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衛簡的早逝是衛家不可多提的傷處,觸之, 仍是隐隐作痛。國夫人忽然提及, 許氏和于氏神色間都有些悵然, 衛絮更是眼眶一紅,衛繁輕輕将自己的衣帶默默又塞到了衛絮手中。
“阿絮,來!”國夫人招手喚過衛絮, 拿手帕沾掉她的淚,嘆道, “都是舊年事了。”
衛絮哽咽點頭, 猶豫了一下, 終是偎進了國夫人懷裏。
衛繁幾人都不再作聲,靜聽國夫人道:“那時大郎還年少, 明孝王尚是意氣風發之時……”
謝知清其時無官無職, 在禹京中卻以德揚名, 一派隐士高人姿态。姬家人嘛,自視天下之主, 寶物和人才,通通都是他們的。當時身為太子的明孝王聽聞了謝知清的名聲,就起了招徕之意, 又怕虛有其名, 先讓衛簡替他拜訪一番,探一探是不是名符其實。
衛簡為了以示敬重心誠,特地穿了鮮衣,熏了名香, 坐了飾彩車駕,拿出拜訪名士長輩的架式。等到了謝知清的住處,謝知清正穿着短衣,挽着褲腿,穿着草鞋在院子裏種韮菜。衛簡見謝知清的第一眼,立馬心折:果然名士風流。
等得第二眼……
謝知清邊拿一簸箕灰給菜施肥,一邊笑問:“貴人何以着彩衣前來?錦緞裹着皮囊,豈不累贅?”
此言一出,衛簡頓時大失所望,微微一笑,揖一禮,回到:“既是皮囊,先生何必理會是素服還是錦袍。”
謝知清啞口無言。
衛簡回去之後便對明孝王道:“謝先生一如河邊無餌垂釣的姜太公,謀的是願者上鈎,只是,他有太公之抱負,似無太公之心胸。”
明孝王一笑,不再過問此事。身為皇帝器重的太子,手頭太富裕,不缺個把人才,何況謝知清還有點裝腔作勢。
本來也不過區區過耳小事,既無君臣緣分,謝知清大可繼續窩小院裏灑灰種韮菜,靜待他的伯樂上門。
偏偏這事讓姬景元知道了。
姬景元身為君王,那是可圈可點,誇一句明君實不為過,就是性子有點返祖,很像元帝姬成,在他手底吃飯,很容易腹脹憋氣。
姬景元聽說後,很納悶:衛簡這小子一向溫文有禮的,怎變了?竟也說得刻薄話。他好奇心一起,非招衛簡來問個明白,見了衛簡,便道:“我聽聞有次你一身白衣在街集閑逛,被一商戶錯認,以為是自己兒郎同窗,硬塞了你一張請帖邀你上門吃喜宴。你非但去了,還與一幫販夫走卒酒至微熏。這回待謝知清,怎不素服相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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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簡答:“他似有憤世之意,”
“哦……”姬景元一愣,繼而大笑,然後一指衛簡,“你們啊,太年輕。”
沒過多久,謝知清在與文人雅士清談中得微服出行的帝皇賞識,入禦史臺為官。
謝知清入禦史臺後有如一粒炒不熟焖不爛的銅豌豆,沒他不敢參的人,無他不敢奏的事,在朝中百官避之。這人不好交啊,今晚你請他吃酒,兩個人推杯置盞、相談甚歡,明日早朝他就能參你奢靡揮霍;今日你和他稱兄道弟,回頭他就能扯下一塊肉,順帶連骨頭都給嚼爛。
謝知清與滿朝為敵,不知有多少人要搞死他。
奈何,這人是修絕情道的,想咬死他,無從下嘴啊。這人京中沒有新交的親朋,老家四親斷絕,全無宗族觀念。雞犬想攀着他升天,不用別人使絆子,他自己動手先宰光了。日子過得也是無欲無求,老娘、糟糠妻出入都是布裙荊釵的,還自己織布種菜,家中溫飽盡夠後,俸祿全拿去救濟窮人、修橋鋪路了……也不怕死,被誣監在獄中,牢飯也吃得津津有味。出來後微駝着背,對着一群趕來為他鳴不平的窮苦百姓,扔下一句話:做官當為生民計,百折而不悔,願這天下河清水澈無有污濁之事。
真是擲地有聲啊。
這麽多年了,想搞死謝知清的人敗的死的走了不知多少個,連衛簡和明孝王的墳前都長了草,謝知清還穿着一身發白的青袍、薅着野菜屹立在朝堂中。
這回的謝夫人告夫案,小風小浪罷了,謝知清大許又能平安渡過。
“你們聽聽就罷。”國夫人嘆口氣,又叮囑許氏道,“如今這官司引得這麽多雙眼睛,大郎胡鬧,你做娘的記得管束好他,別讓他去湊這個熱鬧,當心惹來腥味,沒得惡心人。”
許氏連忙起身應道:“兒媳記下了,這些時日不叫大郎出去。”
國夫人想想還是不放心,這個兒媳做事不大周全,不摟着底,不知會出什麽亂子,叫管嬷嬷:“不行,還得我親自罵罵他。大郎在家嗎?叫來我跟他說話。”
許氏正打算坐回去呢,又笑擡着屁股站起來:“回婆母,大郎和侯爺都不在家,倆父子一道啊替婆母送《十八羅漢圖》去保國寺了。”她自覺丈夫兒子孝順體貼,樂得滿面紅光。
于氏側着身,撇撇嘴角,結結實實地翻了一個白眼,多大點事,送個畫也請起功來……她也想請請功,偏偏嫁的丈夫除了睡女人就不會別的。
國夫人先是一喜,後又有點狐疑,撫着衛絮的背低聲與管嬷嬷道:“你們國公就由他們父子送去了?他就沒發脾氣?他不是要帶棺材裏去的?還說要在棺材裏安暗格,把畫藏裏面。我聽說他連裝畫的匣子都叫人做好了?怎就舍得了?”
管嬷嬷趕緊和泥:“這……老夫人,老國公也就嘴上不服軟,遇着事,最後不都依了老夫人?”
“倒也是。”國夫人半信半疑,總覺得裏面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名堂。
衛繁死死低着頭,太心虛,兩手無處安放,也學衛絮玩起衣帶來。她爹請賈先生造假的畫經過最後潤色,終于大功告成,興奮地揣着假畫去糊弄保國寺住持,她哥為了看熱鬧,把樓淮祀也一道拉去了。三個人收拾簇新光鮮,帶着好些仆役,昂着頭、挺着胸,一路趾高氣揚地去了保國寺。
其實她祖父衛詢得知後也想去的。好說歹說,才被她爹攔了下來,她爹生怕她祖父一個沒忍住,當場大笑譏諷禿驢住持沒眼光……
衛素看自己二姐姐怪裏怪氣的,湊過頭關心問道:“二姐姐,你怎麽了?”
衛繁忙丢開衣帶,眼神游移:“我就是想入神了!”不過,她也确實十分疑惑,問國夫人道,“祖母,不是說謝家只有一女嗎?虎毒不食子,會有爹娘就這般打殺了兒女?”
國夫人道:“這裏頭到底什麽原由,外人哪裏知道曉。咱們家和謝家,也就你伯父在時的那點交集。”
管嬷嬷在後面動了動嘴,到底不忍心告訴自家稚嫩的小娘子,人的心毒起來,沒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于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見幾人都有點被吓住,蔫蔫的,朗聲笑起來:“依我說,都是別家事,犯不着放心上。我看這幾日天又不好,你們又沒個去處,也是悶得慌,不如想想有什麽逗趣的,全家一道玩笑一場。”
國夫人笑:“阿于這話說得是,不與自家相幹。”她正要開口叫衛繁姐妹出出主意,就見一個婆子神色嚴肅地進來與管嬷嬷說事。
管嬷嬷聽後皺緊眉,寒着臉附在國夫人耳邊耳語了幾句。
衛繁還沒明白出了什麽事,姐妹幾人就被國夫人叫去偏屋避着,衛絮衛紫衛素也是一頭霧水。衛繁實在按捺不住,偷偷掀了簾子一角,露出一只眼在那偷看。不稍一會,管事領着幾個差人進來。
“京兆府尹?我衛侯府有人犯事了?”國夫人臉色不佳,冷聲問道。
幾個差人極為恭謹,揖禮過後,答道:“國夫人誤會了,侯府門風清正,從無仗勢之事。”這幾人你看我,我看你,似是難以啓齒。
國夫人不太耐煩,往後一靠,道:“有事便說,我衛家一向講理。”
為首的一個差人便道:“回國夫人,是為謝夫人告夫一案。”
國夫人皺眉:“這與我們衛家又有什麽瓜葛?”
那差人道:“今日堂上對峙,謝老夫言道:謝夫人患有癔症,已經有些糊塗了,家裏的老仆都知這事,說出的話,做出的事,慌悖糊塗,和人說話都是颠三倒四的,并不可信。謝夫人則道……”他小心道,“謝夫人則道:前幾天大雪,她與衛家幾位小娘子,還有衛家大郎君,以及将軍府二郎君都曾有面緣,有幸也說過幾句話,她是不是瘋婦,是不是人不清明,也許幾位小娘子能旁證一二。”
國夫人嘴角慢慢浮上一抹冷笑:“我衛家三公二侯,家中女兒千金之軀,你讓她們去公堂刑獄之地與人對峙做證?”
差人忙惶恐道:“不不不,國夫人息怒,府尹遣小的來來問問真假,不需幾位小娘子親去。”
國夫人這才臉色稍緩,只是心裏到底有氣,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施粥行善還惹出禍事來。
衛繁幾人在偏屋都已經呆傻了,到底都沒笨到家,不約而同都記起了貧家婦。衛紫咕嗵咽了一口口水,然後低聲道:“待妻子不好的人,品性定好不了哪去,謝知清定不是什麽好人好官。”
衛繁半點沒忘記謝夫人倒在雪地上,好似身息全無的模樣,不管事如何,謝夫人定不曾被善待。側眸去看神色冷凝的衛絮:“大姐姐?”
衛絮思緒起伏,告夫案、父親少年時風姿、心中郁郁的不平:“我……我……”
衛繁握住她的手,一對清澈的雙眸不染一絲塵垢:“大姐姐想去作證?”
衛絮指尖發涼,慢慢點了點頭。
衛繁笑,理所當然道:“那我陪姐姐一道去,我們是姐妹,事發時我又在場,姐姐不能把我撇下。”
衛紫正打抱不平呢,恨不得親上去踩死謝知清,忙跟着要去。衛素膽小,生怕自己說錯話,誤了事,內疚垂眸不敢去。
國夫人沒想到幾個孫女這般大膽,狠狠瞪了幾人一眼,後來嘆道:“知善惡,終是好事,罷了,你們去罷,咱們家再日暮西山,也不會有人妄加為難的。”
樓淮祀和衛放送了《十八羅漢圖》,憋了一肚子的笑,留衛筝在保國寺和住持飲茶,自己二人嘻嘻哈哈結伴要去酒肆小坐。
衛放笑得東倒西歪,馬車急停,他一個不防,呱叽摔倒在地,擡起頭來就見到樓淮祀偏心眼的堂兄閃進車廂內。
樓淮祀一聽事,氣得火冒三丈。小丫頭竟去了京兆府衙?府尹這個凸肚豬頭,案辦不好,臉皮倒挺厚,叫侯府千金做證人。
氣死他了,不找補回來,樓這個姓他都沒臉要。越想越肚子裏越有氣,一掀車簾,玉白的臉上滿挂在寒霜,令車夫道:“去京兆府衙。”
車夫被凍得汗毛一豎,立馬揚鞭趕車,半會才醒悟過:他是衛家的車夫,怎聽起旁人的吩咐?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更得有點晚。順祝,大家新年快樂。
感謝在2019-12-29 16:55:53~2019-12-31 18:55: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王八蛋 3個;梨膏糖、芍子 2個;桃子、怪獸總攻、小徐小徐天天摸魚、松如、江琳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桃子 30瓶;正在緩沖沖啊沖、吃香喝辣 20瓶;成為地藏的勇者 10瓶;白發多時故人少、buttercup 9瓶;簪纓の豆腐愛讀書 5瓶;早川涼98 4瓶;檸檬 3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