弟,這麽一算,我們兩家還是親戚呢,你我算是表親兄妹,你叫我樓哥哥,更是理所當然 ”

綠萼瞪眼:“樓小郎君怎論得親戚?這豈止是一表三千裏,這一表都有九千裏了。”

樓淮祀氣定神閑、厚顏無恥道:“豈能以遠近論親疏。有毗鄰交惡的,也有萬裏為好的。”

衛繁實在好奇什麽“糟糠氏”,她本就嘴甜,樓淮祀又生得蓮花燦舌,別說人,鬼都能被他哄上岸來,猶豫半會,便道:“那……樓哥哥,什麽是‘糟糠氏’?”她叫完,有些羞澀,垂首間卻抿唇偷笑。

樓淮禮被這麽一叫,跟吃了一爐仙丹似得,整個人坐在樹上飄飄然,笑着解惑:“‘糟糠氏’便是豬,它吃糠麸泔水亂草,可不就是‘糟糠氏’。”

衛繁一愣,歪着頭:“樓哥哥,你別是騙我的?”

樓淮祀道:“衛妹妹不信,只管尋個貧家出身的仆役問問。”

綠萼拆臺道:“家裏的‘糟糠氏’尚不招待見,何況山上的,肉又粗又柴。”

衛繁駁道:“那不盡然,許是不解煮呢。”

樓淮祀笑道:“衛妹妹不知,無名山上的‘糟糠氏’吃的是核仁榛果,幾月大時,肉有奇香,褪毛剖肚再填了香料谷果慢慢炙烤,味美無雙。”

衛繁有一肚子的好奇,問道:“怎京中未曾見聞?”

樓淮祀道:“都怪無名山上的‘糟糠氏’生得太醜,豬毛黑長,豬嘴尖突,上下獠牙交錯,奇醜無比。京中貴人非是饕餮者,都嫌它醜陋髒污,不願食它;貧家哪裏去尋許多的香料果脯配它?自也吃不起。”

衛繁恍然大悟,感慨道:“果然這世上,會吃者寥寥無幾。”她起身抱着小肥狗探出長廊,仰臉看着坐在樹間的樓淮祀,“樓哥哥,你說的無名山在哪處?不如畫張圖給我,我叫健奴去抓幾只‘糟糠氏’來。”

樓淮祀低頭對着她圓潤的面頰,柔聲道:“冬日山上的野豬毛長體瘦,不夠肥美,不如明秋一道去?”

“好啊。”衛繁樂不可支,“叫上哥哥和俞先生,再把我大姐姐還有三妹妹、四妹妹帶上,秋狩不叫上爹爹,爹爹肯定不依,還得叫上爹爹。”

“再帶上食手如何?”樓淮祀道,“秋來落葉堆金,就地埋鍋造飯,賞滿山秋葉,吃肉飲酒。”

綠萼暗暗撇嘴,今冬都沒過,倒計算起明秋,兩人還說得頭頭是道。她家小娘子忘性本就大,姓樓的臭小子這一胡攪,連生氣都忘了。又拿眼斜斜樓淮祀:計算得這般長遠,難道還想在衛家長住?

衛繁生怕隔年樓淮祀忘了這事,叮囑道:“那可說定了,樓哥哥明歲千萬不要忘在腦後。”

“那拉個勾?”樓淮祀探身伸出一根小指。

衛繁半攀着回廊欄臺,對着微微雪風,脆笑着伸長胳膊去夠他的小拇指,兩指相勾,輕輕一晃,她如月的臉上滿是澄淨的笑意:“拉勾上吊,百年不變。此為誓言,樓哥哥可不能違誓。”

樓淮祀便道:“若有違誓,認打認罰。”

綠萼恨恨過來,忙将衛繁拉回來:“說話就說話,不許動手動腳。”

她不說尤可,一說,衛繁倒鬧了個滿面通紅,将兜帽往下拉了拉,将臉藏了藏,坐在欄臺上,卻“噗嗤”笑出聲。綠萼無法,只好遷怒樓淮祀,狠狠瞪了他一記。

樓淮祀臉皮厚,這一眼不痛不癢,只他到底還留點分寸,二人重又一個廊外一個廊內說些胡言亂語。

衛繁聽得時不時拍手而笑,笑罷,忽想道:“明日家裏還要施粥,不知那個暈倒的大娘還會不會來?”

樓淮祀頓了頓,道:“大許是不來了。”

“樓哥哥怎麽知道的?”

樓淮祀擡起頭看看雪止後仍有些陰沉沉、灰蒙蒙的天,道:“其實我也不知,不過随口一說。”

衛繁嘆道:“快近年節,望她平安才好。”

樓淮祀不願她皺眉憂愁,摸出先前帶出的幹果,挑了一個大的輕輕抛給衛繁:“我剛才從俞先生那順來的,衛妹妹也吃一顆。”

衛繁伸手接過,卻是一顆圓溜溜的桂圓幹,她眨了眨眼,擡起頭,心間一陣恍惚。

好似在她極小時,也是這般雪天,她也這般坐在樹下,有人也這般高高坐在樹上,向她擲下一樣事物。

樓淮祀也有些恍惚,不由細細看了看廊下有些呆傻的小丫頭,忽地由衷一笑。

二人廊裏廊外你看我,我看你,急得綠萼不管不顧,拉了衛繁就走。衛繁見天已擦黑,順從地跟綠萼回屋,只回過頭來叮囑道:“樓哥哥,你跟哥哥往來,不要欺瞞他,你放心,哥哥不是小氣的人,不會跟你翻臉的。”

綠萼聽她啰啰嗦嗦,操心個沒完,腳下步子更急,只恨不能肋生雙動翅,把衛繁給提溜回去。

衛繁跟樓淮祀互扯一通話,心情大好,回去後睡得份外香甜。翌日,豔陽高照,映着滿院的積雪,雪色瑩瑩。

綠萼幾人放出小肥狗,由着它在院中撒歡,印出一地淩亂的梅花腳印,一個頑皮的小丫頭又偷偷放了一只白鵝進來,一時狗追鵝,鵝驅狗,熱鬧無比。

衛繁站廊下生怕小肥狗受了欺負,綠俏滿臉疑惑地從屋裏轉出來,她懷裏抱着幾枝開得正好的紅梅,手裏還拿着一個紙包,又是驚惶又是不解:“小娘子,屋裏案幾上不知幾時多了這些梅花和一包栗子,這栗子還是熱的呢。”

衛繁剝了一顆栗子放進嘴裏,又甜又軟又糯,偷偷笑了起來。

俞子離深覺樓淮祀是個奇人,他只當戳穿着這小子的身份,他會知趣離去。不曾想衛家兄妹不知被他灌了什麽迷魂湯,二人知曉他姓甚名誰之後對他竟是不生出芥蒂。

衛放雖咕咕唧唧抱怨不止,照舊跟樓淮祀勾肩搭背湊一道圍爐吃酒。酒至半酣,二人惺惺相惜,執手淚眼,一個抱怨師刻薄,一個控訴父兇殘。

這臭小子又存心報複,賠罪設宴,非要擠在他的住處。還假惺惺道:俞先生是中間客,乃座中上賓。

俞子離強忍着沒将二人趕離自己的茶室,将新集的一小甕雪水藏在陰處,留待明年烹煮好茶。

樓淮祀吃得有些半醉,一對鳳眼流光溢彩,那目光卻是奸邪無比,從這處流到那處,從那處又流回這處,半倒不倒地端着酒杯,嘴裏咯樂咯樂發出夜枭似得怪笑。

“樓兄,你笑什麽?”衛放揉着眼問。

樓淮祀又是一陣桀桀怪笑,然後湊到衛放身邊道:“衛兄,你老師這是故作風雅,我與你說,這水藏上一年半載的,肯定生蟲子,成群結隊得生,那蟲尾一搖一擺,一抖一聳,惡心至極。你老師瞎講究,還拿來煮茶。這一爐茶,水滾萬點黑,蟲屍伴茶香,妙不可言。”

俞子離立在木架前,看着那甕新集的雪水悻悻束手。

冬雪壓青竹,再支使剛留頭的小厮自葉上小心采來、收在甕中,至明歲,再取來煮茶,似有去冬一捧清寒。如此雅事,被樓淮祀這臭嘴一說,肚裏直翻騰,還能煮得什麽茶?

衛放鬼鬼祟祟掩着袖,偷了一眼俞子離黑裏透青、青裏透黑的臉色,拍腿大樂,又拉樓淮祀的衣袖告狀道:“樓兄,你不知,我老師罵我是枳子。”

樓淮祀皺眉想了半天,求教:“衛兄,何解?”

衛放可憐一嘆,放下酒杯,學着俞子離的口氣:“某讀《晏子春秋》,雲: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而你,不論生東西南北皆為枳。 ”

樓淮祀掩掩胸口,痛心不已:“俞先生怎能口出如此傷人之語?”

衛放泣道:“我特尋了枳來細看,又苦又酸又澀,果肉就只一點,還吭吭窪窪,生得極醜無比。”他一拍案幾,怒道,“我衛放在京中不比衛玠,亦有美姿容,走在道上還有嬌娘砸我手絹呢。”

樓淮祀揚眉:“原來衛兄還有如此豔遇佳話啊。”

衛放委屈得擦擦眼角一星淚:“哪有佳話,那個女娘怕是個癡傻的,拿手絹包了一盒胭脂砸過來,得虧我躲得快,不然頭上何止一個大包,小命都要休矣。”

俞子離平心靜氣好半天也沒靜下來,起身就要将二人轟走,衛放不知是真醉了還是借酒裝瘋,拍着案幾,遣了小厮要請他爹衛筝一道醉解千愁。

樓淮祀酒都吓醒了一半,這倉促之間就見到岳丈,真讓他坐立難安啊!也不知岳丈老人家喜愛什麽?他們酒宴已過半,桌上又是杯盤狼藉的,他岳丈許不會赴宴吧?

一邊俞子離的臉,早已不是青裏透黑,而是漆黑有如鍋底。惱怒之下,甩袖就走,扔下樓淮祀在那又是忐忑又是興奮,間或又陰笑幾聲,十足十小人之态。

衛筝是欣然而來,為着《十八羅漢圖》,他頭發都快掉光了,衛家上下,哪個堪與他論愁?既然兒子邀他飲酒,豈有不來之理?非但要來,還要醉酒而歸。

樓淮祀摸着下巴正琢磨着如何讨好老丈人,好忽悠他将女兒許配給自己。就見衛筝散着發,披一身長袍,愁容滿面,衣袂飄飄地飄了進來。樓淮祀瞠目結舌,半晌才合攏嘴,起身一禮:“小侄樓淮祀拜見叔父。”

衛筝覺得這名字似有些耳熟,卻沒放心上,他愁着呢!擺了擺手,坐下有氣無力道:“侄兒不必多禮,坐,坐,不要拘謹,就當自家一般,随意而為!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後方知酒滋味。”

饒是樓淮祀自問遍識京中怪誕之人,乍見衛筝也是吃驚不小,坐下為他斟了一杯酒,試探問道:“叔父散發是……”

衛筝與他輕聲道:“挽髻多傷發根,散着好些,以免歲未殘,發先稀。”

“哦……原是如此!”樓淮祀忍不住悄悄看了衛筝好幾眼,他老丈人別是來時就醉了罷?

衛筝拍拍趴在案幾上的衛放,幽然一聲長嘆:“邀我來,他倒先醉了。”見樓淮祀張口欲言,又道,“不過,無礙,寂凄杯中酒,我們共飲。”

樓淮祀陪衛筝飲了一杯,殷勤為他添菜:“叔父多吃些菜。”

“當多吃酒。”衛筝移開碟碗,愁悵道,“飲酒圖得便是一醉,不圖醉,何必飲酒?醉尚不解愁,何況清明?”

“那叔父滿飲一杯。”樓淮祀立馬改口。

衛筝又是喟然一聲長嘆:“賢侄不知,我雖為長,素來平易近人,最喜與你們一道宴飲。朝氣啊!”

樓淮祀木然點頭,随口道:“既如此,小侄以後定然多陪叔父小酌。”

衛筝欣尉不已,摸摸衣袖就要摸見面禮,摸了半天連枚銅錢都沒摸出來,遂解下腰間挂着的一枚玉佩,不由分說塞進樓淮祀手裏:“叔父來得急,有欠周全。這玉佩是我心愛之物,便送與你了。”

“既是叔父心頭好,小侄不能……”

“不要多言,收下收下。”衛筝端起酒杯,“都是身外物,不要緊,還是杯中酒要緊。”

樓淮祀攤開手心,雙魚玉佩,墜着一條編得有些醜的銀穗子,略一沉吟便大方收進了懷中,道:“小侄卻之不恭,厚顏收下。”

衛筝執杯:“莫管這些瑣事,先飲酒。”又道,“随意些,你我平輩相交,不醉不歸。”

樓淮祀笑道:“叔父好生随和。”

衛筝道:“待子侄何必冷臉肅容?我待大郎,從無苛責,這春風化雨方能滋潤萬物,教子如是也。”

樓淮祀舉起手中杯,一飲而盡:“叔父才是小侄的知己。”

衛筝感嘆:“大郎三生有幸才身為我子,若是不幸投胎在樓将軍府,不知要受多少鞭笞苦刑。”他神秘兮兮地在樓淮祀耳邊道,“你有所不知,樓大将軍打兒子,就跟打孫子似得,令人不禁生起恻隐之心。父子,幾世修來的緣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樓淮祀恍然,怪不得衛繁言說自己聽過樓将軍教子頗嚴之時,眼神躲閃。八成是衛筝在家沒少比對,以示自己為慈父。

“世上為人父的,有幾個能像叔父這般通情達理。小侄恨不得改口叫叔父為爹。”樓淮祀又關心道,“叔父為得什麽多生愁緒,小侄雖然年少,說不得也能為叔父排憂解愁。”

衛筝将散發往後一攏,抖着手,看掌心又多一根落發,哀凄不已,這再掉下去,非禿了不可,悲悵地搖頭:“賢侄,為人子……這為人子艱難苦辛,多有愁憂,殊為不易啊!”

“叔父是遇着什麽難解之事?”樓淮祀拈起那根黑發,偷偷扔到一邊,眼不見為淨,省得他岳丈見之心傷。

“是為一幅《十八羅漢圖》。”衛筝将事說了一遍,苦澀道,“賢侄,你來說說,你來評評,叔父安有兩全之法?”

樓淮祀笑起來,趴在案上道:“小侄要是早些來叔父府上,叔父也不至于為了這事落發。”

衛筝一把握住樓淮祀的手,定定看着他:“賢侄,叔父一眼見你,如見子侄,你不要哄叔父開心,随口妄言。賢侄你有何妙策能幫你叔父?”

樓淮祀翹起嘴角,以掌掩嘴,壓低聲道:“小侄識得市井奇人,此人最擅描摹他人畫作,筆觸之間,一般無二,神鬼難辨。”

衛筝一掃頹态:“可真?”

“叔父要是不信,把人叫來一試便知。”樓淮祀道。

衛筝做賊似得低聲道:“我這是前朝宋韬的大作,已經年月,紙舊軸黃色褪,一般二無可是誇大之詞?”

樓淮祀跟着賊頭賊腦道:“叔父放心,他們私底仿作,收了百年舊紙重又搗漿,和了茶水,曬出的紙一如舊物,裱軸這些更不打緊,古畫也要新裱。”

“有理。”  衛筝大喜,招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厮,“挽髻挽髻,散發不雅,大為失儀。”

樓淮祀拍馬屁:“叔父散發亦有隐士不羁之态。”

“侄兒說話深得我心啊。”衛筝看樓淮祀真是歡喜無限,占便宜道,“我有二子,遇着侄兒,仿若又添一兒。”

樓淮祀忙占回便宜:“不敢與大郎、二郎并論,叔父待我有如半子就好。”

二人相視一眼,都覺自己占得便宜更大,身心舒泰,不約而同大笑出聲。

俞子離在書室捧着書卷,吩咐小厮道:“等侯爺他們宴散,你們拿着鵲尾香爐,點爐好香,細細熏熏屋子。”臭魚爛蝦一鍋,他的書室必定滿是鮑室的惡臭。

樓淮祀哄了心上人,又得了舅兄的諒解,還讨好了老丈人,甚至在衛筝書房見到了未來丈母娘,幾句話逗得許氏喜笑顏開。

俞子離知後又是氣又是笑,有這些聰明只不肯用在正道讀書上,成日一味胡作非為。都是欠了捶打。

綠萼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在內外院都有走動,耳目靈通,樓淮祀忽得變成了香饽饽,在衛放的栖舒院來去自如不提,在侯爺的書房也是肆意進出,連侯夫人許氏都特地打發婆子給他送湯羹。

衛繁細細打量着綠萼滿是迷茫的臉,伸指在她腮邊輕輕一戳,問道:“綠萼,你是坐定還是叫人施了法?”

綠萼撈過針線笸籮,道:“奴婢看,會施法的是樓小郎君,大郎君和侯爺都受了他的蒙騙。”

衛繁不禁笑道:“那是樓哥哥為人随和有趣,又大方。”

綠萼一努嘴,扔下笸籮跑去綠俏那翻出一個袪邪符來,藏在衛繁腰際,道:“我看小娘子也快中邪了。”

衛繁皺皺鼻子,不依道:“可是我一看樓哥哥就想笑,聽他說話也想笑。”

綠萼道:“也只小娘子這般,奴婢見了他,只覺他生得俊俏,嘴裏卻沒一句實話。”

衛繁悄可不可聞自語道:“他還給送栗子呢。”瞎婆婆炒的栗子果然好吃,她貪嘴,全留了下來。

那幾枝梅花,她自思留在身邊有糟蹋之嫌,将最大一枝插梅瓶裏孝敬了國夫人,餘下的送了衛絮、衛素和衛紫。

姊妹之中,也就衛絮得了梅花,心中喜愛,翻出一個古樸的陶瓶,細心插好,擺在窗前細細賞玩,興起,提筆畫了一幅畫,回贈衛繁。還衛紫卻是半天不知自己二姐姐巴巴送一支梅花來幹什麽。端詳好一會,跟丫頭倚蘭抱怨:二姐姐跟着大姐姐學壞了,舊年幾時在家弄梅的?最多也就腌些漬梅沖香飲。

衛素最為實在,她院中也有一株梅樹,枝細花疏,色不紅香不聞,讓小丫頭揪了一小籃送給二姐姐做菜。

眼下那籃梅花正擱在小廚房裏,廚娘小心取下花瓣,焖了香濃的肉糜羹,瀝出湯汁,撒入梅瓣,天涼湯汁不到半個時辰凝結成剔透晶瑩的肉凍,用刀切成小塊,裏頭花瓣若隐若現,可謂色香味俱全。

衛繁得意之下,自我吹捧道:“謝家的梅宴還不如我的這一道梅花凍呢。”

她一個高興,各處獻寶,又與綠萼道:“爹爹那,我親去送。”

綠萼噘嘴:“這幾日侯爺、大郎君還有樓小郎君長在書房,連飯食都在裏頭用的。”

衛繁已好奇幾天了,她雖不知爹爹、兄長還有樓淮祀在做什麽,但肯定不是讀書寫字。

“好綠萼,陪我去罷。”衛繁牽着綠萼的衣袖撒嬌。

綠萼道:“萬一侯爺有正事。”

衛繁笑道:“若有正事,我們放下食盒就走,若他們有好玩的,我們也湊湊熱鬧。”

綠萼只得依她。

主仆二人到了衛筝的書房前,一院仆役看上去都是形跡可疑的模樣,院前的小厮鬼鬼祟祟,守門的仆役賊眉鼠眼,見了衛繁主仆,縮頭縮腦飛也似地跑去門口敲暗號,再賊溜溜地回來,小聲道:“小娘子,侯爺叫你進去呢,要悄聲。”

衛繁咽了一口唾沫,拉了綠萼小心翼翼地地推門進去,就見她爹、她哥、她樓哥哥全圍着一個幹癟有如老墳裏爬出來的瘦小老頭。

她哥目炫神迷,臉上帶着朦胧的笑意,捧着一卷畫,看得恨不能整個人都紮進去。乍見妹妹,忙不疊收起來,蹑手蹑腳過來,悄聲問:“祖父知道你來嗎?祖母知道嗎?”

衛繁被吓得夠嗆:“哥哥,你們在做什麽?”

樓淮祀見了衛繁,将老丈人和舅兄一丢,過來解惑道:“我們在仿畫。”

衛繁還不及問,就見幹癟老頭嘿嘿一笑,沙啞問道:“侯爺,如何啊?”

衛筝輕輕一擊掌,贊嘆:“啊呀!賈先生奇人也。”

衛繁仍是不解,迷惑地看着樓淮祀。

樓淮祀便道:“我們仿了宋韬的名畫《十八羅漢圖》。”

衛繁更不解了,她大姐姐那藏了不少名家名作,偶爾也會更衣焚香靜心臨摹。他爹他們臨摹個畫怎跟做賊似得?

衛筝正高興,看到愛女更加高興,招手讓她過去:“繁繁,來來。”

衛繁上前一看,明白了,他們不是在臨摹,而是在造假。她爹手裏一幅畫,書案上還有一幅,兩幅畫絲毫不差,難辨真假。再看幹癟老頭,衛繁兩眼全是欽佩之意,偷偷跟樓淮祀道:“樓哥哥,老先生是不是天賜之才啊?”

樓淮祀笑答道:“既是天賜亦是手熟。”

賈先生耳力極佳,聽到後擡起厚厚的幾層眼皮,見她嬌憨可愛、天真爛漫,言語裏又無一絲鄙夷,不由沖她猥瑣一笑。

衛繁回以一笑,又踮腳看了看衛放手裏那幅《雉雞圖》,顯然也是假的,真跡好似在謝家。

衛放忽道:“下次去謝家,來個偷梁換柱,定是神不知鬼不覺。”

衛繁驚聲:“那豈不是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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