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
齊祜接到消息時正美滋滋地飲着小酒吃着小菜,齊浩外出訪友, 一來重拾舊交情, 二來也為官途鋪鋪路子, 齊淑妃的胞兄,一分二分的面子情總是有的。
管事是連滾帶爬,背浃汗、眼流淚地沖進去找到齊祜, 膝蓋一軟趴在地上,驚駭道:“老爺子, 大事不好啊, 咱家小郎君被人打得半死, 扔在大門口……”
齊祜又驚又怒:“哪個狂徒打的我孫兒?”
管事汗水先淚水墜地,泣道:“老爺子, 那兇犯口內叫着要見齊國丈, 齊國舅, 聲聲問齊家是不是仗着聖上的親家丈人、舅兄縱子行兇?還道,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齊家為聖上外家,卻視法度為無物,可見齊家子孫比皇子皇孫還要體面尊貴。”
齊祜愕然, 自家何時結下了這等不死不休的仇家, 私下大門一關,小門一鎖,以皇帝的老丈人自居美事一樁,對外, 哪個敢說自家是皇帝的外家:“什麽……什麽人?”
管事拿頭搶地,嚎陶道:“小的不識啊,打了小郎君的是兩個鮮衣公子,生得極為俊俏,看衣裳氣度,不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子弟。”
齊祜暗悔不已,齊珠在外府長大,不知京中千絲萬縷的繁雜人事,街口遇到一個賣餅的,細往上頭數,指不定就是哪個權貴的親戚。在外頭,天高皇帝遠,只手能遮天,打死個把無足輕重的人,賠些銀錢不算什麽大事。
可這是天子腳下啊,權貴雲集,看似小蝦米,一勺子下去倒舀出一尾吃人的大魚來。齊珠不知深淺,自家也少了幾句吩咐,以至被人擠兌到家門口。
“快快。”齊祜也不敢細想仇家,邁着利索的老腿往大門口趕。
齊家門外早已熱鬧得如同開了雜藝鋪子,這一帶貴家聚居,門口寬敞,大節之下人人有閑,衆人正嫌事少無樂子可尋,一傳十十傳百,不多時就跟蛤蟆子似得聚了一堆人。怕事的站遠一些;有倚仗的當看戲,帶着小厮抱着花兒狗揣着酒壺;再有識得樓淮祀和姬冶的,先行在肚裏替齊家吊喪:得,齊家的眼窟窿是生在頭頂了還是長在腳底板下,怎惹了這麽兩個活太歲,一個就夠吃一壺,還湊一雙,不死也要脫掉一層皮。
再定睛一看齊珠脖子上插的牌子:齊國舅之子行兇殺人。國舅?齊浩算哪門子的國舅。好事者連忙打發小厮告訴王家去。
梅縣令來得稍晚一點,擠不進人群,迫不得已掀掀衣袖衣擺,散出縷縷惡臭,前頭簇擁着人看得有趣之際,嗅到惡臭襲來,紛紛掩鼻,一回頭,後頭立着個牽驢的糟老頭,那叫一個髒臭不堪。
梅縣令清清喉,揩揩鼻子,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口唾沫,“呸”得一聲吐在地上,離前面那人的後腳跟只一寸地。前頭圍着的人目眦欲裂,慌忙讓出一條道來。
高矮差役對自家明府拜服得五體投地:高,高。梅縣令瞬時清出一條康莊大道,施施然地站在了最前頭。好位置啊,正對齊家大門,一目了然。
齊祜趕到大門口時,兩眼一黑,險些一頭栽倒。看看地上血肉模糊半死的孫兒,心中又疼又痛,再看看行兇的二人,以為自己錯看了,揉了揉眼,沒錯,一個是皇子加一個皇外甥。
這會,齊祜恨不得自己打死齊珠,孫兒沒了就沒了,他也不差一個孫兒。他抖着手,抖抖擻擻地去探齊珠的鼻息,天不憐見,還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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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冶冷聲:“齊‘國丈’?”
齊祜一咬牙,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臉面、怒氣都比不得滅族之災。當即腿一軟就朝姬冶跪了下去:“三皇子,孫兒頑劣,失之管教,若在外頭行兇鬧事,打死也不冤。國丈雲雲,我萬萬不敢應,齊家一向本份,不敢有一絲逾越之舉,三皇子明鑒啊。”
樓淮祀笑着将姬冶一扯,避開了齊祜的這一跪,姬冶再受帝後寵愛,卻無封賜,朝中四品官員的跪拜 他可承受不起。
“齊老頭,齊少監,你這是做什麽?聽聞您老有心疾,別是心疾犯了站不穩?”樓淮祀一把攙起齊祜,又罵齊家仆,“你們,過來,好好扶着你們家老爺子,身為下仆半點眼力見都沒有,任由你們郎主摔倒在地。管事,記下名姓,扣罰月錢。”
齊家管事正揩淚,一滴淚抹在指頭上:“啊?”
樓淮祀大嘆,扶着齊祜走了兩步,語重心長道:“齊老頭,你家下仆沒眼色,管事也不大中用,大許是太老了,該提個年輕有為的上來了。”
齊祜氣苦:“小郎君說得是,家門不幸啊。小郎君,我孫兒他……”
樓淮祀笑将齊祜交給一個壯仆,吩咐:“扶牢些,待會你家老爺子又摔了,唯你是問,腿都給打折掉。”
齊祜這回連哭都哭不出來,立那臉如死灰。
梅縣令嘆:這小子壞啊,太壞了,還不要臉,嘴巴又利索,颠倒黑白張口就來。
樓淮祀輕輕一笑,燦若朝霞,道:“齊老頭,你家孫兒怎麽養的,是不是打死人不過家常便飯。路遇差役擋着點道,一鞭子下去不算,還要一箭射死他?差,再是賤役,那也是為天子、官府當差行事,犯錯可責可仗。你孫兒倒好,出手就要人命。”
“人……人……死了?”齊祜顫聲問。
樓淮祀吃驚:“啊呀,齊老頭,你比你孫兒還壞,竟盼着人死。”
齊祜忙道:“老夫非有此意,老夫不過想厘清厘清始末,看看是不是當中什麽誤會?”
樓淮祀沉下臉:“齊老頭,你言下之意,我與表兄說謊?我二人親眼所見你這孫兒當衆殺人,親耳所聞你孫兒稱自己姑父是當今聖上,你孫兒可是親口說齊老頭你是聖上的老丈人,他爹是國舅。”
“他無知,他無知啊。”齊祜痛心道,“他他無知小兒。他妄圖行兇之事,老夫決不辜惜,定綁了見官,是笞是關是流,皆聽府尹懲治,老夫半句分辨都無。”
樓淮祀心道:這老頭狡猾得很,暗指他們動用私刑,遂笑道:“齊家主說得有理,我與表兄也作如是想,想擒了他去見官,只他要與我等動手,至我和表兄死地。無奈之下,我與表兄手段難免激烈一些。”末了還道,“臨了,我與表兄一尋思,貴公子一表人才,弓馬娴熟,開弓搭箭架式十足,一看便是經心教導,不似沒輕沒重的纨绔子弟。便想着拿他見官前,怎麽也要先來齊家跟齊老頭問問清楚,理理是非。”
齊祜看樓淮祀的眼神幾要摻着毒。樓長危他不熟,但也說過幾句話,不茍言笑,嚴人律己,這兒子怎根正苗歪的?別是哪處揀來的吧。
樓淮祀又添火:“齊國丈?齊國丈?唉約,齊家果不同凡響,臨危不懼不動如山,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還能神游天外。有依仗就是底氣十足啊。”
齊祜淚道:“小郎君這是讓我無有立足之地?想我齊家在禹京,何時有妄為之舉?從來本本分分,老老實實,家中子弟更是從無仗勢之行,亦無欺人之事。國丈之說是他小兒蠢鈍,才口出狂言。這畜牲在家裏裝得乖巧,倒把老夫給蒙了,竟不知他在外頭胡天胡地,畜牲敗家壞族,幸得小郎君撞見,撕了他的一層皮下來,不然,我齊家還不知落于什麽境地。千裏之堤潰于蟻穴,清白世家毀于不肖子孫。齊珠……老夫疏于管教,惹下禍事,因在他,根在老夫身上,老夫稍待自去府尹自告。”
樓淮祀暗罵:齊老頭倒是心狠,孫子說不要就不要,将事往齊珠身上一推,自己家擇個一幹二淨的。附過去,在齊祜耳邊道:“齊老頭,心狠啊,親孫子呢。”
齊祜義正辭嚴道:“公道自在人心。縱子如殺子,他既敢草菅人命,胡亂攀附,就休怪老夫為公道法理大義滅親。”又小心問道,“不知苦主是哪一位,待對薄公堂後,老夫願賠付銀兩湯藥費。”
姬冶最惡齊祜這種人,負手道:“确該詳查,齊珠出手傷人如飲水吃飯,顯見從未将人命放在眼裏。在外仗着其父只手遮天,不知犯下多少罪行。”
齊祜暗松一口氣,這倒不怕,山遠天高水路迢迢,該掩的早掩了,未掩的長途水路也不好查。看看氣若游絲的齊珠,心痛如絞,可惜了他的這個孫兒,無奈啊,這當口也只能斷尾求生。
樓淮祀蹲在腦袋腫得有如鬥大,面頰擦去一層皮,眼皮紫漲的齊珠跟前,輕輕一笑,低首道:“齊珠,你祖父嫌你惹事,要将你送去見官,你本就半死,一去府衙,八成就死得透透的。你要什麽棺木?紫檀香木,我都為你尋來,當是送你一程。”
齊珠不理,喉嚨裏嗬嗬幾聲,費力睜眼去看齊祜,伸伸手指頭:“祖……祖……”
齊祜淌淚道:“珠兒,人命關天,豈能輕賤?你要記下這次教訓,引以為戒。”
齊珠又驚又恨又是不敢置信,核桃似得兩眼滲出兩行淚,整個人缺水的魚兒般彈了彈,轉而喚道:“爹……爹……”
齊祜真想沖上去掩住孫子的嘴,心恨姬冶與樓淮祀行事歹毒,這二人有意留孫兒一口氣,就是要拔齊家的根。若是一路快馬飛馳拖死了孫兒,齊家不但安矣,還能反咬一口。
姬冶聽齊珠的叫喚:“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上梁也該細細查查哪處蟲咬蟻噬。”
樓淮祀揩掉一點齊珠臉上的血跡,笑:“齊公子放心,你祖父不管你,但三皇子仁心仁德,定不會棄你于不顧,自會尋來瘍醫好好為你醫治。”
齊珠喘着氣,也不知是氣是痛,頭一歪就暈了過去。齊祜也想幹脆暈過去,衆目睽睽之下,一時間竟是無法可想。思來想去,不如打死齊珠來得幹淨。
樓淮祀沒想到齊老頭這般狠心,逼到絕境,揮開仆役,指着地上的齊珠怒罵:“孽畜還不知自省,這般不知悔改,請什麽瘍醫,吃得什麽湯藥?好了之後照舊為禍鄉鄰,老夫打死你算了。”
齊祜罵罷,奪下守門小厮的棍杖,就要往齊珠身上揮下去。樓淮祀倒想攔,可他功夫粗疏,卸不來勁,姬冶冷眼旁觀,打死就打死,收拾一個齊家無需顧慮周全。
好玄齊浩得信匆匆趕來,齊祜不缺孫子,齊浩膝下唯一子,如珠似寶地養到這麽大,豈有不心疼的。牢牢抓着齊祜揮下來的木棍,跪倒在地求情道:“阿爹,珠兒縱有錯,罪不致死,常言道養不教父之過,他悖德妄為,是我這個當爹的沒教好。阿爹看他命已一息,饒他一趟,要責要罵,只管拿兒子出氣便是。”
齊祜大急,齊浩任滿,此次回京不定就能官進了一階,出了齊珠的事已有污點短處,他還要保子,這是……這是拿前途去換啊。
齊浩頻頻磕頭,眼淚縱橫:“阿爹,知錯即改善莫大焉,珠兒既有罪是當罰,只求留他一命痛改前非。況且兒子聽樓家小郎君與三皇子之言,珠兒還未傷到人命,如何就到了償命的地步?兒子來時已遣人去府尹報官,是非曲直自有府尹論斷。”
齊祜滿是老淚,将棍棒一扔:“你……你是個糊塗的爹,不知管束,才惹來今天的禍事。”
齊浩點頭應是,起身與樓淮祀和姬冶道:“小郎君先才說要請瘍醫為我兒醫治,齊某先行謝過。既如此,小郎君與皇三子自是許我兒将游絲一命先吊住再開堂問審?”
樓淮祀在心裏一嘆,齊浩可比齊老頭難纏得多,又不怕事,不似齊老頭,被他們一吓整個慌了手腳亂了分寸,怪道多年一直呆在少監一位只能管管修城牆。
“齊叔言重,我與表兄也不忍心齊小郎君命赴黃泉。”
齊浩深深地看了樓淮祀一眼,他自問打從做了官,臉皮練得頗厚,誰知還不比姓樓的小子。将他兒子打個半死,又将整個齊家架在火上烤,竟還能親親熱熱喚他一聲“叔”。
姬冶則道:“望你無愧。”
齊浩道:“齊某為官不敢自稱能吏,卻敢說一句不負君王蒼生。”
事到如此,樓淮祀便知此事不能再僵持下去,再行逼迫,倒顯他們無理。見好就收才是上策,姬央治下嚴酷,齊家要想安然無恙那是癡人說夢。齊浩在蕪州做通判,既不怕查,要麽無虧心大事,要麽手段上乘,能瞞天過海。無論前者或後者,都不是他與姬冶能插手過問的。
“齊叔叔為官如何,自有聖上定裁,我與表兄無名小卒,焉敢過問?我與表兄只等府尹問審時召我二人佐證。告辭告辭。”樓淮祀笑嘻嘻道,他揖了一禮,拉了姬冶就走,兩眼在人群裏來回掃了好幾眼,他剛才明明有看到梅老頭牽着驢站在前頭,幾時又走了?
他二人剛出岔道,就見樓長危騎在馬上不善地盯着他們。
“爹 。”樓淮祀擠出一個讨好的笑,往姬冶身後藏了藏。
“見過姑父。”姬冶極少服人,樓長危算是其中一個,恭謹揖禮。
樓長危一揮手,身後精兵爪牙蜂擁而上,不由分說将二人五花大綁捆個結結實實,道:“聖上有召。”
樓淮祀扭了扭:“舅舅有召,我還能跑不成?”
樓長危瞪他:“閉嘴,是聖上有召,不是你舅舅有令。再多說一句,嘴也給你塞上。”
樓淮祀立馬牢牢閉上嘴。
姬冶沒想到連着自己都被綁上了,可見姬央這回真心動了怒。只他自思這事雖有些過激,卻無半分錯處,心裏又躁又郁。
樓長危臉黑得跟鍋底似得,一路上沒理他二人,将他們押到澤華殿前,将樓淮祀從馬上拎下來往地上一扔,交給迎出來的單太監,轉身便走,衣袍一角還打到樓淮祀的臉上。
“胳膊要斷,背要斷,腿快麻了。”樓淮絞着眉,可憐地哀聲道,“何伯,您老何時變得鐵石心腸了?我小時您老還将我抱在懷裏哄呢,我大後,你就任我綁成一團倒在地上?”
何太監無奈瞪他一眼:“不許多嘴舌,聖上今日動了真火。小郎與三郎都仔細些,不要惹得聖上震怒。”他說罷,伸手将樓淮祀拉起來,叫左右小內侍,“松綁。”
樓淮祀一得自由,吹吹手腕上勒出的兩道血痕,想着得拿藥敷敷,他爹不知輕重的,別給弄斷了,他可是要娶親生子之人,殘了兩只手可怎生好。
單太監是練家子,捏起樓淮祀的手,捏了捏:“好着呢,毫發無傷。”
樓淮祀小聲問:“舅舅真生氣了?”
“這生氣還能有假?”單太監沒好氣道。
樓淮祀有些摸不着頭腦,退一步,貼近姬冶,悄不可聞道:“舅舅這怒火來得蹊跷。”伸伸脖子艱難道,“齊淑妃不會真是舅舅的心上人罷?以往舅舅跟舅母的情深意重,難道是哄人的?心頭愛掌中寶莫非是齊淑妃?”
單太監狠狠地咳了幾聲。
姬冶更是氣得狠狠踹了樓淮祀一腳,滿嘴胡吣,恨得想扒他的皮。
“哦對,上皇也在呢。”單太監笑眯眯道。
“外祖父也生氣?”樓淮祀有點發懵。
“正是,上皇也生氣。”
“這是為何?”樓淮祀忙問。
“豈可揣測上意?”單太監甩了記拂塵,“小郎君與三郎君切記謹言慎行。”
姬央慢條斯理地翻着卷宗,平靜無波,倒是一邊品茗的姬景元有些尴尬。姬央的大小老婆,王皇後是姜太後看中挑了給兒子的,齊淑妃是姬景元看着不錯塞給兒子當美妾的。
妻賢妾美嘛,齊家女生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婉轉風流,這樣一個大美人,也就他這個當爹的心疼兒子才會将她賜給兒子做妾。
這些年姬央內院清靜,妻妾和睦,登基後,後宮也沒生出什麽勾心鬥角的事。姬景元很不要臉地将功勞攬到了自己身上。沒想到啊,姬央為皇三年還沒滿呢,齊淑妃家人就鬧出事來,哼,齊祜好大的狗膽,竟敢以國丈自居?怎麽?還想讓齊淑妃取王皇後而代之?人心無際,當了皇後之後,生下龍子,是不是還要生出不臣之心?
事情傳到宮中,齊淑妃委屈得直掉眼淚,脫掉簪環跪在王皇後面前請罪,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美人垂泣,別有一番殊色動人心弦,王皇後都叫齊淑妃哭得心軟了。
樓淮祀和姬冶跪澤華殿內,見姬央一字不說,一眼不看,二人絞盡腦汁也沒想明白自己錯了哪處,雙雙心裏有點打鼓。
直等得樓淮祀膝蓋跪得發麻,姬央這才道:“說罷,近日都做了什麽好事?”
樓淮祀看了眼姬冶,回憶了回憶,反問道:“緊要的還是不緊要的?”
“你只揀你覺得緊要的事來說。”姬央道,“記得別說漏了。”
樓淮祀不敢隐瞞,将自己除夕到春年狗屁倒竈的事盡數翻出來,交待完後,眼巴巴看着姬央,試圖尋點蛛絲馬跡出來。
姬央卻不理他,敲敲桌案,問姬冶:“你無事交待?”
姬冶遂也揀了幾件自以為緊要的事。
姬央看他們:“再無他事?”
樓淮祀與姬冶齊齊搖頭。
姬央氣得一掌擊在案上,将卷宗砸到二人身上:“看看你二人做的好事,婦人行徑。”
樓淮祀伸指勾過卷宗,飛快地溜了一遍,吸吸涼氣,也不知是哪個暗衛的手筆,真夠詳盡的,大小事巨細無遺,只差把幾時出恭都寫在上頭。除卻齊家事,還有崔和貞與謝家事。
“荒唐至極,堂堂皇孫公子行的卻是後宅伎倆,你二人就不嫌臉紅?”姬央喝道。
姬冶不敢在他皇帝爹跟着放肆,老實認錯,自省失之光明正大。
樓淮祀卻是大為不服氣,既是手段,陰謀陽謀、上三流下三流入不了得流又有何妨?凡有用,便可使得。生死相博之時,撩陰腿摳眼珠下毒暗算有何不可?世上君子何其少,僞君了倒是一抓一撮比比皆是,既衆生皆俗,何必挑剔手段。
“崔家女行的本就後宅陰私,我以牙還牙,有何錯?”
姬央道:“你男子漢大丈夫,斤斤計較,倒似深閨怨行,行的什麽勾心之事?”
樓淮祀小聲道:“是她算計在先,大虧小虧都是虧,我便男子漢也不是生下來就吃虧的。”
姬央冷笑:“誰讓你受委屈,你既拿到崔家女的錯處,拿去問責謝家便是,鬼鬼祟祟背後下陰招。”
樓淮祀叫屈:“自己的仇自己報,豈不酣暢淋漓,大快人心?不然如同隔靴搔癢,撓不到點上。再說,不過些須小事,不值得舅舅生氣。 ”
姬央道:“我是嫌你行事卑劣、小氣,上不得臺面。皇家氣度,被你二人喂狗了?”
樓淮祀心裏不服,嘴上先認錯,卻又道:“這事是我思慮不周,一人做一人當,舅舅還帶連座的。罵表兄做什麽?”
姬央道:“你們二人到是兄弟情深,互相包庇。姬冶?”
姬冶心知瞞不過,道:“是兒子算計了崔家女與謝六郎。”
姬央恨鐵不成鋼:“你不喜謝家,密圖報複,遂将崔家女與謝六郎湊成對,你是皇家子?你不說我還當你是打陰陽傘的黑心媒婆呢,專幹些不入人眼的陰毒手段。”
樓淮祀不成想此事這麽快就成了,還被記在卷中呈到姬央的案上。
姬央氣得不願跟外甥愛子多說廢話,一指單太監:“你與他們說。”
單太監上前一步,用有些尖的嗓子慢慢吞吞道:“小郎君與三郎行的事頗有些不入流,更失隐秘,滿是篩子眼,欠缺周全。謝家非尋常人家,謝家老太爺一知這事,便嚴審崔家女,崔家女挨扛不過,将近日是、遠時非一一都交待了清楚。風過起漣漪,雁過水留影,事出必有因,謝家于千絲萬緒中尋着線頭。暖玉球勾起風流賬,皇孫公子不懂憐香惜玉反倒痛下殺手。”
單太監又轉過去對姬冶說:“謝家老太爺盤算來盤算去,就是沒盤算到三郎君身上,只以為小郎君目中無人,視謝家為等閑,這賬謝家定要記到小郎君頭上。三郎,你連累了小郎君,使他多了一個死生仇敵。謝家歷二朝而不倒,自有過人之處,既結死仇,幹系非小。将若出事,敢問三郎心中可安?”
姬冶微有驚愕,跪那不語。
樓淮祀卻是滿不在乎:“債多不愁,虱多不咬,我還怕區區一個謝家不成”
單太監笑道:“小郎君好大的口氣,人活在世,多交友少結仇才是至理,有朋遍天下,有仇滿坑谷,可能比拟?”
樓淮祀也笑:“一來我無天下友,二來我仇人滿打滿算也沒夠不上一只手。”
“只謝家便可抵得十指。”單太監輕嘆一聲,與姬冶道,“這都是三郎之過啊!三郎有錯,苦果卻要落進小郎肚中。”
姬冶道:“那我便與謝家說個清楚明白,免得他們尋仇無門。”
“此言差矣,柿子要挑軟的來捏。”單太監搖搖頭,“謝家事,小郎做了前手,三郎做了後手,你二人一個沒跑。只不過,三郎是皇家子,謝家又不是渾身長膽,縱是知了,也不會強出這一口氣。再說力要往一處使,小郎一分錯三分錯都是十分錯,謝家只管挑了小郎對付就是了。”
姬冶怒道:“我連自己表弟也護不住?”
單太監笑道:“話雖如此,可只有千日做賊 ,沒有千日防賊的,防不勝防。若非三郎你任性,何至給小郎招此災禍啊?”
“再說樹要皮,人要臉,三郎與小郎君做的事吧,有些不入人耳,聽着令人厭棄。大丈夫引刀一快,乃氣概,大丈夫專司陰私事,那是小人。”
姬冶面色慘白,再無一絲得意自滿之色。
樓淮祀卻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名聲值幾何?人死萬事空,世人皆為名聲所累。看,他五舅舅,名聲早臭大街了,提及憫王,什麽畜妓,什麽養娈童,什麽斷袖分桃強占良家子,又有什麽與民争利。以他看,他的皇帝舅舅過得還不如他五舅舅富貴自在呢,雖說生殺予奪坐擁千裏江山,登高一呼,萬民俯首,不負一生大丈夫。
然而幹的事亦多,旰衣宵食,早起晚睡,肩挑天下事,天下又無小事,年頭至年尾無有一刻放松。
明君可不好做。臣子太奸貪生怕死,只知奉承,不得真言;臣子盡忠不畏生死,軸起來也能氣牙疼。尊臀不在一張椅子上,尿不尿不到一處去。
樓淮祀每每看姬央披衣批閱奏章就頭皮發麻。他要是為一國之君,九成九就是個昏君,席天枕地,管他江水滔滔。
名聲是所累,任責是所重。他有幸托生在長公主的肚子裏,不濫殺、不争權,便可天地之間任爾游 。要什麽名聲,擔什麽責?
樓淮祀打小混在姬央跟前,幾可算得姬央帶大,他肚腸裏的那些九曲十八折,姬央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不服氣。”
樓淮祀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服氣,就是有點想不通。”
“無妨,閉門幾日你就想能通透。”姬央當年住過的慎親王府現在還空置着,剛好拿來關人。外甥和兒子一氣全關舊宅去,憶過往思前路,說不得另有感悟。
姬景元見兒子訓完了外孫和孫子,動動手指,左右領命去外頭拖了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進來。
這人不高不矮不瘦不胖,生得一張有些稚氣的臉,前胸對穿三個血窟窿,身上玄衣被血浸透,成了醬紅色,堪堪也就剩得一口氣。
樓淮祀聞得沖天的血腥味,不明白姬景元為何拖了這麽一人上來,看幾眼,面生得很,不是認識的人。
那人掀了掀眼皮,見樓淮祀有些不解,不由沖他輕笑一下,他這一笑許是牽動傷處,痛得冷汗直流。
“阿祀,你可識得他?”姬景元問道。
樓淮祀雖不識,卻知此人與自己定有瓜葛,因此不肯輕易作答,思緒飛轉試圖從萬點碎片裏尋出個一鱗半爪,好獲息此人是誰,又與自己什麽幹系。然而,他想得頭痛欲裂,就是想不起這人究竟是誰,眉眼實在是陌生。
姬景元見他答不出,便道:“不識得才是對的的,你不曾見過他。”
樓淮祀更加提防謹慎,心知裏頭有鬼,輕笑道:“外祖父,您老到底想問什麽。”
“他要死了。”姬景元道。
“三刀六洞,是難活命 。”樓淮祀點頭,又看了看玄衣男子,“縱沒傷到心肺,流血過多,怕也要活不成。”
“那這個要死之人,你領了回去可好?”姬景元又笑着道,“他要是命大得活,你留他當個打掃的粗仆,他要是命弱死了,你就為他送個終,挑個風水寶地,葬了他。他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無來處無歸處。”
樓淮祀秀美過分的雙眸裏剎時掉下一行淚,伏地道“我要他,我知他是誰了,他是始一。”
始一聽到他的答話,又笑了笑,用盡全身最後一口氣道:“聖上,小人賭贏了。”
“始一。”姬景元搖搖頭,“你與朕,是賭贏了,你與天,尚有一場豪賭。”
始一想說什麽,終是無力支撐,暈了過去。
姬景元對樓淮祀道:“阿祀,朕雖令始一跟在你的身邊,然他盡忠之人應是朕,偏偏他生了異心,一心為你思慮,非得為你遮掩,便是朕親自過問,他都閉口不言。如此不忠之人,朕留不得他。”
樓淮祀含淚道:“外孫明白。”
“朕與始一打了個賭,他以真面目示人,你要是能認出他,肯要一個來路不明半死的人,我就容他擇你為主。你要是答個不字,他也不必活在這世上了。一個暗衛,死也要無聲無息。阿祀,你明白嗎?”
“外祖父,外孫明白。 ”樓淮祀答。
姬景元道:“凡是賭,一賭運,二賭命,始一運道不錯,遇着你,就看他還有沒有這個命,活在這世上。他身受重傷,縱用奇藥砸出一條,将後只怕也是廢物一個。阿祀,始一再護不得你的安危,辦不得差事,你真願留這麽一個廢人在身邊?”
樓淮祀一抹淚,道:“不怕,始一會做人/皮/面具,別說千金,萬金也能替我賺回來,橫豎我不虧。”又乞求道,“求外祖父和舅舅賜良醫好藥。”
姬景元吃驚:“你倒是算得精,朕又出人又出藥醫治你的人?朕豈不虧得慌?”
樓淮祀臉都皺成了一團,道:“外祖父差這仨瓜兩棗?”
“不差,朕的暗衛叛了朕,朕沒要他的小命已是皇恩浩蕩,你還敢跑來跟我求藥。你舅舅這,你也死心吧,他要是幫你,就是不認我這爹。”姬景元無賴道。
樓淮祀氣得舌尖發苦,磨着後槽牙,瘍醫好藥除卻宮中,別地哪有全的,細細找許還能尋來,看始一的模樣,定等不得,想了想道:“那我跟外祖父買。”
姬景元更吃驚,呵呵一笑:“前幾日你還嚷着手上無銀錢,這回竟能跟我買藥?始一這重傷,無千金不可治。至于你爹娘那你也死了求救之心,他二人絕無逆朕順你之意,至于淮禮那,我看他可不是随手就能出得千金的。”
樓淮祀無法,道:“我跟我師叔借。”
“俞子離?”姬景元笑,“他倒是富可敵國,千金于他不過九牛一毛。不過,俞子離不是和你爹翻了臉?他窩在衛侯府,跟你倒親近。我聽聞他脾氣有些古怪,竟這般大方幫你?”
樓淮祀道:“我爹還不知我師叔在衛侯府呢。師叔怎麽也得承我的情。”他邊說邊想給自己一巴掌,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往日視錢財如糞土,及到用時真是處處制肘、聲弱氣短的。等過了這一遭,說什麽也要從俞子離那摳點養生方來騙……掙點錢,再碰上這種燃眉之急,四處求人實不是滋味。
姬景元大笑:“你這小子真個是胳膊肘外拐,我還道你早将你師叔賣給了你爹,沒想到眼皮子底下也敢搞鬼。我那賢婿,知曉始末,你個臀腿就別想要了。”
樓淮祀潤潤發幹的唇,偷看一眼姬央:“舅舅,您打算關我幾日?十天半月,一月倆月的,總要保我性命無虞吧?”
姬央冷淡道:“王府少護衛,堪堪看着你們不讓外出。你爹要越牆而入,我也不能保你周全。”
樓淮祀只覺自己命不久矣,結結巴巴道:“那那那,外祖父和舅舅先舍藥,再叫好醫給始一救治,藥錢診治費先記賬,等我出來就還。”末了,小聲補道,“外祖父、舅舅,我要是被我爹打死在王府,你們可是少了一個欠債,父債子嘗,我年輕輕連子都沒有,我一死,這賬豈不黃了?”
姬景元笑道:“好外孫,你真被你爹打死了,這點錢外祖父還放心上不成?”
樓淮祀蔫耷着腦袋,他外祖父太不講理,說千金多的是他,說少的還是他。
姬景元揉揉太陽穴,對姬央道:“皇帝,朕看這倆個臭子糟心,快将他們押去關好。”
姬央便與單太監:“單長伴,你親自送他們去。”
單太監領命,小聲告罪後,押着樓淮祀和姬冶出了澤華殿。單太監的武功有些深不可測,樓長危都要