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車輪碾過殘雪,激得冰碎飛濺, 衛放三魂飛了一魂, 六魄也只剩得三魄, 坐在車中,倒着死魚眼,叫小厮給自己揉着額頭腫起的大包。

樓淮祀正在氣頭上, 一心想早些趕去小丫頭身邊,把自己的舅兄忘在了後腦勺。還是樓競有些過意不去, 從懷裏掏出一瓶去瘀消腫的藥油遞給萬放以示賠罪。

衛放有點欺軟怕硬, 樓競飛檐走壁, 長刀不離左右,一看就不是心軟好欺的, 噙着淚抱怨道:“堂兄, 你下次能不能好生現身, 不要再這般神出鬼沒的,我這心疾沒犯, 腦門先倒了黴。”

“堂兄?”樓競斜眼,這才幾天自己就多一個堂弟了。

衛放道:“我和阿祀至交好友,叫你一聲堂兄不為過。”他嫌小厮手笨, 自己摸着腫包直唉喲,  “他的兄長便是我的兄長,我的妹妹便是他的妹妹。為了我妹妹們,阿祀可焦心了。”

樓競冷冷一笑,不願跟這種傻子多說一句的廢話。

馬車将到府衙, 前面人多堵道,車馬不通,樓淮祀等了會,等得不耐煩,甩開車簾就跳下了車。衛放愣了一下,掩着腦門的腫包跟着下了馬車。

還沒走幾步路呢,樓淮祀見前頭立着一人,兩眼一亮,忙伸手:“诶,老李!我外祖父不是國回宮了嗎?你怎一人跑了出來?”

李內侍帶着兩個小黃衣,吐出一口氣,道:“聖上讓奴婢給小郎君傳話:有你什麽事?火急火燎、火燒上房的?跟只猴似得滿街亂蹿。”

“怎會沒我什麽事”?”樓淮祀頓時不幹了,上前一把摟着李內侍的肩,“老李,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小丫頭的事我怎能置之不理,況且我覺得這事透着古怪,你透露一點,裏面有什麽玄機?”

“再有玄機,那也是京兆府尹的事,你這殺氣騰騰的跑去幹嘛?擾亂公堂?堂上審的是朝上禦史大夫的案子,大理寺卿、吏部侍郎一同監聽,你去幹什麽呀?”李內侍揣着手,“聖上說了,不許你胡鬧。你要是關心,你就在外頭呆滞着,不許進去生事。”

樓淮祀笑道:“我能做什麽?我無官無職,一身白衣,不就怕小丫頭膽小,被吓着,陪她在公堂上站着嘛。”

“小丫……呸,衛小娘子公侯千金,府尹沒事吓她幹嘛?”李內侍仍不松口。

樓淮祀整個人沒骨頭似得挨着李內侍,把李內侍都壓得塌了肩:“我來時琢磨着這事有些不對之處,這府尹好似有些古怪……”

“胡說,京兆府尹端方穩重,為官也算身正。”李內侍不情不願又添上一句,“聖上還說了,奴婢要是攔不住你,就別去回去見他老人家了?”

樓淮祀全不以為然,笑道:“這分明外祖父跟你說笑呢,離不得你伺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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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內侍大驚失色:“唉喲,可不敢如此說話,奴婢是哪個牌位上的人?只有奴婢離不得聖上的,奴婢就是死也要跟在聖上身邊。”

“老李,要不你跟我一道去?看着我,別讓我胡鬧?”樓淮祀大覺可行,攬了李內侍擡腳就走。李內侍一時不察,竟被他裹挾了過去,他一個內侍又上了年紀,力弱氣薄,只得随着樓淮祀去。

衛繁姐妹三人站公堂都有些不知所措,堂上坐着的仨人,大理寺卿頂着冷硬的棺材臉,吏部侍郎擡着個下巴,倒是中間的府尹和顏悅色,笑眯眯的,只看着不大親切,反倒像心懷鬼胎。

衛繁看得心裏直發毛,再看看一邊的謝知清,舊衣布巾,瘦削蒼老,乍看與街頭背手閑逛的老翁無異,細看便覺他目光有如霜刃,又利又冷。

謝知清見她直盯着自己看,斂容一笑:“小娘子,老朽臉上有什麽樣髒污?”

衛繁趕緊搖頭,覺得謝知清還不如不笑呢!等她将目光移向謝老夫人,與老人家倆倆相對,衛繁驚得差點沒有失聲尖叫。她日常見的幾位老人家,國夫人雍容富态,一天到晚都是樂呵呵的;隔房小祖母長年禮佛茹素,也是恬淡從容;便是謝家老太太,瘦歸瘦,卻也慈眉善目、頗為親切。

眼前的謝老夫人卻着實吓人,蒼老得活似只剩一口氣,露出的手瘦骨嶙峋,指甲又厚又硬還泛着黃,臉上薄薄的肉挂着千層萬褶的皮,她背駝,脖頸前伸,頸間老皮扯着下巴尖。偏她又是一身诰命大裝,那真是華袍裹着腐骨,錦繡包着死皮……

就仿佛……就仿佛……謝老夫人要是一口氣倒不過來,不用殓裝就可以放棺材裏加蓋入土。

謝老夫人正生氣,見衛繁無禮,斜過眼珠瞪了她一眼。這一眼,直把衛繁的汗毛都看得豎起來,強忍着驚吓不着痕跡地往衛絮衛紫那移了兩步。

另一側的謝夫人孤立在那,如泥雕石塑,良久,才微微側過臉來,死水般的雙眸裏露出一點歉疚。

衛絮也是強撐着不露出怯意來,這事本是她的主張,衛繁和衛紫因她的緣故才身渉這種刑獄之地,衛絮自要維護妹妹。

府尹哪會為難她們,衛家雖不複昔時榮光,衛詢給還活得好好的,能讓禹京和尚道士掩面避走的能人,府尹是半點不敢得罪。他笑着道:“小娘子不必慌張,不過問問,你們可曾遇見過謝夫人,将那日的事細細轉述一遍就好。”

衛絮屈膝一禮後便将施粥時遇到謝夫人的前後細細說了一遍,她口齒伶俐,記性又佳,不增一字妄猜,也不漏半點所見。

謝老夫人又快氣暈過去了,坐那拿拐杖點着地,怒道:“我謝家雖清貧,也得溫飽,哪裏用她去衛家粥棚要餅要粥的?可見我兒媳,要麽是失心瘋,要麽是你們串通一氣扯謊。”

衛絮滴水不漏道:“我不知癔症失心瘋何狀,不敢妄斷,只與謝夫人交談,一問一答間并無不妥之處。謝夫人來粥棚領粥,大廳廣衆、衆目睽睽,如何說謊做假?”

謝老夫人雙唇抖動,道:“便算小娘子沒有扯謊,她去要食便是不清醒,老身是沒半句冤她。一個瘋婦,我兒心慈好生将養家中,誰知跑去胡亂語,勞煩得府尹開堂,大理寺卿、侍郎臨監審,實是荒唐至極。”

衛繁怕歸怕,嘴上還是要反駁:“可我聽聞,謝禦史自己春時還親去采春菜,那謝夫人冬日去領粥也沒什麽不妥啊!許謝禦史找野菜,不許謝夫人領粥?”

謝老夫人頓時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一指衛繁:“滿口胡言,你個……你個小丫頭,無禮,無禮。”

謝知清扶住顫顫要倒的老娘:“母親息怒,這位小娘子心思純良,說得也無不妥之下,我采得菜,我娘子自也領得粥餅。不過,春菜是我親手采之,粥餅卻是嗟來之食,老朽不授之……”

“可是……”衛繁委屈道,“可是……我家也沒嗟啊,我和大姐姐還有妹妹都在粥棚,家中仆役也都是好聲好氣的。”

謝老夫人一拉謝知清:“兒,他們這是要辱你,害你。”

“不是殺女案嗎?怎麽論起風骨斯文來?”樓淮祀攬着李內侍,拉着衛放大搖大擺踏進府衙公堂,捎帶着沖着衛繁一眨眼。

衛繁只差沒捂着臉偷笑,往衛絮那邊躲了躲,心下卻安定了好些,連謝老夫人好似都鮮活了一些。

府尹頭痛欲裂,哀嚎不已:這祖宗怎來了?

樓淮祀笑嘻嘻道:“那日大雪紛飛,我饑寒交迫,恰逢衛侯府施粥餅,就去要點吃的,讨碗粥乞塊餅。并無嗟來之事。”他朝謝夫人微一揖禮,“雪天一別,夫人可還康健?”

“有勞樓二郎君挂念。”謝夫人笑回,“托福,一切安好。”

樓淮祀狀若吃驚:“夫人身陷囹圄,竟是一切安好?”

謝夫人答:“心安。”

府尹實在看不下去,正要怒罵就見李內侍不陰不陽地立在那,當下将怒容一收:“李內……”上皇身邊人,有他在,跟姬景元親臨也不差什麽了。

“咳嗯。”李內侍清清嗓子,“府尹只當不見奴婢,這堂上無有奴婢這人就是。”他丢開樓淮祀湊上來的手,往角落一站,無聲無息的,真充起不在來。

衛放整個都呆了,傻呼呼地看着謝夫人,矮院舊門扉,當年他帶着小厮從謝家院牆翻進去,在院中曬着豆子的謝夫人吃驚不已地扭過頭,然後無奈一笑,過來看他可有摔傷,又道:怎這般頑皮,跌跤了可怎生好?

他翻進她家闖禍,她非但沒生氣,還給他沖了一碗粟米羹,炒香的粟米混着碾碎的胡桃,放兩撮黑白芝麻,再擱幾片棗片,雖都是尋常之物,卻是香濃無比。

“夫人……”衛放呢喃。

謝夫人朝他一笑,微一颔首。

衛放不知怎的,心頭一痛,立馬沖口道:“雪天我見着夫人了,我看夫人神思清明得很,半點不像有癔症。你們謝家誣她有病,不就為堵她的口,不叫她說話?我看謝禦史殺女□□不離十。”

“你放肆。”謝老夫人仗着年老,就要撲過來拿拐杖打衛放。

衛放指着謝老夫人,沖府尹叫屈:“她咆哮公堂,她倚老賣老,她作威作福。”

府尹瞠目,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特意趁衛放與樓淮祀去了保國寺,才叫差役請的衛家女,就怕惹來這種既不講廉恥、又不顧體面的。大理寺卿的棺材臉快變成棺材底,小兒荒唐,打一頓就老實了……

謝夫人卻在此時冰涼地看了眼謝知清與謝老夫人,忽地開口道:“謝知清殺女,是因小女失貞,他嫌女兒辱極門風,傷及他的臉面,有損的他的清名。”

一直泰然自若的謝知清這才臉色驚變:“你……你……”

“我既告官,自會無有隐瞞,我不是你,将此引為奇恥大辱。小女被污,非她之錯,該死的不是她,無顏見人的也不是她。”謝夫人笑起來,“禦史大夫,你糾察百官,以操行品德立世,敢問狼子污了清白女子,哪個該死?”

不等謝知清答,謝老夫人搶道:“行惡之人該死,被污的女子清白既失,也無以立世。孫女兒知恥,尊婦德,她是自戕的,和我兒無關。”

“自戕?”謝夫人又是一笑,“十月之後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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